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浑浊的海(小说)
“好的。”她的声音幽幽的。
我放下话筒,迅速起身,穿好衣服,下床,洗了一把脸,就出门了。此时已是十一点二十几分,打的到码头还赶得上最后那班船。幸好很快就打上了的,直奔码头。十二点整,当渡轮鸣笛起航时,我已经在船舱里坐着了。
客舱里很温暖,人似乎比上次更少些,大多数面带倦容,有些已经昏昏欲睡,而我非常清醒。船行了二十分钟左右,我站起来,往舱门走去,里面的空气实在太浑浊了。推开舱门,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不禁有些寒颤。但我还是走了出去,扶着栏杆站在船舷边。大海乌沉沉,苍茫茫,船头灯柱照耀的地方,现出一条浑黄的波涛起伏的水道,蒙蒙的雨丝飘落着,像千万条银鱼落进大海。因为河流冲击,夹带着大量的泥沙入海,这一片大海是浑浊的,完全不同于电影上的那种蔚蓝色。海浪的声音低沉有力,有一种雄浑席卷的力量,又似乎是在呜咽哭泣。风刮过耳边,有些刺骨之寒。我伫立船舷,伤感地想:此时此刻,也就是农历2002年隆冬的一个子夜,因为一场情事,我置身在茫茫的大海上。这是我第二次深夜坐船过海,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吧。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只是被情感驱使着而已。有些事情我真的无法把握,而对于自己的未来,更是无法把握……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感到寒冷难挨了,才回到客舱里。
到她家里大约一点过一刻。这个夜晚又是缠绵的,缠绵中夹杂着浓浓的忧伤。她不再提那些可不可能的话,也许她也知道我只是一时冲动才赶过来的,于是就享受两具肉体间的温柔与暴烈吧。后来,我搂着她,疲倦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还乌蒙蒙我就起床走了。起床的时候,她侧着身背朝我睡,没说一句话。
十三
上面对我的事情还没有表态,也没人找我谈话。我想,也许赵经理已经帮我说了好话,起到了作用,还有毕竟现在是旺季,领导也不便于人事调整,再说我的业绩还是挺好的。但“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在悬在头顶。我想还是加倍努力工作吧,以此博得领导的好感。和唐晓玲不再联系,既然愧对于她,何必主动面对?
然而,大约一月底,那天下午我突然收到了她的一条短信:我怀孕了。
我大吃一惊,并且有些惶恐。当时我在街上,检查卖场布置情况,也无心认真看了。回到办公室,见到陈海波,把他叫到外面,将事儿告诉了他。
他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过会儿慢慢咧开嘴笑了,“李经理,你不会这么不当心吧?她会不会是太在乎你了,用这一招来讹诈你!”
“怎么讹诈?”
“逼着你跟她结婚喽。老女人了,什么办法想不出来!”
我想了一阵,说:“不太可能,她不会是这种人。”
陈海波又问了我一些情况,即什么时候在一起,有没有采取安全措施。既然找他商量,我只好如实说了。
听完了,陈海波笑道:“李经理,你不会有这么好运气吧!我他妈当时想让老婆怀孕,搞了大半年时间,搞得我老妈都急死了!”
“你别笑!”我说,“你帮我想想办法呀。你说,我该怎么办?”
陈海波低头考虑了一阵说:“既然你也不想负责任,那就别当它回事!越搞越搞不清的!”
我想也只能这样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以我个人对她的看法,我倾向于认为是真的),但我不能承担责任。
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
那天下午,大约三点多,我在办公室里统计数字,核实发给各个经销商的春节压库情况。除了内务主管(一个女孩子)留在办公室,其他人都出去了。外面天色阴戚戚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其实也该下雪了,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嘛。
正算着数据,手机响了。我一看,不觉心神一紧,原来是晓玲打来的。接还是不接?还是决定接了。我连忙起身,走进卧室去,带上门,压低声音问:“喂,晓玲,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不妨碍你吧?”她的声音有些柔柔的,又似乎有气无力。
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说:“当然不妨碍,听到你的声音我还是很高兴的!”
“别再逗我了,”她在那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在市里呢,你有空过来一下吗?”
我又吃了一惊,有些担忧感。去还是不去?但瞬间作出决定:去。我说:“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她说她在人民路上哪个地方。我走出卧室,跟内务主管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打的直奔那儿。因为天气不好,街上行人较少。到那路段附近,我远远就看见晓玲了。依然带着那顶紫色绒帽,身穿米色风衣,深蓝牛仔裤配黑靴子,挎白色的包,和她那次送药过来时一模一样。
我下了车,走到她面前,说:“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虚飘,很快又移开了,说:“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的,但后来想还是要让你知道——”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什么事?”我问。
她先默然,然后一只手伸进包里,拿出来一样东西,看着我递过来说:“你自己看吧。”
我已经看清楚了,是一本市人民医院的病历。我翻开来看,里面夹着一张B超图,几张化验单,病历上那些医生写的字歪歪扭扭的,根本看不懂,但还是有一些主要信息看明白了:妇科、胚胎、引产等。其实,看到病历的一刹那我就有这样的预感了。
我把病历还给她。晓玲重新塞进包里,抬起头看着我说:“你可以放心了。我自己处理好了,不会连累你的。”
我不说话。过了会儿,我说:“找个地方坐坐吧,这里太冷了。”
她说:“不坐了,我想回去了。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沉默了片刻,我说:“那我送送你。”她没拒绝。我望向大街,注意来往的出租车。
一辆空载的士过来了。我一招手,车子靠边停下。我拉开车门,让她先上去,然后自己坐进去。我跟司机说去快艇码头。车子很快出了城,嗖嗖地往城北方向开,一会儿就看到了大片的山野、水库以及零落的村舍。我们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说什么呢?为了不至于太沉闷,我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话。回想起来,也就是两个来月前吧,那个深夜,我们也打的去码头,然后一起过海,也是在这条路上走过,但那一次,我们的内心是多么激动多么幸福!而今天,竟然无言。想着这些,我不禁唏嘘感叹。
到了码头,我付钱下车。看到买票的人很多,就叫她去候船室坐着,我去排队。一会儿,我把快艇票交给她。她说:“谢谢你,你好走了。”
我说:“送你上船吧。”就坐在她旁边。
反正也没几分钟了,她就没说什么。有几个乘客跟她认识,和她打招呼。过了会儿,检票口开始放行,旅客们涌动着朝那里走去。她也站起来,朝我努力一笑说:“那我走了,再见!”
我点点头,说再见。
她又小声说:“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勉强一笑说:“何必说得这么绝对。”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忘记我了。再过一段时间,就什么印象都不会有了------你说,是不是?很快一切就都过去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我说:“何必说得这么伤感。”可心里面也有点认同了。
她不再言语,看了我一眼,朝着涌动的队伍走去。穿过检票口,进入码头长廊,就看不见了。我快步走向大门,出了候船室,又往码头边跑去。这时候她也随着人流出了长廊,走向码头。我就在隔离栏外面站住,一直目送着她。她上了快艇,快要进入船舱了,突然回过头来,远远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就消失不见。快艇颇大,有五六十个座位,外壳漆成明亮的乳白色,仿佛一只长形面包漂浮在海面上。又过了一两分钟,解缆,螺旋桨飞速地旋转,水面哗哗地翻起波浪,朝两边荡去,然后快艇劈波斩浪地驶向远方。
大海无风也起浪。在阴沉沉的天幕下,浑浊的浪涌一个接着一个,连成广阔而苍茫、有着不可言语的生命力的一大片,无限地向着天边绵延。而我注意到,那些浪涌,那些浑浊的水花,雄起地朝着浪峰攀爬,然后又颓委地跌落到谷底,周而复始,似乎是在寓示着爱情的飘摇和人生的变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