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流淌在祖院的时光(小说)
事情到这份上,你说啥是真的?啥是假的?真与假,有时候完全是互动的,甚至是互换的,或者,互为因果的。可不是吗?
伯伯就是那时候拿下的伯母。二十九岁才成家,算大龄了吧,实在是内心的纠结太深了。据说结婚那年,在省城打工的发小曾参加了他的婚礼。发小提起凤鸾的绝情,伯伯说:“活到这份上,感情的事,我算是想通了。假如凤鸾真的为我而死了,我这辈子还真承受不起。她还就得好好活着,活得越滋润越好,越风光越好。”
“想开就好,再说了,嫂子比凤鸾漂亮多了,身材也比凤鸾强。”
“哈哈,我要的就是这个,女人嘛!哈哈。”
伯伯拥有伯母的全过程,完全是另一种方式。据说当时伯母早已被一位当官的包养着,当领班只是出来寻开心罢了。即便如此,追求伯母的人也很多,有青年实业家,有高级白领,也有地痞流氓。面对狼多肉少的不利形势,伯伯采取霸王硬上弓的方法,属于刀架在脖子上逼婚的那种,够流氓了。他的刀随时能架在别人的脖子上,吓退了很多靠近伯母的人。那位当官的不但乖乖交出了伯母,还送上了最丰厚的陪嫁钱物。当官的不得不放大血。伯伯笑着对当官的说:“你学乖些,如果不听话,我攥着证据直接去组织部。”
我现在猜想,关于伯母的私生活,夫妻之间也许一开始就形成默契了。像伯母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在家是贤内助,在外是交际花。钱,肯定没少挣,挣多少也算家里的。这种家庭生活的运营方式整个省城到底有多少,我猜不透,但我看到的是,短短十几年,伯伯家的房子就置换了好几茬,由小到大,由旧到新。交通工具也是,自行车变成小车。小车呢?最初是夏利,后来是帕萨特,如今已经是宝马了。就伯伯那臭本事,打拼一万年也未必能如愿以偿,但伯母能,谁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像伯母这样的女人,就是天了。
这一切,我爸爸妈妈一定是心知肚明的,与其说是宽容、放纵,不如说是认了。我后来有这么一个猜测:爸爸、妈妈对伯伯、伯母的宽容和放纵,难道仅仅是为了照顾他们的生计和发展?伯母的社交半径横向辐射官场,纵向覆盖商界,像爸爸这种在官场没有什么根基的人,真敢对弟媳妇说一个“不”字?
姑且算是枉猜吧,但这样的枉猜让我头皮发紧,浑身猛一激灵。
只是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一代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在深深的恐惧中敏感地观察、判断着这一切,完全不是我主动的,而是社会像飓风一样朝我们扑面而来,躲不掉的,你只有慢慢地感受、承受和接受。或者,学会认,接受认,服从认。
“你去伯伯那边的主要任务,是帮助虎虎把学习搞好。你是三好生,对他的影响力,赛过我们的言传身教。”
这是爸爸常常对我的叮嘱。主要任务?有点指导思想的意思。言外之意就是其他都是次要的,所谓其他都包含什么,爸爸不言,我自明。我相信,我每次去伯伯家,爸爸一定也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生怕把我给染了。唉!把我当傻妞儿了。
“好的,爸爸,我懂。”我说。
爸爸并不知道,我嘴里吐出的“懂”字,不光是一语双关,那是一语十关了。
也许是英雄气短吧,抑或真的出于体贴和关心,我曾好几次看到伯伯亲自给伯母按摩、洗脚。伯母呢?仰躺在红木椅子上,左手翻看一本时尚服饰杂志,右手拎着一只香烟,一副十七世纪欧洲贵妇人的样子。洗浴行业熏陶了伯伯的手艺,他按摩、洗脚的动作很专业,该重时重,该轻时轻。伯母不时发出幸福的呻吟。
要说那场景,怎么说呢?够感人的了。如果把现场拍摄下来,题目完全可以取作《模范丈夫》的。照片这玩意儿,简直就是骗人的东西。它是现象的直观反映,永远照不到本质。学校好几次组织同学们去欣赏摄影展,我都借口不参加。在我看来,如果摄影表现的是事物的绝对真实,那么,它远远不如小说。小说是虚构的,可这虚构远远高于真实。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伯伯家的门楣上多了一块精致的金属小牌子,上书“文明家庭”字样,是社区大娘们配合区文明办的同志钉上去的。文明?什么叫文明?我这个中学生一时手足无措,内心顿时波涛万顷。难以忘记的是社区大娘的感慨:“一家子,都是好人啊!”
我问大娘:“这么大的社区,怎么只有我伯伯家被评为文明家庭呢?”
“我们社区开展的捐资助学、给贫困地区捐款捐物这样的活动,你伯伯和伯母不但一次没有落下,而且每次都是奉献最多的。我们本来要给栋梁同志申报文明市民称号,可栋梁同志死活不让,只好退而求其次评为文明家庭了。”
我想起了奶奶。我不知道该为她叫屈,还是替她可怜。她从大山里出来,却与城市格格不入,简直就是一个外星人。
八
你一定可以想象得到,这次为了迎接奶奶的到来,我们全家和伯伯那边做了怎样精心的准备,简直就是厉兵秣马迎接《红楼梦》里贾母的意思了。重点是伯伯那边,伯母的改邪归正那可是给奶奶打了包票的。这一点,我心里太清楚了,改什么改?能给奶奶做个样子就不错了,这样子应该是不难做的。一个老眼昏花的乡下老婆子又没有火眼金睛,伯母轻而易举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就能把奶奶神不知鬼不觉地唬弄过去。另一个重点是虎虎,这小东西对奶奶的到来不报一丝热情。为了从根子上解决这一燃眉之急,加快缩短虎虎与奶奶之间的距离,伯伯那边给保姆做了思想工作,请她暂时回家,工资照发,保姆于是兴高采烈地回家了。两口子抽出一切时间和精力,亲自打理虎虎,并给虎虎灌输奶奶的千般之好,万般之亲,还破例给他承诺购买最新的遥控式玩具飞机、最时尚的喷火式玩具冲锋枪。前提是,只有和奶奶相处亲热了,方可一切兑现。
先是伯伯、伯母来我家,并没带虎虎。我就明白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见面,有投石问路的意思,谁知道和我爸爸沟通多少次了。为了迎接有可能的暴风骤雨,每个人一定暗自划定了承受一切的底线。这个底线到底有多低,从爸爸给我的任务就看出来了。“萍萍,给你一个任务,这次奶奶到家里来,不管夹带多大的怨气,你不仅要笑着面对,还要死磨硬缠,讨她老人家高兴。”
我故意问:“奶奶去尖山是自己愿意的,为什么会有怨气呢?”
爸爸的官腔一不留神暴露出来了:“这个……咹……你一定听说过,地震灾区有很多人,心理上……咹,或多或少会有影响的。”啧啧,什么话啊!我真懒得让话题继续了,索性顺水推舟:“行了行了,我照办就是了。”
伯伯和伯母非常准时。两口子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临进门的时候,几个大包全部转移到了伯母的手中。伯母的态度是做足了的。
大家装模作样地寒暄了很久,都寒暄了些什么,我大都不记得。但我记得伯母是这样表达的:“妈妈!是我,让您老人家受委屈了。”说着话,眼窝子已经开始发红,潮潮的红。
“哈哈,说那里话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是我这个糟老婆子,太任性了。这次来,也是想你们了。”
奶奶的笑居然爽爽朗朗,满面春风,和颜悦色;口气也是温婉大度,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不!哪有什么嫌啊?分明啥事都不曾有过。
气氛过于融洽,远远超过了大家的预期,反而就假得要命。本来是血浓于水的三代人,都变成了客人,非常像电视里每天播放的国与国之间外长们的口气。
妈妈和伯母在厨房里忙乎。客厅里,爸爸、伯伯和我围着奶奶神聊,聊完地震和死去的乡亲,就聊天南海北,聊完天南海北,就聊物价、聊天气,聊柴米油盐。话题全是奶奶引起来的,她引向哪里,大家就发挥到那里。
蹊跷的是,一家人团聚而独缺虎虎,似乎并没有在奶奶那头引起注意。还是伯伯主动解释的:“现在的学校,唉!把学生都变成机器了,这点,您知道的。虎虎今天的作业量太大了,我们都没敢告诉他您老人家回来。他想您想得……唉,过几天是周末,我带他来看您。”
“哦,哦。”奶奶只是应了几声。
伯伯他们很晚才打道回府的。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从前。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傍晚,我照样会赔奶奶到距离我家不远的公园去百步走。周末很快就来了。玩具果然刺激了虎虎的激情,那天伯伯、伯母领着虎虎来我家,一进门,虎虎先是给了奶奶一个大尺度的、过于夸张的拥抱,然后一头扎在奶奶怀里哭了。“奶奶,您怎么忍心丢下我去了老家啊!我想死您了。”
奶奶的泪水“哗”地就下来,嘴唇在颤抖,哽咽着,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嗫喏:“好好好,乖乖乖。乖乖乖,好好好。”
虎虎扎在奶奶怀里的脑袋始终就没抬起来,除了口口声声“想您”,只是哭。我的判断是,伯伯、伯母教给他的千言万语,虎虎一定是忘词了。但奶奶一定是当真的。坐在沙发上的奶奶哭得泪如泉涌,左手轻轻按着孙子的胖乎乎的肩膀,右手轻轻抚摸着孙子的头。我鼻子一酸,我发现奶奶的手背已经变得枯燥、粗糙,如祖院老墙上掉下来的一块土坯。
“好虎虎,我的亲蛋蛋,你起来吧,别难过了。奶奶这不回来了嘛。”
虎虎这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奶奶赶紧从茶几上取了纸巾,她一定是要替孙子擦眼泪的。可是虎虎退后了几步,边退边抬起胳膊,用袖子把眼眶抹了抹。对这一细节,奶奶显然来不及走脑子判断,用纸巾擦了擦自己的眼,只顾一叠声地叹气。
虎虎用袖口抹过的眼眶完好如初,不见一丝丝的潮湿,根本就没有流过泪的痕迹。这一奇迹除了老眼昏花的奶奶,其他人肯定都注意到了。虎虎的确装得不够像,呈立正状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紧张而局促,像面对一位新来的班主任。
真不会装啊!我想。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他装得深沉练达,天衣无缝,那将又意味着什么呢?天哪!是什么?让我自幼亲密无间的小堂弟变成了这样。我只有暗暗问自己,有问,无答。
我简直要哭了。不!我已经哭了。
爸爸大声地呵斥我:“还哭啊!行了行了,一家人和和乐乐的,都哭什么呢?”
当局长的真会临场发挥,一个“都”字,理所当然包含了虎虎,这是替虎虎解围哩。但我的眼泪一点也不听使唤,我只好转身躲进盥洗室里。镜子里的我,像风吹雨打中浸湿了、揉碎了的作业纸,一页页地凋零、飘落。
有次大家正在吃饭,爸爸接到一个电话。爸爸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就捂住电话去了卧室。对这一举动,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平时与爸爸联系的不是上级就是平级,不是平级就是下级,不是请示就是汇报,不是交换意见就是沟通情况。公安那行当,许多事情对家庭成员或多或少来点遮遮掩掩,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那天的奶奶真是神了,她以借故去洗手间的方式,看似不经意地从卧室门口蹭了一下,就判断出爸爸电话中的主题了。
大家刚吃完饭,奶奶就对爸爸发话:“还是那句话,异地搬迁,没有我的同意,你们谁也不许掺和。搬还是不搬,我得看看火候。”
“您怎么又提起这个事情来了?”爸爸说。
“你们别给我装,村委会拿我没办法,就找你们求援,这点小把戏,我清楚着哩。”
“这个嘛……哈哈,我们听您的就是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果然是村长打给爸爸的电话,主题只有一个:搬迁。
最初的十几天里,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发生,只是有天傍晚我陪奶奶公园散步时,奶奶突然说:“萍萍,其实你不用陪我了,过去啊!你还小,好像是你陪我,其实是我陪你哩。如今啊,你长成大闺女了,陪着我,我反而不自在。我这不是散步,是锻炼哩。”
奶奶提出的一切,我们都会无原则地贯彻落实。“省城变化真是太快了!一会儿一栋楼就起来了,一会儿一条街就出来了,我要到处看看。午饭晚饭,你们也不要等我,我喜欢街头的小吃,你们是晓得的。”之后奶奶出门进门,全由着她了。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奶奶在实施她蓄谋已久的行动计划。她会常常乘坐出租车到伯伯那边去,不是去伯伯家里,而是跟踪伯母。也许是她的跟踪方式诡异有效,也许是伯母那边完全放松了警惕,或者,满以为拒不登门的婆婆不可能会在家门口蹲点守候,因而自作聪明地保持了常态的生活。反正有那么几次,当伯母钻进别人的小车前往宾馆的时候,当伯母开着自己的小车和男人约会的时候,会有一辆神秘的出租车远远地跟着,该快时快,该慢时慢,像影子,也像尾巴。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如今判断,奶奶的行动早在返回省城的十几天后就开始了。两家的聚会照旧,但奶奶什么异样也没有表现出来。但不久我发现,她不再给虎虎和我这边夹菜夹肉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也没有引起我们的任何警觉。何况爸爸还乐呵呵地提醒过奶奶:“妈,他们都大了,再这样疼他们,就把他们惯坏了。”然后转向我和虎虎,“你们两个家伙要好好照顾奶奶才是。”
“那当然啦。”我说。
“那当然啦。”虎虎鹦鹉学舌。
其实爸爸对奶奶这样的提醒不止一次两次了,奶奶根本不为所动。夹菜夹肉,早已成了她骨子里约定俗成的习惯,或者是惯性。如今看来,奶奶停止夹菜夹肉,与爸爸的提醒连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学习!欣赏!
问好秦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