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口就问：“你吃药了吗？感冒有没有好点？”
　　 “噢，我还真忘了，太忙了……不过也没严重起来。”
　　 “我就担心你忘了配药，所以打个电话来催你。”
　　 “谢谢了。我待会儿就去配药。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我这样轻巧地说着，可是说话的当儿又咳嗽了几声。
　　 “你看你，还说没事呢，不是还在咳嗽吗！不当回事肯定会严重起来的！”
　　 我说哦，知道了，我已经当回事了。
　　 她又问：“你在干吗？”
　　 我告诉她在干什么。
　　 “哦，那你忙吧，记着去配药。”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又回到经销商办公室里。四点多钟，我离开那里，在一家顺路的药店买了一点感冒药，快克之类，回到办公室就服下了。再过半来个小时，到五点钟，就是下班时间。我们虽然是销售机构，员工好像很自由地跑在外面，但公司对纪律的要求很严明，早晨要开晨会，下午下班前通常还要开晚会，虽然时间很短，也有点流于形式。坐了会儿，员工们陆续回来了，各自谈了当天的工作内容，写好日记，然后纷纷走人了。当地的员工，自然都回家吃饭。有几个家不在城区的，自己租了房子，业余时间也都有自己的社交圈。我和企划主管朱华长期吃快餐，就在楼下的小饭店，当然有应酬就另当别论了。
　　 我刚要起身下楼，手机铃响了，一看又是唐晓玲打来的。我有些纳闷，怎么一天里来几个电话？按下接听键，我说：“喂，是不是又要问我有没有吃药？”
　　 她吃吃笑着说：“哎，你猜我在哪里？”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问：“你关店门了？回到家里了？”
　　 “我就在你楼下不远的地方！”她说。
　　 我大吃一惊，赶紧跑到窗口张望，没看到，就问：“你在哪里呀？”
　　 “在你楼下桥头那个地方。”
　　 我说：“哦，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朱华站在门口等我。我说：“我不吃快餐了，你一个人去吧。”
　　 他打了一个榧子，说：“又是哪个妞送上门来了？”
　　 我说你别管，是一个普通朋友。他就嘻笑着下楼去了。我没有马上下去，赶紧换了一件衣服，洗了一把脸，才匆匆跑下去。
　　 楼下就是大街，不远处有一座桥，连接着十字交叉的大马路，而桥的那一边就是繁华的市中心。我一边快步走，一边在脑子里揣摩：她来瀛洲干什么呢？一定是很要紧的临时突发的事吧。三点来钟跟我通话时，她没说要来，算一下时间，差不多就是打完电话没多久作出的决定，并且立即付诸行动，否则来不及。
　　 我往桥的方向走去。其实远远就看到了她，头上依然戴着那顶紫色绒帽，身穿浅米黄色的风衣，牛仔裤加靴子，斜挎一只白色女包，站在桥栏旁边，而桥上是川流不息的下班的人们。到了近前，我一边平缓气息，一边叫了一声：“晓玲！”
　　 她侧过头来，给了我一张明媚的笑脸，一抹淡淡的红色洇在上面。尽管天色有点暗了，可我看得很真切。
　　 她头一偏，莞尔道：“下班了吧。”
　　 “嗯，真没想到你会过来。有什么事吧？”
　　 她低头拉开包链，一边掏东西一边说：“嗯，你们男人总是丢三落四的，我对你有点不放心，所以买了感冒药给你送过来。”
　　 她伸出手来，我接过了，是一盒泰诺和一盒治咳嗽的胶囊。说实话，我的心骤然被击中了，一股感动的暖流回荡着。
　　 她继续说：“给你打完电话，我就决定过来了，马上关了店门去买药，然后坐四点钟的快艇过来了。”
　　 我低着头，当然不会说我已经吃过药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走，我们吃饭去吧。”
　　 我们沿着大马路往市中心走去，不多远就有一家饭店，档次还可以，就走了进去。我点了一些菜，要了一瓶红酒，和她在靠街一面的落地玻璃窗边坐下来，面对着面。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但因为有了那些电话作铺垫，所以一点都不拘谨，又因为她今天的举动，两个人之间似乎就有了一种默契与亲昵。
　　 因为感冒，一开始她不让我喝酒，在我的执意要求下她就不坚持了，相反自己也倒了一点。两个人边喝酒边聊天。酒店里的气氛比较热闹，但反正都不认识，说些私密的话也无妨。
　　 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后来她放下筷子，抿了一口酒，看着我说：“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她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我问：“什么事？”私下有那么点预感。
　　 “我登过记的，没有办酒，去年下半年两个人分开了——”她略微有些脸红，当然可能也有酒的因素。
　　 我说：“哦——”就没再说什么，静静地等她说下去。其实，金志军介绍我们认识后不久，有一次跟我一起玩时已经说起过。他也是略知一二，不过他觉得这事儿没有什么大关系。他说：“小李，你他妈也不是处男啊，别要求太高！做老婆人好最要紧，会心疼你！”我觉得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长得挺帅的，可说实话他老婆的长相不怎么样，但据说对他非常好，那个时候就是他老婆追他的。现在他老婆已经怀孕了，两夫妻很恩爱的样子。反正他说自己很幸福。我想，唐晓玲也一定会对我好的，而且相比金志军的老婆，她可是漂亮多了。所以，我一开始是有些拒绝心理，但后来又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
　　 晓玲又继续说下去。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二十五岁那年，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在县城某事业单位工作的男人，还是个转业军人，谈了将近一年的恋爱，在男方父母的催促下于去年三月份登了记，本来打算十月份办喜酒的，但登记后不久她就发现那人嗜赌成性，输掉了家里的好多钱，两个人就经常吵闹，加上生活习性上也不合，又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终于在十一月份彻底分了手。那个男人，她名义上的前夫，后来也离开了单位，跟着他舅舅去明州做生意了。
　　 说完了，她有种轻松的表情。其实，关于她个人的这些事情，以前我不是不想知道，但也无从知道啊，金志军已经把他所了解的都告诉了我，总不能到小唐那里去打听吧，所以我想还是顺其自然，让她自己说出来为好。这会儿就该我表态了。我斟酌了一下说：“其实，这也没什么的。谁没有过去？我只是遗憾没有早点遇到你------我觉得只要两个人两情相悦，互相对对方好就够了。再说过去的事情也没有办法改变了。”
　　 她脸上又升腾起酡红的颜色，仿佛彩霞在燃烧。她眼神明亮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举杯轻啜。
　　 接下来的谈话就轻松多了。她也问我感情的经历，我大致如实地告诉了她。谈过两个女朋友，前一个因为年轻意气，不懂恋爱而分手；后一个因为这两年我在外地工作，接触的时间少，慢慢的就动摇了感情基础，终至分手。她又问了我一些关于家庭及亲人的情况。然后，她告诉我，她出生在一个靠海边的小镇，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县城开店了，现在父母亲还住在乡下，等等。
　　 吃好饭大约七点钟。出来后我们在街上逛着。我问她是不是住下来，她说反正有船的，打算坐晚一点的船回去。我建议去文化广场边的电影院看电影，可她说没兴趣。我又说那就去唱歌吧，她说你哑着嗓子怎么唱？也好，反正我也不太会唱歌。走了一阵，有点冷，又有点无处可去的味道。我正寻思着，她说：“要不，就去你的办公室坐坐吧。”
　　 办公室也就是我的宿舍，有些乱，但既然她提出来了，我也不好拒绝。这样就走回办公室去，没几分钟就到了。那房子位于二楼，走过去我发现里面没亮灯，说明朱华不在。
　　 进了屋，她四处走着看了一阵。我们办公的场地原本是客厅，摆了五六张桌子，以及空调、电脑、传真机、电话机、饮水机等等。两个房间，分别是我和朱华的卧室。还有一个大房间，就当作仓库。她端着我泡给她的茶，走进我的卧室，看到被子没叠，蛇一样委蛇在墙边，吃吃地笑了。她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在我的床上坐下来。我打开了那台二十五英吋的旧彩电，然后也在床上坐下来。
　　 看了会儿电视，她像是记起了什么，响声说：“哦，你该吃药了！”
　　 我说：“嗯，你不说还差点忘了。”从衣服口袋里拿出药来，倒了一点水服下去。我自己买的药就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当然不会再拿出来了。
　　 边聊天边看电视。我床上堆了一些书，杂七杂八的，有经济类、社会类和文学类的，小说居多，她就翻看了一阵。那时候我已经对写作怀着一种秘密的热爱，但因为生活的过于精彩而无心投入；而后来另有一些年份，又因为生活的过于忙碌而无暇投入。坐了会儿，她终于发现了那件我丢在床头的脏外套，就笑着拿起来到卫生间去洗了。我内心又涌动着一股感动。她回来后，我们继续坐着聊天，看电视。后来，她又像是记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来一样东西，是一盒蓝箭牌口香糖，撕开了递给我一片，又自己拿了一片，说：“没事嚼嚼口香糖吧。”
　　 我们就一边嚼口香糖一边看电视，间或说上几句话。两个人近在咫尺，几乎可以说是身体相挨，闻得到她身上的淡淡清香。说实话，这种感觉一开始是美妙的，但时间久了就变成了折磨。我知道这样干坐着，肯定有些不合情理，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对于预想中的行为，充满了顾虑。我倒是并非害怕她会拒绝，而是感觉自己的内心还不够坚定。还有，我还担心朱华会突然回来，同是省公司下派的，虽然我职务高他一级，但毕竟也有所顾忌，就怕有什么负面的声音传到上面去。到了九点多，他还没回来，这就说明他不是出门散步或者逛街，而是要么去唱歌要么搓麻将了，这是他的两大爱好，一般不玩到十一二点不会回来。我这才有所放心。当然朱华也泡妞，年轻单身，又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不泡妞不正常呢。
　　 到九点半样子，我们已经嚼了第二块口香糖了。我分明感觉到她已经有些不自在了，当然我也不自在。她看了一眼手机，挪动了一下身子，说：“噢，时间差不多了，我快要走了。”
　　 我问：“这么晚了，你打算坐哪一班船？”我只知道六点以后快艇停航，八点以后渡轮的班次也很少了。
　　 她说：“十一点、十二点各有一班，我打算坐十一点的那班吧。”
　　 “那还来得及，再坐会儿吧。”
　　 她说好的，就又坐着不动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但我还是犹豫不决，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话，维持着起码的热度。到十点钟，她站起来了，笑一笑说：“好了，我得走了。”
　　 我也赶紧站起来说：“那我送你。”
　　 到了下面，很快招呼到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叫司机往码头方向开。没多加考虑，我也坐了进去，说：“我送你到码头。”她没谢绝。
　　 车子在迷蒙夜色中出了城，驶向黑魆魆的郊外山野，穿过两个隧道，路边出现了灯火阑珊的零星村宿，以及沉睡了的小镇。一开始，我们都不说话，连呼吸声都很幽微，似乎是在屏着气，只听到留着一条细缝的车窗外呼呼的风声。后来，我好像内心突然有一种东西复苏了，或者说突然就想无所顾忌了，就伸出手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而她似乎有所感应，身子一倾，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上，于是我就换了个手势搂住她。无须说话，于无声处体会着幸福。有几个路段车子有些颠簸，我尽情享受着这种颠簸。我甚至希望车子永远这样开下去，不要有终点，我相信她也有这样的愿望。我俯下头来，藉着疏朗的月光看着她那张柔美的脸，那脸上有一种激动的神采以及幸福的红晕，而她的一只眼睛里面，似乎有闪烁的泪光。我也一阵激动，沉着地说：“晓玲，我送你过海！”她不言语，只是更紧地依偎，而我用手上加重的力表示回应。
　　 大约一刻钟后抵达码头。我付了车资，迅速买好船票。在候船室等了几分钟（我们一直无所畏惧地依偎着，虽然她担心有人认识），从对面过来的渡轮鸣笛靠岸，一些人和车上岸，另一些人和车进船。渡轮不算很大，但在明亮灯光的照射下，再衬托以黑暗大海作为背景，就仿佛成为了一个银白色的庞然大物。下面停车子，旅客们都上到二楼，一个大船舱里，有空调和电视。坐下不久，汽笛鸣响，渡轮准时起航。
　　 客舱里人不是很多，大约二三十个，坐得稀稀落落，迷迷糊糊地看着电视。但我们很清醒，故意坐在后排，相互搂抱着。我想有更亲热的举动，但她说好像有人面熟，就不肯。我注意到果然有人回过头来看了我们好几眼。窗外是黑黢黢的茫茫大海和呼啸着的冷冷海风，而里面是两颗激动跳跃着的幸福的心！大约船行至航程中段的时候，晓玲头挨着我的胸，仰起脸来小声说：“刚才坐在你房间里，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呢，难过死了。”
　　 “哦，”我说，“不是的，我只是有点拘束。”更加紧紧地搂着她。
　　 大约一个小时后，渡轮靠了岸。我们随着稀落的人流上了岸，旋即坐上一辆出租车进城去。一会儿后，就到了她家楼下。下了车，我无声地跟在她后面，被她牵着手一步一步地在黑乎乎的楼道里往上走。到了四楼，她开门，亮灯，又把我拉进去，当我身后的门被关上，她便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我双手紧搂着她，侧过头，责无旁贷地去寻找她的嘴唇，而她也在寻找，于是就迅速地合在一起。噢，是如此的甜蜜，还有一股淡淡的清凉。我终于领悟了她带着口香糖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