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images/top_bg.jpg)
牛王
父亲走进屋来,看看我,我也看看他,谁都没说话。半晌,父亲说:“你妈呢?”
“在这儿呢。”母亲在里屋应声了:“烦死了,里屋也满漏!”
“去年热天,房顶上不是盖了一层塑料纸么?”父亲说着话往里屋走,只听母亲在里面说:“谁说不是?怎么还是漏雨呢?”
父亲从侧门里伸进脑袋看了看,又缩了回来,顺手拉过一张椅子,抬头看看屋顶,找了一个不漏水的地方,安心地坐了下来。从兜里摸出那半包香烟,看了看又装进兜里,说:“漏就漏吧,总比不下雨好得多……下大点才好。”
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那个……他爸,你说明天给人家送钱去,哪儿去弄钱呢?”
“六安那里有五十,明天一早送来。”父亲思量一会儿,好像很渴似地舔舔嘴唇,干巴巴地说:“等一会儿,雨小点了,我出去借借。一家借个三十二十的,借上两三家,应该没问题……”
“呀,这里也漏了,他爸,再给我拿个家什来。”随着母亲的喊声,父亲站起身,左右看了一下,除了碗盘,就门口还放着一个熬药的砂锅,于是弯腰拿了起来,走进里屋。
因为他们谈到钱的问题,而钱,似乎和笨笨关系密切,所以,我竖起耳朵听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父亲说:“哪儿漏?”
“这儿,这儿……”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也不知弄的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就听父亲说:“这样一直漏,也不是个办法,弄不好把檩条都沤烂了,更麻烦。”
母亲不知道在干什么,没有回话。
父亲又说:“要不,明年开春,把屋顶翻新一下,怎么样?”
母亲终于说话了:“翻新也不少麻烦,还不如盖几间新屋呢。”
父亲静了一下,说:“我也这么想过,可是……”
屋里又是一阵沉静,过了一会儿,母亲说:“等晴开天,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把笨笨卖了,就够材料钱。你们哥几个都会垒墙,还有六安他们,年前年后的,闲着也是闲着,都来帮帮忙,也省了工钱。”
“唉。”父亲叹了口气,说:“吃喝拉撒的,笨笨才卖几个钱?还有这一百多的饥荒。”
屋里又是一片寂静,只有不知疲倦的水滴声,高低起伏的演奏者打击乐。又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实在不行,我去他姥姥家借借吧,他们哥仨,怎么着也能凑个三百五百的吧?”
父亲长叹一声,没在说话。
只听母亲说:“顺便也给他们打个招呼,盖房子的时候来给帮帮忙。”
父亲说:“也行……到时候再说吧……草帽在哪里?我出去转转……”
“诺,在厨子顶上呢,我怕漏雨的时候看不见,先用草帽盖上了厨子……快去快回啊,天黑路滑的……”
父亲提着一顶草帽从里屋走了出来,看了看蜷缩在小床头被褥上的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戴上草帽踏进茫茫雨夜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坐在我的小床头上,不同的是我蜷缩在父亲的怀里。父亲刚才也睡着了,我一活动身子,他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着我:“睡醒了?撒尿吗?”
我摇摇头,扭脸看着昏暗的油灯,估计要经常查看漏雨的情况,油灯还没有熄灭。我出神地望了一会灯光,猛然间想起父亲和母亲的对话,想到笨笨的归宿,满心的不想笨笨被卖掉,但是父亲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已经深深地理解了。
我直盯盯地看着父亲,说:“爸,千万给笨笨找个好人家。”
“嗯。”父亲心不在焉地说:“怎么说起这个呢?”
我期待地望着父亲,说:“爸,卖笨笨的时候,我想跟着去那家看看。”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鼻子里应了一声:“嗯。”
十
秋雨连绵,总有放晴的时候。尽管父亲的条件很苛刻,价格也不低,还是有人买下笨笨,因为笨笨站在集市上那些牛群之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那人姓海,父亲称他海叔,让我喊他海爷爷,但是我恼恨他买我家笨笨,心里一直还是把他叫做老海。我跟着老海和父亲牵着笨笨来到他家。
老海家院子很大,最明显的是他家牛棚,比我家大很多不说,牛棚里居然还拴着两头大黄牛,更奇怪的是老海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
老海热情地想从我手中接过缰绳,我看看父亲,死死地抓住缰绳,没有给他。老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这小家伙,一定是你养大这头牛吧?舍不得是不是?没关系,咱们两村离这么近,想它的时候,随时来看。”
父亲说:“海叔,您家里人呢?”
老海笑着说:“今儿个巧了,亲家那边办喜事,儿子、儿媳妇,还有我那口子,都去凑热闹。要不是因为这个家伙啊(老海指了指笨笨),我今天也会去凑热闹的……来来来,周老弟,先来屋里喝口水。”
父亲摇摇头,缓缓地走进老海家牛棚。我虽然紧紧地抓住笨笨的缰绳,眼睛也一直盯着父亲看,看到父亲走进牛棚,我也跟了过去。
老海家的牛棚比我家的牛棚干净多了,两头大黄牛身上也看不出鞭打的痕迹,就连左耳朵上都应该有的撇绳痕迹也不是很明显。
老海有点纳闷的看着我们爷俩,也走跟着进牛棚,两头牛看到老海过来,十分亲昵的把脑袋伸过来给海叔打招呼。
父亲似乎松了口气,脸上也现出一丝微笑,说:“海叔,看得出,您老是个爱牲口的。”
老海哈哈一笑,说:“嗨,这还用说啊?我从小就是放牛娃,给地主家放牛,到了生产队,我是村里的牛倌,给这些家伙们在一块的时间比和我老婆在一起的时间都长。”
父亲说:“不瞒您说,我们一定要跟着您来,就是怕遇上一个……一个不疼惜牲口的。”
“这下放心了吧?”老海又是一阵大笑,说:“哈哈,老弟,用牲口,哥哥不是自夸,你们都不行。牲口有牲口的脾气,俗话说,打马抚摸牛。这骡子、马之类的牲口,要想训出好活,你得显露出比他们强悍的一面,让他们佩服你,不过那也不能照死里打,哈哈哈。”
老海说着接过我手里的缰绳,一边栓在牛棚里早就准备好的牛槽上,一边说:“这牛啊,和骡子马的脾气不一样,牛的脾气,就像小孩子一样,要靠哄,要让它心甘情愿的给你帮忙,牛脾气,牛脾气,越打越犟。”
父亲鸡叨米似地连连点头,说:“对对,您老说的是。”
老海指着牛棚,说:“看见了吧?这俩货,很强的一具子吧?(具子:两头牛拉一套犁子,叫做一具子)”
“嗯,这俩家伙够强壮的。”父亲心悦诚服地说。
老海不无得意地说:“这俩家伙每人拉一套犁子都没问题啊,还有你家这个大黑蛋,自己拉一套犁子绝对没问题。”
“是啊。”父亲忽然一愣,说:“那……海叔,您?”
老海说:“这不是爱惜牲口吗?你不知道我吗?我在我们村里耕地赚钱的。”
父亲连连点头,说:“噢……我听说过,听说过呢,您可真有本事。”
老海说:“这算啥本事?就这两头牛和我,我们爷几个混点辛苦钱。今年活有点多,我寻思这两个家伙一直干活有点累,再给它俩找个合适的帮手,让它们三个轮流休息。这不,寻来寻去,就看上你家这个大黑蛋,哈哈,这也是咱们爷几个的缘分啊……”
尽管有些失落,可是看到笨笨终于找到个好归宿,我心里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但是,终归很不舒服,一路之上默默地跟在父亲后边。
快到家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爸,那个老海,是个好人吧?”
“嗯,好人。”
“他会不会像上次那个王八蛋老马……”
“不能骂人。不会的。”
“那,我以后能去他家看看笨笨吗?”
“想去就去呗,又没人拴住你。”
十一
人在忙碌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往年显得很漫长的寒冬,对我家来说,今年过得特别快。
卖了笨笨之后,父亲就着手准备盖新房。春节前把必须的材料都备齐了,过了大年初六,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家开始盖新房了。
三间瓦房,那么多人帮忙,三天时间就开始上梁大吉。那天,我正在南墙根下的大锅前烧水,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牛叫声。
我顺声望去,笨笨正在西边的大路上转悠着呢。也许因为我家的破大门烂院墙被拆干净了,笨笨来到这里,找不到记忆中的环境,只好大声呼喊起来。
牛棚里的大牛,也听见了笨笨的呼声,亮开嗓门回应了一声。我早就把烧水的事情抛之脑后,一个冲刺跑到笨笨面前。
笨笨看到我,缓缓地谨慎地往我这边走了过来。我上前抱住笨笨,好好地亲热了一会,才后退一步,细细的打量起笨笨来。
笨笨的缰绳换成一根崭新的麻绳,松松地盘在脑袋顶上的两只大角上。现在不是耕地的时节,耳朵上自然没有伤痕。可是我把笨笨浑身上下都检查一遍,也没有发现丝毫被打的痕迹。
我也顾不得那些事情了,因为在我眼里,笨笨回来就是最好的事情,至于其他的,与我无关。
我把笨笨栓到牛棚里,父亲也来到牛棚前。父亲和我一样围着笨笨转了几圈,疑惑地走出牛棚,抬眼望着笨笨跑来的方向看去。看了一会儿,也没看见有人来追赶,父亲紧锁着眉头把笨笨牵了出来,拴在南墙根下躺着的一截圆木上,大声对我说:“大牛肚里有小牛了,不能和笨笨住在一块,知道么?”
我虽然不懂这是啥意思,也知道父亲是为了它们好,于是趁着父亲栓笨笨的时候,我飞快地给笨笨掐过来一些干草,放在笨笨嘴边。可是看到笨笨懒洋洋地吃草,看得出笨笨并不是很饿的样子。
父亲自然没有时间再管这些事情,转身去盖屋的那边忙活了。我又给笨笨端过来半盆凉水,笨笨把嘴巴插进水里伸出舌头舔了舔,又把脑袋抬起来,似乎觉得我的脑袋更好吃似地,伸出舌头想舔我的脑袋。
这时,我才想起妈妈交给我的任务,于是赶紧去烧水。我一边烧着水,一边不时地抬头望望笨笨回来的方向。果然,在我烧开第二锅开水之时,老海心急火燎的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老海看上去累地不轻,想必也是心中着急,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的。
老海远远地看见拴在墙根下的笨笨,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紧走几步来到近前,一屁股坐在拆下来的土坯上,望着满院子忙碌的人们,寻找到我父亲的身影。
父亲看见老海,赶紧走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对老海说:“海叔,又给您添麻烦了。”
老海站起身来,微笑着说:“瞧你说的,我给你添麻烦了才是。这家伙,我看这两天天气好,带它们几个去山坡遛遛。谁知这家伙在山坡上玩够了,撒欢似地就跑了。哎呀我的娘哎,这一路跑来,可累死我了……好在我琢磨着,这小子恋旧,可能又回到你家来了,果不其然。”
父亲陪着笑说:“就是就是,这小子恋旧。没事,海叔,以后再跑回来也没事,你赶过来,就牵回去,赶不回来的时候,我就替你养两天。看您老人家饲养它这么好,我比啥都高兴。”
老海哈哈大笑,说:“老弟,够意思。你这么忙,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帮不上什么,那个……我先牵回去吧,咱们日后见面再聊。”
我蹲在锅前面,默默地往锅底下添着木柴,眼睛一直盯着笨笨和老海的一举一动。尽管我满心里舍不得,但是,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什么。何况老海对笨笨也确实不错,何况我家里也没了笨笨的栖息之所了。
老海解开笨笨的缰绳,牵着笨笨往外走了几步,刚到出门的地方,笨笨不走了。任凭老海生拉硬拽,任凭父亲在笨笨后边使劲的拍着笨笨的屁股,任凭老海把笨笨的鼻圈处都拽破了,渗出来一缕鲜红鲜红的血丝,可是笨笨像钉在地上一样,死活不动一下。
所有干活的人们都被这一幕吸引住了,人们停下手中的活,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老海急得满头是汗,看着笨笨露出鲜血的鼻子,心疼地松了松缰绳,无奈地望着父亲,说:“老周,唉,这……”
连日的忙碌,早就让父亲心焦如火,如今又赶上这件烦心事,不由急火攻心,紧走几步来到牛棚,伸手抄起那根皮鞭,快步奔了过来,右手高高抡起,冲着笨笨的屁股狠狠抽打下去。
皮鞭抽打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啪”声,好像抽打在我的心上,让我情不自禁的浑身一颤,眼睛里的泪珠早就滚滚落下。
老海看着父亲抽打笨笨,于心不忍地背过身去,蓦地又回过头来,轻轻地往前拉动着笨笨的缰绳,想拉着笨笨往前走。但是,笨笨低着头,使劲喘着粗气,还是一步都不活动。
父亲气得额头上青筋暴露,更加用力地抽打起来,可是笨笨忽然间四条腿一软,“哞”的叫了一声,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父亲更加愤怒,扔了手中的皮鞭,顺手抄起墙根的一根木棍,冲着笨笨的屁股砸了过去。
我一下惊呆了,但是我马上反应过来,连滚打趴的扑了过去,紧紧地趴在笨笨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已经打红了眼,上前来用左手一把拎起我扔在一边,右手举起棍子冲着笨笨的屁股就是一下,我从地上爬了两步紧紧地抱住父亲的双腿,声嘶竭力地哭着哀求父亲:“爸,别打了……爸……求你了……别打了……”
老海长叹一声,扔下缰绳,疾步上前抓住父亲又要落下来的棍子,长叹一声,说:“唉,算了,老弟,算了吧,看来俺们爷俩没有缘分,不要欺负一个哑巴了……唉!”
如果说,牛最后被老海带走,是牛最好的归宿,但却不会是文章最好的结局。也许,写小说就该这样,狠得下心,不让读者读到痛就不算好文。
感谢作者将这篇力作投给系统的短篇小说栏,愿精彩不断,欢迎继续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