宿命
孟岩树从此不再理会表妹香莲,不跟她搭白,不跟她一起做活路。蔡依菊听了村子里的流言飞语,也觉得确确实实是那么回事,哪有未婚妻跟着也成了大男人的男朋友弟弟,一天形影不离,上路下路的。就委婉的说,香莲啊,你平常里要多去找你大表哥耍耍,他在哪里,你就要追到哪里,多缠缠他。俗话说,恋情恋情,要恋才生情。你要老这样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淡而无味的,怎么能够跑得到你大表哥心里去啊!
甑香莲知道大姨娘是在提醒她,不能跟岩洲哥哥的弟弟也就是二表哥走得太近,可岩洲哥哥好像心里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她。即使她傻啦吧唧跑来跟他家里做农活,以为这样可以巴结他,讨好他,也依然得不到日思夜想的他的理解,关爱,认可。她在他面前,只是一条影子,有时候甚至连影子都不是。她感觉到了失落,困惑,迷惘。渐渐地,她来孟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却记住了她大姨娘的话,而是三天两头跑去响水镇找孟岩洲了。
六
卓秀娥万万没有想到,在响水镇茧站卖蚕茧会遇上他,中学同学孟岩洲。
卓秀娥记得,在虎岭乡中学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孟岩洲转到了她们班上。据说是留级来的,也说是从别的学校转来的。他人高马大,说话声音宏亮,特别爱跟男生扎堆,也喜欢跟女生说话,印象中他非常有人缘,来班上不到两天,就跟同学打成了一片。因为个子相当的高,他被坐在最后一排,也是卓秀娥的后一排,成了邻桌。
孟岩洲喜欢找她说话,他才转来,学习上不适应,老师讲课的内容,他就像坐土飞机,拿到作业就焦头烂额下不了手,他就问她,她也轻言细语给他讲解。慢慢的,他知道了她的家就在他们坡背后的卓家堡,他也知道了她就是从小一直听大人们谈论的那个命不好的女孩子卓秀娥。她一生下来就失去了父爱,就遭到人们的非议,不过,虽然命运跟她做恶作剧,她一天也是沉默寡言,不跟同学们蹦蹦跳跳,一心埋头学习,但她还是挺开朗,有时候也会哈哈大笑。在他心里,对她就生起了无限钦佩,就认为以后无论如何都要关照着她。有人要欺负她,或者有人想占她点点什么便宜,他就会出面帮忙,俨然一个大哥哥的模样。有时候气愤不过,还会出手教训教训那些人。这样,他们两人就成了好朋友。可是由于家里的情况变得越来越遭,才同学近十周,她就不得不辍学了。
原来卓秀娥一出世就失去了父亲,她妈妈林开颜一滴泪一滴血地拉扯她一天天长大。最初的几年,靠着她爸爸出车祸得到的赔偿过日子,上了小学以后,就是靠她一辈子都是行医的七十多岁的爷爷,出诊看病挣的钱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在她初中一年级下学期,一次爷爷外出出诊摔了一跤,摔成了重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她妈妈因家里的支柱突然倒了,积劳成疾,也一病不起,她不得不辍学回家。
她帮妈妈洗衣,做饭,喂猪,做农活。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两娘母就种些经济作物。石桥县是蚕桑基地,她们就饲养两季蚕——春蚕和秋蚕。用蚕茧卖得的钱,来填补家用。不知不觉五年时间过去了,她经历山风山雨沐浴摔打,出落成了一个漂亮的大姑娘。那天,她跟往年一样,兴高采烈地背着自己和妈妈亲手饲养的蚕茧,到响水镇茧站卖,没想到却遇上了专门在茧站“吃钱”的土霸王,把她辛辛苦苦换来的二十多公斤蚕茧钱,侵吞了。
土霸王实际上就是那些茧站请来维持治安秩序的临时工,这些临时工已经有五六年的历史了,他们都是些社会上的闲杂人员,总共五人。为首的就是“三胡子”,还有“烂滚龙”斜眼齐黑子,断手杜眼镜,外县来的赵矮子,以及三胡子介绍进来的孟岩洲。这些人表面上是维持治安,暗地里却以此做幌子,乱吃钱。在孟岩洲没有进来之前,他们先是伙同茧站里收购茧子的工作人员一起捞钱,把蚕农卖的茧子,在收购单上做做手脚,写成差等级,然后又在茧站里以优等级结算出来,吃里面的差价。被茧站的领导识破了他们的伎俩后,受到警告,给了罚款。过了没有多久,他们又出新招,以不损害茧站利益为前提,在蚕农那里疯狂捞钱。就是勾结茧站的工作人员,以卖蚕茧的人太多为借口,一个人一个人的开收购单据忙不过来,而是把几个蚕农卖的蚕茧,开据在一张收购单据上,然后将单据交由土霸王们去结算。土霸王把钱结算出来,选择目标,把那些他们认为吃得住的钱,侵吞为己有。孟岩洲来了听他们说得眉飞色舞的,就说,三哥,他叫三胡子为三哥,以后叫兄弟伙就不要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了,做人不要这样不分个裆,你我都是农村出来混的,想想大家乡里乡亲,人家讨点生活真的不容易。三胡子说,行,行,行!就岩洲老弟菩萨心肠。又对着其他人说,各位兄弟,就听岩洲老弟的哈,以后各人都把手脚收敛一下。
这段时间孟岩洲为了躲避甑香莲的纠缠,只好白天跑到响水外滩河坝去喝坝坝茶。几个兄弟伙都说孟岩洲脑壳是不是长包了哟,香莲这女娃儿这么好,柳倒他耍朋友,他却不干,还要去躲起,要是找我们呀,巴心不得举双手接着。孟岩洲吼着说,你几个龟儿子晓得个球呀!三胡子说,香油拌韭菜,各人心中爱,你们懂个铲铲。其实孟岩洲跟三胡子说过甑香莲咋个长莫个短的,只有三胡子最懂孟岩洲的心思,而且也见过甑香莲来找孟岩洲的情景,甑香莲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汉子,不管有人无人,她一见面,三两句话就同孟岩洲杠起来,声音大得王莽,像打一面铜锣,常常是孟岩洲弄得好没面子,就差没有地缝钻进去。所以三胡子有点同情孟岩洲,就给他大开绿灯,说,岩洲老弟,你就放心去耍,去喝坝坝茶,要是那个女娃儿再来找你,我们就给你打发了就是,而且保证你天天收入不少一分,我们好多,你得好多。三胡子最是舍不得孟岩洲,不光是他们是同村的,主要是孟岩洲在他们几个中是唯一的高中生,点子多,又能摆些大道理,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他都能够摆平,所以一般他说什么,三胡子都极其拥护。老大都这样说了,其他几个兄弟伙就只好同意。孟岩洲也就安安心心躲得远远的,直到天黑才回来。
孟岩洲没有在一起“值班”,斜眼齐黑子,杜眼镜和陈矮子几个人又动起了邪念,像以前那样吃蚕农的钱。三胡子坐收渔利,就睁只眼闭只眼。
卓秀娥卖的二十多公斤蚕茧,连同其他几个蚕农的蚕茧,就被开在一起,被斜眼齐黑子拿去把钱领了,却一分钱都不给她。她先是找斜眼齐黑子理论,斜眼齐黑子答应说,小妹妹,你不要急,你该好多钱等会给你就是。可是一等再等,眼看天都要黑了,斜眼齐黑子还是没有把钱给她。她就着急了,找到老大三胡子,三胡子不认账,说小女娃,你莫乱说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领了你的茧子钱了。她说,就是你们里面的斜眼领的。三胡子说,斜眼领的你找斜眼啊,关我屁事呀!她回转身,却怎么也找不到斜眼的影子。一下子她就急哭了,一屁股坐在茧站的阶檐边,哭得很伤心。
七
孟岩洲插黑回茧站的时候,路灯已经开始闪亮了。茧站还有百十号的蚕农排着队,眼巴巴地望着收购窗口。他经过收购窗口时,看见阶檐边有一大堆人在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仿佛听见有人扯长声音在哭。他走过去,问怎么了啊?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说,这姑娘的蚕茧钱遭你们里面的人领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的说,你们也确实太不像话了,就这样平白无故的把钱吃了,跟棒老二有啥子区别嘛!另一个老太婆说,这个女娃儿可怜哟,人家两娘母就靠养点蚕子卖钱做零用钱,这下把别个的钱全部吃了,她哪门不伤心嘛!听着有人提起她两娘母的辛酸,卓秀娥哭得更伤心了。
孟岩洲走拢来的时候,人群自然给他让开了一条道。他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蜷缩在那里,头埋着在膝盖上,只是哭。他问,你有多少蚕茧嘛?有人给她回答说,说是二十多公斤。他又说,有没有搞错哦,真的是被我们里面的人领去了吗?卓秀娥抬起头,一边哭一边说,怎么会有错,那个斜眼把钱一起领去了,就不认黄了,找你们老大也不管!
收购窗口前的几盏大灯全部打开,收购站和前面的坝子就如同白昼。卓秀娥抬起头那一瞬,孟岩洲心头咯噔一下,怎么这个女娃好面熟啊!他赶紧搜索枯肠,在大脑的记忆屏幕上急速觅寻,猛然有些兴奋,对眼前哭得依然伤心的泪人儿说,你是卓家堡的,卓秀娥?哦,对了,卓——秀——娥!
卓秀娥有些诧异。
孟岩洲说,我是孟岩洲啊,老同学。
卓秀娥因为艰苦生活的磨砺,才四五年不见,变得清瘦了许多,感觉长高了许多,唯一没有多大变化的是那张娇俏的脸,只是不像四五年前那样红红润润的,而是显得有些苍白蜡黄,还有些瘦削。但是孟岩洲还是很快就认出了她。在她辍学的时候,孟岩洲就知道了她家里的窘境,现在看见她为了一点点蚕茧钱,哭得那么伤心,打心底的有些不是滋味。想一个人如果没有到了绝望的时候,不会这样不顾自己情面和形象,在大庭广众面前放声恸哭的。就动情的说,老同学,你也不要这样,放心,你就在这里等等,我去问问,马上把钱给你拿出来。
孟岩洲气呼呼的来到办公室,看见只有三胡子一个人在,就吼叫说,三哥,怎么又去吃人家的钱了,你答应了的不再去乱搞这些钱了,狗日的斜眼欺软怕硬的,吃人家一个女娃儿的,晓不晓得,吃到我的同学头上了,狗日的!
三胡子一本正经,说,什么,怎么我不知道。就拿起电话,佯装给斜眼齐黑子打电话。电话一通,三胡子就劈头盖脑一顿臭骂,又问,那女娃儿有好多蚕茧。放下电话,说,岩洲老弟,算了,算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下不为例,大家兄弟伙不要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那个钱我拿出来贴了,我出。孟岩洲知道三胡子故意在他面前作戏,见他先下了矮庄,就平息了一下情绪,拿着钱出去了。
大约十来分钟,孟岩洲把卓秀娥卖的24公斤蚕茧钱,按最高等级,每公斤5块8角钱,将一百三十九块二角钱,如数交到了她手上。卓秀娥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接过钱,数了数,轻声的说,谢谢你了。
孟岩洲弄得有点难为情,说,谢我什么哦,都是那些狗日的乱整,真的不好意思了。又说,哦对了,天都黑了,我给你找个车,搭你回去。又将写好了自己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她,老同学,这是我电话,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你竟管给我说就是。
正说话,一辆拉水泥的货车开到茧站坝子前面,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孟岩洲跟卓秀娥说,车来了,上车吧。放心,这是我们村上的柳师傅,他天天在响水跑货运,晚上都要回去,我跟他说了,顺便绕一点点路,送你回去。卓秀娥望了望他,眼睛里充满了感激,说那谢谢你了,就上了车,其他几个同路的蚕农,也一起上了车。
八
卓秀娥犹如湖面一样平静的心海,像投进了一颗石子,开始涌荡起层层波浪。那波浪裹挟着自己的心事,再不能平息。
没想到,孟岩洲还是那样仗义,那样富有同情心,而且更阳光,更帅气了。她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睡,觉得应该写信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就爬起来,找来了纸笔,伏在昏黄的灯影下,似有千言万语想对他倾诉,更有满腔感激的话要对他说。不知不觉,洋洋洒洒写了两三页。
第二天她起来得特别早,跑到虎岭乡把信投进了邮筒里。响水镇邮政局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考虑到虎岭乡比较偏僻,周围场镇都远,乡亲们投收信件不方便,就在虎岭乡政府大门边设了一个邮筒。现在信息发达,人们几乎都是用手机电脑之类传情达意,所以邮筒就很少有人光顾,锈蚀严重,麦绿色的油漆基本上都剥落了。但是乡邮员依然还在,依然兢兢业业的投递信件报纸什么的。毕竟,现在还有一部分人依然用书信的方式进行着交流,尤其在偏远的农村,那些还没有条件,抑或不会使用信息时代带来的便利的人,依然习惯用这种古老的传统工具。卓秀娥还没有拥有一部属于自己梦寐以求的手机,家里就靠两娘母刨点钱,常常是入不敷出,等着用钱的地方时不时地冒出来,根本没有那笔闲钱买手机,她也只好用这种最原始的寄信方式。
很快,孟岩洲就回复了她的信。说同学之间不要这样满嘴谢啊谢的,也不必太过谦了,还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说五六年不见,没想到她依然还是那样漂亮,不,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身材更好了,更有女人的韵味。她天天把信拿出来看,每次看都心潮澎湃,脸颊泛红。刚刚一个星期,孟岩洲又主动给她寄来了第二封信,说自从那天在茧站遇见她,心里就没有平静过,他的眼前一直就是她的身影在萦绕,甚至连晚上做梦,也常常看见她。末了,问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了,如果没有,能不能接受他,同他耍朋友。
看到信,卓秀娥有些痛苦,有些失望,有些犯难,迟迟不敢给孟岩洲回信。之前经媒人给她介绍了两个男朋友,一个是鹿堡村的贾少乾,跟她年龄相当,见面交往都还顺利,不过几次交往后,贾家了解了她的一些情况,就不同意了。第二个是板仓沟村的冷成刚,比她大了11岁,因为长期在外当包工头,谈的女朋友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就把年龄拖大了,看人模人样的,却不善言辞,有些木讷。卓秀娥不愿意,说年龄相差太多了,往后过日子根本站不到同一起跑线上,只是她没有说出口,在心里犹豫,她晓得自己的命运不好,家境条件也不行,看着妈妈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撑起这个家,自己一个弱弱的女娃儿,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她没有资本挑肥拣瘦。正好媒人和她妈极力的大加赞赏,说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眼眨眉毛动的飞烦之人,又有经济基础,二天各人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这样的好男人现在已经是“稀有动物”了,怕再找不到了。她在命运的天平上低了头,答应了。冷成刚特别开心,特别满意,特意推掉了一桩业务,好留在家里,多跟她交往交往,多陪陪她。正置栽秧季节,冷成刚就天天守在她家里,同她一起做农活,同她一起弄猪草,同她一起做饭。她妈妈林开颜看到冷成刚诚实,勤快,对女儿也是无微不至地关心体贴,就很是喜欢这个未来的女婿,一日三餐都好饭好菜款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