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流淌在祖院的时光(小说)
我没好主动以给奶奶夹菜夹肉的方式回应爸爸的提醒,我非常希望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虎虎,可是虎虎只顾在一旁狼吞虎咽。虎虎后来还真的给奶奶夹菜了,我想,就虎虎那德性,如果不是伯伯或伯母在桌下揣他,他不会主动的,不是不开窍,他原本就没那份心思。
很不幸!奶奶又离家出走了。
她老人家这次出走和上次不一样,她何时离开我家、离开省城的,我们全家一无所知。当时爸爸妈妈在单位上班,我在学校。晚上大家回家才发现的。奶奶和行李一起,不翼而飞。
满打满算,奶奶这次在我家停留了不到一个月。
“这次,天王老子也休想让我离开尖山了。”
这是奶奶对爸爸的话,斩钉截铁。奶奶不辞而别后,爸爸赶紧去了尖山,他没敢询问理由,只是绕着弯子请奶奶回去,“妈,我们当晚辈的,哪点对您老人家不好,可以直说嘛……”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其实没有一点味道,像白开水煮萝卜。可是,爸爸又能说什么呢?
“我活到如今,不能让你们永远欺骗下去,我都是要进棺材的人了,被你们像傻子一样骗来骗去,还不如死了的好。”
就是在那天,奶奶开诚布公地说出了她跟踪伯母的过程。末了,她盯着爸爸的眼睛说:“我告诉你们这茬不要脸的,你们毁了事小,萍萍、虎虎这茬人,我看也悬着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奶奶的话,让爸爸后脊梁冷汗直冒。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行李箱里的一切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奶奶拒绝接受爸爸带去的任何东西。“奶奶要去乡下,就随她吧,那里清净些,我退休后,也想叶落归根呢,人嘛,一旦上了年纪,都有这个想法。”话是对我说的,采取的是障眼法。但我听见他去厨房找妈妈的时候,却轻轻地一声叹息:“天哪!这可怎么办呢?”叹息是轻的,口气却是重的。
“老人把东西退给你,她怎么过日子呢?”
“别提了,原先送去的东西,她也一分一厘都没用,都喂老鼠黄鼠狼了。”
我瞄见,爸爸和妈妈像两根木桩,一动也不动。
九
尖山那边,灾后重建工作进展神速,村民们干得热火朝天。我奶奶——姑且称作她钉子户吧。拒不搬迁,成了众矢之的。
村委会为了顺利完成异地搬迁,同时为了进一步合理利用土地,把受灾的村子旧址变成可耕种的土地。除了我家祖院,其他所有的院落、房屋连同地震废墟一起,拆的拆,挖的挖,平的平,整的整,推的推,运的运,旧址像刚刚平整过的梯田,空旷而安静,到处散发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和四周的庄稼地没什么两样。昔日的尖山,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在地球上消失了。
只有我家的祖院突兀地摆在那里,孤独地伫立风中,像极了一个古老的、沧桑的土堡,在流淌的时光里沉默。老远望去,像一个污点。
村长先先后后又来过几次电话,要求我伯伯立即赶到尖山参与建设,伯伯除了搪塞,只好一次次给村里寄钱。村长那头说:“根本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人要来,新址那边,村里人都替你家开好槽了、夯完地基了,只等你来一起搭房梁了。”
伯伯是不好前往尖山的。那些天,又是爸爸亲自赶往尖山,一方面苦口婆心地做奶奶的工作,另一方面和村委会的干部们商量对策。均无果而终。
奶奶给爸爸放了话:“你们弟兄俩,谁要来尖山参与建设,我就一头撞死,我说到做到,信不信,由你。”
凡事得有个理由。奶奶给村委会提出的理由也越来越多,最初,她要求排除国盛家柴房补助问题对她造成的名誉伤害,调查在院子门框上拉屎的人。后来的理由更加高大上了。那段时期,媒体报道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最典型的是全国各地捐献给灾区的有些物资,比如矿泉水、饮料、药品什么的,居然是过期的,更荒唐的是县里居然敢擅自挪用救灾款,有的乡、村被查出有虚报受灾数据骗取救助的情况,尽管这些负面的消息算是极个别,但影响却非常恶劣。奶奶就不依不饶了。“为啥?这是为啥?灾区死了那么多人,伤了那么多人,为啥还有人会昧着良心这么干,发国难财,活人还没吃够,又要吃死人啊。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拒绝搬迁。”
村长就说:“我们的社会在发展,在进步,那些贪污腐败分子,毕竟是极少数,极少数嘛,咱在大山里,不如一只蚂蚁,管人家那些干啥呢?”
“你不要给我讲这些,去去去,你不懂。”
后来有一次,村里又一次接到了乡上发送的救灾物资,主要是棉被、床单、衣服、鞋帽什么的。上面明确规定,这些物资应该向长期“空巢”的家庭倾斜。奶奶这样的家庭算不算“空巢”,村委会商量来商量去,一致认为这样的“空巢”不算真“空巢”,于是决定不予给奶奶发放。这事再次引起了奶奶的极大愤怒。她堵住村长直吼:“我不缺被子不缺床单不缺衣服不缺鞋帽不假,即便发给我,我也不会接收,可是你们凭什么认为我就不是’空巢’哩?”
“你家的情况,你难道不清楚吗?能和别人家一样吗?”村长也恼了,“您”变成了“你”,蔑视的口气很直接了。
“你以为我子孙满堂就福气重啊!我也是没人管的人,我比村里任何一位老人还要可怜。”
“你这是无理取闹。”村长也吼起来了,“你不是没人管,你这是不让人管,我看你是财迷心窍到极点了,谁不知道栋学、栋梁每次来村里,都是被你劈头盖脸赶走的。”
“那是我们的家务事,你管得着吗?”
“还有,谁不知道你家里的高级营养品、米面油盐多得吃不完,宁可喂黄鼠狼、老鼠,也不用来救济灾民。”
这句话,可谓话丑里端,狠狠戳到奶奶的心窝子上了。奶奶踉跄了几下,几欲跌倒,但奶奶还是站稳了。
她最后留下的话是:“村长,我告诉你,我宁可享受灾民待遇,宁可吃救济,也不吃两个儿子的东西,在我心里,已经没有儿子了。”
关于她和两个儿子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如何面对世人,奶奶心中显然是有底线的,她始终没有把盖子揭开来。
村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奶奶成为尖山村最后一位罹难者。
她老人家口口声声说要死,这次是真的死了,可能连她自己都不会想到,她会死于余震。
其实,那些天的余震都不是很大,充其量二到三级吧,但那天夜里,我家祖院里的老屋却稀里哗啦地坍塌了,院墙也倒塌了大半儿。第二天,是一位放羊的老汉意外发现了这场灾难。在山下干活的村里人闻讯赶紧上山,挖开主屋的残垣断壁,却没有发现奶奶的遗体。挖开耳房的废墟,只发现了几只黄鼠狼的遗体和一大堆儿盛营养品、食用油的盒子、油桶什么的。大家在暗自埋怨奶奶铺张浪费、心胸狭窄的同时,也有点庆幸,说不定地震时奶奶不在院子里,算是捡了一条老命吧。可是,人呢?
但是很快,大家在柴房的废墟了找到了她。奶奶为什么会住在柴房里,大家当场傻了眼。
真是谣言满天飞的时代啊!关于奶奶之死,一开始至少有三五个版本,最耸人听闻的说法是,村委会为了拔掉我奶奶这根钉子,派人连夜上山,一不做二不休,把院子连同老屋给推到了。还有一种说法更离谱得要命,说是奶奶的两个不孝儿子故意把奶奶撂到老家,像押宝一样争取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捐助和救助,弟兄俩之所以轮番来尖山和老人发生冲突,分明是母子们联手上演的苦肉计和双簧戏。
无稽之谈。谣言很快一风吹了。经上面派来的专业人员测定,祖院经过多次余震的袭击,加上墙体四周被黄鼠狼等大小动物的大面积侵害,早已成了危房。坍塌是难以避免的。奶奶死后,上边按受灾户的救助标准送来了一笔资金,全被爸爸和伯伯婉言谢绝。
尾声
新的尖山村与坐落在旧址的地震纪念园几乎是同时竣工的。山上山下,一小一大。山上保留着我家祖院废墟的原貌,山下是漂亮整齐的新村。据讲,乡上建设地震纪念园的标志性工程,是全乡几十个村的灾后重建工作进入收尾阶段时才列入日程的。当时人们似乎突然醒过盹来,灾后重建一下让全乡农民的安居环境至少跨越了四五十年,也让新农村建设提前了十多年。这千年等一回的变化,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但是,历史不该忘记,灾难不该忘记,将来有谁还能想起地震前的故园和废墟呢?于是,建设地震纪念园的计划应运而生。
遗憾的是,全乡成片成片的废墟早已成为烟云。“矬子里拔将军”,我家祖院的废墟立即纳入了所有人的法眼,毫无悬念成为建设纪念园的不二选择。它在万万千千的废墟中肯定属于最不起眼、最普通的那种,可是现在它成了唯一,像一朵残酷的花儿,静静的,一枝独秀,感受着来自天南海北参观者的目光。
有次奶奶在梦中问我:“萍萍,我倒想听听,把废墟叫纪念园好,还是把纪念园叫废墟好?”
没来得及判断,我已经惊醒了。梦中的奶奶坚守祖院,时光缓缓流过,一切都是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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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秦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