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王
“噢。”我答应着去窗台上拿起那把铁刷子,开始给笨笨刷毛,这也是我喜欢做的工作之一。
笨笨是个爱干净的家伙,每次给它刷牛毛的时候,总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甚至刷到它脑袋附近,它还会惬意的伸出舌头来舔舔我以示感谢。
今天也是一样,当我给笨笨从头至尾刷洗一遍,这小子还闭着眼睛仰着头陶醉在被人伺候的享受之中。我忍不住使劲地拍了它一巴掌,它才醒过神似地低下头看着我,然后把硕大的脑袋冲我探了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来舔我的头发。
六安叔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走进院子。喜笑着对父亲说:“栓哥,这就是前村的老马哥。老马哥,这是我栓哥,周大栓。”
父亲从兜里摸出半包香烟,抽出两支递了过去,老马和六安叔一人接过一支,六安叔划着火柴给先给老马点燃,又点上自己的,回头说父亲:“你不抽一根?”
父亲摇摇头,指着笨笨对老马说:“老马哥,就是这个。你给个价吧。”
老马一进院子,我心里就有点不踏实的感觉,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而老马的两只眼睛也一直盯在笨笨身上。听到父亲的话,老马脸上现出抑制不住的高兴,说:“好,好,哎呀呀,这就是那个顶跑野猪的小家伙?啧啧啧,真是好苗子。”
“那可不?”六安笑着说:“咱哥俩这多年交情,我能糊弄你吗?我说那价钱不高吧?”
“成交,就冲咱们这交情,我也不讲价了。”老马哈哈一乐,忽然惊讶地说:“咦?这么大个牤牛犊子,居然还没带鼻圈,看起来这家伙性格够温顺的?可不像打过野猪的样子啊。”
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这儿没有枣核锥子……其实,有那玩意儿我也不会用。”
“没事没事。”老马爽快地说:“我那啥都有,这不算什么。哎呀,真不赖……行,老六,哥哥今天请你喝两杯。”
老马说话间从兜里取出厚厚一叠大团结递给父亲。父亲慢慢地数了一边,思量一下,从那一叠钞票里面抽出一张递给老马。
老马微微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老弟真江湖,还给我闪个面子啊?”
父亲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说:“老马哥,这十块钱,不是冲咱们哥俩的交情,也不是冲着六安兄弟。我只想给小家伙找个好人家,老哥您以后耕耕耙耙的时候,手下轻着点。”
老马止住脸上的笑,轻轻推开爸爸的手,说:“周老弟,你这话可就说远了。我也是使了二十多年的牲口了,就冲你这话,没说的,哥哥我把它当做儿子使唤,行不?”
父亲脸上挤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感动地说:“哎,哎,那就好,那就好……”说话间,父亲还是把那十元钱掖进老马褂子的布兜里,老马半推半就的又推迟了几下,也就顺势收下了。
父亲来到一直流泪的我面前,使劲掰开我的手,把拴着笨笨的那根缰绳递给老马,把老马和六安叔还有老马牵着的笨笨送到大门外。
我泪水滂沱,一直追着他们来到门口,扶着破旧的门框再也不想迈出去,我的五脏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一样,浑身没有一点支撑地挨着门框坐在地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父亲站在门外久久不动,远远地看着老马和六安叔渐渐走远。母亲躲在屋子里不知忙着什么,我无意间回头之时,泪眼朦胧中看见牛棚里的大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子,两只大眼直勾勾的盯着笨笨走去的方向……
父亲看着笨笨走得看不见踪影,回身几步来到我面前,默默地看着哭个不停的我,轻轻叹口气,似乎不想搭理我似地迈步走回家里。
我忽然想起笨笨出生之时,父亲说过的话,到秋后卖了小牛让我上学。我不由得冲口而出,对父亲说:“爸……我不想上学……”
父亲微微一愣,低头看看我,默默地弯下腰,把我抱了起来,一直抱回屋子里……
静静的深夜,一阵轻微的响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心中霍然一动——这正是笨笨平时闹出的动静啊!我赶紧翻身下床,光着身子走出门外。
清凉的月光下,几颗寂寞的星星冷冷地盯着我。我匆匆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没看见笨笨的身影,又来到牛棚门前,牛棚里依然只有大牛一个。大牛安静地趴在牛槽前反刍,听到动静,诧异地抬头看看我,毫不在意的又低下头,它的神情还是那么淡然,还是那么冷漠。
我轻轻蹲在大牛面前,抱住大牛的脑袋,在大牛耳边小声说:“大笨牛,你不想笨笨么……”话音未落,泪水又夺眶而出。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我警觉地一回头,父亲静静地站在我身后,柔声说:“天凉了,回屋去吧。”
爸爸给我盖上被子,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广寒,你还小,爸爸不能给你说很多大人的事……你知道六安叔家的大花狗吧?”
我鼻音很重的应了一声。
父亲说:“那花狗一年生两窝狗崽子,一窝都生四五个吧?”
我不知道父亲说这话是啥意思,可父亲说的都是实话,于是又应了一声。
父亲说:“每一次小狗满月,都会把小狗送人吧?去年你也抱回家一只,喂了三个月,病死了,对吧?”
想起那只可怜的小狗狗,又勾起我对笨笨的思念,泪水情不自禁的又涌了出来。
父亲说:“你说,要是六安叔家的小狗,谁家都不给,全部都养着,一直养到今天,他家成什么样了呢?”
父亲等了一会儿,看我还是不明白,于是继续说:“你看,大花狗一年生下十个,生下来的小狗有一半是母的,小狗一年之后又会生更小的狗,这几年下来,你说六安叔家现会有多少小狗了呢?”
我嗤的一下笑出声来,说:“他家会满院子都是狗的。”随即,我明白了父亲的心思,想到可怜的笨笨,尽管心中还是那么酸痛,可是我朦朦胧胧的明白了父亲心思,于是对父亲说:“爸,我知道了。”
父亲轻轻拍拍我的脑袋,说:“这就对了,孩子。你想啊,你小的时候,我和妈妈把你抱在怀里,等你会跑的了,就让你满院里撒欢,现在你能去山坡放牛,还能跟爸爸上山采药,就说这回,要不是你跟着,说不定爸爸就出大事了呢。”
我猜不透父亲说这些话的意思,只好随着“嗯”了一声。听着父亲继续说:“以后你上了学,要是用功读书,说不定会考上大学,去北京,去上海,去那些大地方,那就离我们更远了,对吧?笨笨也是一样,它也长大了,它和它妈妈差不多高了,也该自己下地干活了。”
我听到笨笨要下地干活,又有点悲从心来,伤心地说:“他们会打笨笨的。”
“不会的。”父亲说:“你也看见了,那个老马,对笨笨很好的。再说了,明年这时候,大牛还会再生小牛犊,你又能和小牛犊一块玩了。睡吧,孩子……”
八
随着笨笨的离去,我也没心思去山坡玩耍了。正好这时候大牛也不用我再放牧,而是由父亲在家里好吃好喝的照顾它。因为地里的粮食收获干净了,艰苦的农耕也开始了。
农耕时刻,也是那些牛马骡子一年之中最辛苦的时刻,不能让这些牛马之类的牲口光吃青草,还要给他们加点粮食,干起活来好有力气。
我牵着劳累一天的大牛刚走进家门,大牛忽然哞地叫了一声,震得我耳朵都有点发颤,气得我使劲拍了它脑袋一下。可是,拍在大牛脑门儿上的手还没有拿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了我的眼睑——笨笨正在院子里转圈呢!
听到大牛的叫声,笨笨刷地抬头看了过来,看见我和大牛,高兴得哞的一声欢呼,小跑着向我们扑了过来。
它长得比大牛还高出几分,还是像小时候似地把脑袋伸到大牛的脖子根处蹭啊蹭的,大牛伸出粗糙的舌头,亲昵的舔舐着自己的儿子。
我又惊又喜地看着两头牛互相挤靠着、亲热着,有些吃醋地冲着笨笨大声喊:“笨笨,笨笨……”
笨笨听到我的喊声,似乎才看见我一样,飞快地回过身来,冲我伸出长长的舌头。我这才看见,笨笨的鼻子上戴上了鼻圈,两只角上还套上两只闪亮的钢圈,长长的缰绳在地上拖着。
我心疼地抚摸着笨笨脑袋,忽然看见笨笨左耳朵上被撇绳(控制牛拐弯用的绳子)磨得一片血肉模糊!我赶紧把大牛栓进牛棚,回过身来细细查看笨笨的伤情。只见笨笨不仅耳朵处蓦地血肉模糊,乌黑油亮的身上,一道道鞭痕历历在目……我心疼地抱住笨笨的脖子,狠狠地谩骂起来:“王八蛋老马,龟孙子老马……”
父亲和母亲走进家门,他们看见院里的这一幕,都是一愣。父亲靠近笨笨,看见笨笨身上的鞭痕,不由皱了皱眉头,母亲很生气地骂了句什么,说:“怎么能卖给这种人呢?下手太狠了。”
母亲话音未落,老马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他进门之后便惊喜地大喊道:“真的在这里?这家伙,我还以为跑回家了呢,到底还是回这里来。周兄弟,给你添麻烦了。”
老马说着话就来我手里抓缰绳,我紧紧地抓住笨笨的缰绳,死活都不给他,两只眼睛气呼呼地瞪着他,弄得老马只好放开缰绳,略显尴尬地看着父亲。
我父亲看着我和老马争执,没有出面来制止我,让老马十分不悦的一脸不高兴地望着父亲,说:“周兄弟,你看这孩子……”
父亲呆呆的愣了半晌,忽然扭身往屋里走去。不一会儿,父亲拿着一叠钱来到老马面前,说:“老马哥,这是你的钱。前些天我还账用了一些,先给你这些,不够的那些,赶明一早我送你家去,真是对不住了。”
老马的脸一下拉得老长,说:“你这是啥意思?染缸里哪有倒白布的?这不叫人笑话吗?”
父亲理也没理老马,回头径直往屋里走去。母亲接过我手里的缰绳,说:“广寒,送马大爷走吧。”
老马气得一跺脚,说:“这算什么,我去找老六。”
六安叔终究没有来,让我那颗悬得老高的心终于安然落回肚里。
黄昏降临的时候,淅淅沥沥的小雨让播下麦种的庄稼人欣喜若狂。都说春雨贵如油,其实深秋时节的及时雨,一点也不比春雨便宜。风调雨顺了一整年,没想到秋收之后的老天爷还是那么锦上添花。
当第一滴雨落在我家院子里之时,父亲和母亲正在给笨笨处理伤口。说是处理伤口,其实就是在村卫生室里买了一瓶紫兰水,用棉球蘸着给笨笨抹上。笨笨似乎知道在给它疗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时不时的还伸出舌头想去舔一下父亲,却被父亲轻轻地给了一巴掌。
六安叔顶着一个斗笠跑进院里,大声喊道:“栓哥,咋回事,老马半下午在我那里骂骂咧咧的。”
“还说呢。”没等父亲说话,母亲不高兴地说:“老六,你看他把笨笨打的。”
六安叔看见笨笨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不由勃然大怒,高声骂道:“这老王八蛋,小牛犊哪有这样训的?他还想要剩下的钱呢,不给他了。”
父亲笑了,说:“一码归一码,老六,你来得正好,你家里有一百二么?借给我先用用,我明天一早给人家送去。”
“好吧,便宜那老小子了。我家里没那么多,估计有五六十块,我明天一早给你送来……”六安叔骂骂咧咧的又钻进了雨帘中。
九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只有播种上最后一粒小麦种子,劳累十个月的庄稼人才能好好的喘口气。该收了收了,该种的种了,地里再也没有能往家里搬的东西了,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有些荒凉,在这荒凉土地上,庄稼人又播下明年的希望。
父亲在牛棚里给笨笨抹完药水,飞快地跑着插上大门的门闩,等回到屋里,身上褂子已经湿透了。
两明一暗的三间土坯房,东边暗间是父母的卧室,明间最西边靠墙是我的小床。屋子正中间放着一张破旧八仙桌,桌子两边还各有一把椅子,椅子旁边散乱的放着几个小板凳,还有一个小板凳不知道啥时候歪倒在地上。
桌上的那盏煤油灯跳动着花生仁大小的火苗,火苗上空腾起的浓浓黑烟比昏暗的灯光还粗壮许多。其实,这盏煤油灯本来有个玻璃罩子的,在分队之前,这可是会计桌子上的一盏灯呢。
当初来到我家里的时候还是完好无缺的,只是那个玻璃罩子被我打碎之后,这盏煤油灯就成了现在这个光秃秃的模样了。煤油灯的一侧有一个能调节火焰大小的小铁圈——这地方是严禁我触摸的。
煤油灯的火焰应该调到了最小,那渺小的火头吓得我靠近它之时都要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喘口气都会弄灭它,我觉得要是在晴朗的夜空里,东边最亮的那颗启明星也比这盏油灯亮得多。
八仙桌前面是一个四条腿的案板,柳木面,槐木腿,母亲切菜用它、擀面条用它,我们一家人吃饭也用它。不用的时候,就把它推进八仙桌底下,还不占用空间。
但是现在案板有了另一个作用——上面放了几个大瓷碗,屋顶上不时滴下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进那些碗里。
西边的墙上,几块土坯,三块木板,搭成我的小床。往常时候,我的被褥总是散乱地铺在床上,活像一个狗窝。但是今天,所有被褥都卷起来堆在墙根处,三块裸露出来的床板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瓷盆。
这里的房顶也漏雨,滴滴答答的雨水欢快地打在盆底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我像个猴子似地蜷缩在被褥团上边,听着并不是很悦耳的滴答声,出神地望着瓷盆里的水面一点点升高——这是母亲安排给我的任务——水满的时候要赶紧端出去倒掉。
如果说,牛最后被老海带走,是牛最好的归宿,但却不会是文章最好的结局。也许,写小说就该这样,狠得下心,不让读者读到痛就不算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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