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旷野苍茫
生活对每个人来说并不都是公平的,有时它会开个阴错阳差的玩笑。
一
刹风了,夜空中弥漫着似雪非雪的银粉粉。原野、山川都笼罩在朦胧、幻觉的色彩中。几只饥肠辘辘的野狼在山边树丛中嗥着。
小煤窑张着阴森森的大口喘息着,白色的雾气从洞口缓缓冒出,顶壁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煤窑北边一百米处的山窝里,紧贴山根是一排的窨子,是办公室、宿舍和食堂。挖煤的人们太累了,如雷的鼾声从各个用塑料布蒙的窗子里传出来。紧靠东边的一间地窨子里还亮着昏暗的烛光。这间屋比别的屋大,是伙房。为了方便炊事员徐敏香起早做饭,就在靠里边间隔出一块作为她和丈夫张文山的卧室。此刻,只有文山一个人坐在铺上生闷气,一瓶北大荒牌老白干被他喝了一半,他喘着粗气,鼓瞪着红红的眼睛在发傻。刚才,敏香又被矿长杨春来当着他的面叫走了,说是研究一下食堂的伙食。这也不是秘密的事,为啥在这屋不能研究,非得让敏香去他矿长的单间?尤其是春来走到门口时,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一眼,使他从心里恼火,憋了一肚子的王八气却又不敢发泄。
春来和敏香的事,在矿上乃至村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可是,人们却都同情敏香和春来,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而唯独他文山是多余的人。唉,谁让自己不争气,这些年不走正道,如今只能搬人家的下巴颏过日子,嚼巴嚼巴咽了。可这王八好当气难受,他越想越恼,又灌了两大口酒,把喝剩的少半瓶酒摔在地下。一抬眼看见晾在衣绳上老婆的红裤头和内衣,他觉得这上面都沾着杨春来的气味。他走过去,气恼地扯下来,团一团塞进了炉膛。他重重地喘息着,觉得还不解气。突然,他看见了菜墩上那把擦得雪亮的菜刀,借着酒劲他操起了菜刀嘴里骂道:“妈了个x的,我剁了你个兔崽子!”便咧咧歪歪地冲出门去。
张文山来到杨矿长的地窨子外,悄悄趴在窗下听声。不听则罢,一听更是火上浇油。他老婆那柔情的声音清晰地飘出来:“春来哥我好想你,没有你就没有我,过几天我就去办离婚手续,我要正大光明地嫁给你。可……可文山他硬是不离。”
“他不离咱就这样,他不配有老婆,谁跟他谁受罪。抱紧我,再紧点。”屋里一阵骚动,接着传出木板床有节奏的吱吱声和敏香情不自禁地呻吟声。
张文山像被刀刺了一下,心里不是滋味。是啊,他不配有老婆,这些年赌博成性,让敏香跟着受了多少苦哇!要是没人家杨春来,这日子怕是早就散了。敏香当姑娘时就跟春来好,他是知道的,她要是真跟了春来那可就享福了。可是,当初杨春来判了无期徒刑,出不来了。你徐敏香毕竟是嫁给了我,你是我的老婆啊!
一股旋风卷着雪雾在文山身边刮过。一只猫头鹰煽动着翅膀猛扑下来,抓住了一只大老鼠,老鼠挣扎着、吱吱叫着被叼走了。
屋子里没有了说话声,只听见春来的喘息声越来越快,敏香的呻吟一阵紧似一阵,后来竟变成愉悦到极点的喊叫,一声声直刺文山的心窝子。他和敏香结婚五年多了,敏香一次也没这样激情过,他问过她为什么没有性高潮,她说她是性冷漠的人。可现在怎么就不冷漠了呢?他的胸中像一瓶醋打翻了,酒劲也直冲脑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强烈的醋劲使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鼓瞪得冒出火来,大喊一声,拼尽全力拉直了挂门的铁钩,像狼一样嗥着冲进屋去。
春来听到响动,光着屁股蹦到地下,借着炉子里的火光躲着文山挥舞着的菜刀,但右手还是被划破了。文山疯了,凶狠地挥刀砍着。春来朝柱子后一跳,刀深深砍进杨木柱子里,拔不出来了。文山又像恶狼猛扑上来,春来脚下一扫,左拳狠狠地击出去,正中文山的胸窝,文山踉踉跄跄地倒在炉子旁。这一拳把文山击醒了,他心里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春来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骂道:“操你们俩八辈祖宗!”
春来穿上了衣服。敏香吓傻了,抖做一团,用被子围着一丝不挂的身子。春来一边帮敏香穿衣服,一边对文山厉声说:“张文山,你小子他妈的醋性了?这个女人本该是我的,被你糟蹋成这个样子!跟你受了多少苦?养不起自己的老婆还算狗屁男人!张文山,你听着,今后你要是再让敏香受委屈,你就痛痛快快去离婚,我的拳头不饶人!我看不得敏香受委屈!”
二
夜深了,气温很低。空中漂浮的银粉粉早已散尽,深邃的苍穹上挂着冻得发抖的星星,北风吹过,山坡上的柞树叶子沙沙作响。远处巍峨的完达山只露出模糊的轮廓,冻僵的大地在沉睡着。从春来的屋中传出低婉的箫声,悲悲切切,如泣如诉。一只猫头鹰吃饱了肚子,百无聊赖,落在地窨子屋顶上,窥视着窗子内的春来,它似听懂了春来心思。
文山的屋子亮着灯,敏香低着头默默地坐在床上,文山不让她休息,还在歇斯底里地吵闹。他一会儿大骂敏香一通,一会儿又自怨自责,扬言要和春来、敏香同归于尽;一会儿又擂自己的头,扇自己的嘴巴子,说对不起敏香求她宽恕。他沮丧、懊恼、悲切万状。敏香习惯了他的表演,她蔑视这个不争气的男人,不管他怎么闹,她都纹丝不动,通体麻木了,心也冻僵了。
张文山和敏香结婚五年了,他嗜赌成性。刚结婚那阵子,他赌赢过一次,那次他赌了两天两夜,赢了五千元,把他乐颠了,要给敏香买戒指、买衣服。可是,没几天他这五千元就输回去了。从此,文山疯了,天天想再赢回来。可是,他越输越多,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他卖了。敏香苦苦相劝,可他就是改不了,拼命地赌下去,欠了一屁股债。敏香多次提出离婚,他就是不离,说自己是为了让敏香过上好日子才去赌的。几次发誓洗手不赌了,答应敏香今后好好劳动。可是,他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想赢的念头总是将无力的承诺战胜。当赌友找来时,他就手痒,颠颠跟在人家屁股后去了。家中的一切都输光后,三岁的女儿得急性肺炎,没钱医治被耽误,去了天堂。更让人不可饶恕的是,他竟然为了还赌债,把敏香也输了。
文山见敏香不理睬,来了火气,上来抓住她的肩使劲摇晃:“我张文山再不好,你也不能让我当这憋气的活王八呀!”
敏香“啪”一声,扇了他一个嘴巴子,狠狠道:“你领赌徒回家来强奸我,你就不怕当王八?没有春来哥哪还有你的今天?跟春来哥好我愿意!”
文山气急败坏地抓住敏香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叫着:“不要脸的臭婊子,跟人家搞破鞋还理直气壮!破鞋匠,不要脸的破鞋匠!”
敏香突然一怔,不禁打了个寒颤,搞破鞋?这些天来她一直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浓情蜜意里,没有去更多思考过。文山的叫骂让她一惊,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有夫之妇,谁能逃离“伦理道德”的枷锁?残酷的现实像一把利剑无情地刺向她的心。她无法逃避,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痉挛着,在极度痛苦中迸发出一腔悲愤的泪雨。春来哥啊,是我徐敏香害苦了你呀!我的一切原本都该是你的,为了我你不惜舍命,我该把我的爱奉还给你。可是,这“搞破鞋”的名声却要加在我的头上,苍天啊,太不公平了!
望着飘忽不定的烛光,敏香心乱如麻。
三
八年前,春来为了救敏香,出了人命官司。
一个深秋的傍晚,秋收的人们背背扛扛地回了村,村南头徐敏香家的院子里吵吵嚷嚷。人们好奇地围拢过来,想看个究竟。原来,乡武装部李部长的三儿子——李三子,又来找敏香逼婚。敏香的俊美在全乡出名,歌也唱得好,乡里的文艺演出她总是演主角,又会跳舞。她身材窈窕,皮肤白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灵灵的,高鼻梁,一口整洁的小白牙,总是梳着两条利落的马尾辫,见人先笑,实在是招人喜爱。人们说,要是敏香能当上电影演员,绝不比姜黎黎差。这个李三子妈死得早,他爸爸是乡里的干部,工作忙没时间管教他,后妈又不敢管他,他总跟社会上一伙小混混玩,沾染了一身流氓气,爱调戏女人,是出了名的色鬼。被他祸害的女人有七、八个,连他的亲嫂子也没放过,被他哥好顿暴揍。他的父亲是个老军人,可不是那种纵容包庇子女的领导,他把李三吊起来用皮带抽,亲手把李三送去劳教了两次。可这小子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总是恶习不改。他也在乡文艺宣传队混过,有一次队里组织看电影,也不知发票的人怎么把李三和敏香的座号挨在了一起。看电影中李三来摸敏香,把敏香的手牢牢抓住不放,敏香再用力也挣脱不了,她不敢喊叫,怕惊动大家引起误会,只好任他抓着手。李三心花怒放,认为敏香默许了。从此,他就到处宣扬说敏香是他女朋友,多次上门来胡闹,都被敏香和家人拒绝。可他却死皮赖脸地纠缠不休,不管你好言拒绝,还是恶语斥责,他都嬉皮笑脸地不肯罢休。前几天,敏香一个人在自家地里干活,李三子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把敏香按倒在玉米地里,强行扒衣服。敏香拼命地抵抗大声呼救,不远处也在地里干活的杨春来跑来把这个无赖打跑了。
这回李三子没安好心,他死皮赖脸地要拉敏香走,敏香不从。他就撩开上衣,露出绑在腰间的炸药和雷管,手里拿着电池,随时准备对火。他威胁敏香再不答应就和她同归于尽,到阴间再娶她做老婆。人们都吓坏了,纷纷往后退。敏香的妈妈给这个赖皮跪下了,苦苦哀求:“孩子,有话好说,你可别做傻事。”
敏香对妈妈说:“妈,你别求这个无赖,就是死我也不会嫁给他!”双方在僵持着。
住在敏香东院的杨春来听到动静就过来了,他几次试图抢下李三子手中的电池,都没成功。
李三威胁他说:“姓杨的,今天没你的事,你给我退回去,不然,我先炸死你!”他还威胁围观的人:“识相的,你们帮我劝劝敏香,不然我对了火,你们也跑不了!”
春来护在敏香的身边,他心里明白,这个无赖啥事都能干出来,得快点夺下他的电池,让他对不了火。突然,春来灵机一动。他知道李三子最怕他爸爸。于是,春来往院外一指喊道:“李三子,你还敢胡闹,看,你爸来了!”
李三子一怔,猛地回头看。说时迟那时快。春来随手操起个木拌子朝李三子脑袋砸下去。春来本想砸蒙他夺下炸药,哪成想情急之下劲用大了,李三子被抬到乡卫生院抢救了三天后无效而亡。其实,当时李三子哪里真想同归于尽,事后经公安人员检查,炸药是真的,雷管却是假的。这回春来闯下了大祸,他黯然地对敏香说:“我得去派出所自首,回不来了。麻烦你帮忙把我妈送依兰县我姐姐家。”敏香扑在春来怀里放声哭。春来毅然推开敏香,告别了泪人一样的妈妈,大步向乡派出所走去。村里好些个老老少少都跟着去了,要给春来作证。
村里人都知道,春来和敏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两家住上下院,从小学到高中形影未离。自从懵懵懂懂的情窦初开时,两人就心照不宣了。春来比敏香大三个月零十八天,他总是以哥哥的责任感来呵护敏香。春来的家境不好,父亲死得早,妈妈半身不遂,姐姐嫁到外乡。春来是个孝子,每年分红的那点钱大部分给妈妈治病了,日子过得很穷,自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春来人虽好,但敏香的妈妈怕女儿受苦,心里对两个孩子的感情明镜似的,就是不吐口。所以,两个年轻人的事一直也未正式定下来。但村里的人们都认为敏香嫁给春来那是天经地义的,只是早晚的事。
春来当晚就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天后他听说李三子死了,他的心都凉了,人命关天啊!在春来被押往县看守所那天中午,敏香赶来看他。看守认识敏香,常看她演出,趁中午休息时人少,就让他俩见面了。敏香抓着春来冰冷的手铐抽泣着说:“春来哥,是我害了你,我等你回来。”
春来的心一阵抽搐,憔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悲哀。他举起带着手铐的双手抚摸了一下敏香的脸说:“不,不要等我了,我没指望了,你找个好人嫁了吧!”敏香扑到春来怀里放声哭起来。
正像春来预料的那样,人命关天,又赶上“严打”,考虑当时的情节,属于过失杀人,判了个无期徒刑,好歹算保住了命。
敏香的父母催促敏香找个人家嫁出去。村里有个巫婆,装神弄鬼骗人家的钱。敏香的爸爸是村治保主任,经常管教她、处罚她,把她得罪了,这个巫婆满村散布敏香是个白虎精,专克丈夫。她说敏香当初看人家李三爸爸是乡领导,有权势就跟李三搞对象,后来又跟杨春来胡搞。这不,没过门就克死一个,克进监狱一个,谁要娶了她,谁家就要倒大霉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几个爱嚼舌头的婆娘也跟着乱嚷嚷。农村落后,很讲究这样的迷信,可把俊美出众的敏香给坑害了,拖了三年也没人家敢要她。后来,敏香怀着对春来刻骨铭心的爱,无奈中嫁给了从外县迁来本村的张文山。
四
寒风刮着,窗上的塑料布呼呼达达地响着。蜡烛快燃完了,暗淡的火光摇曳着,炉膛里的火不旺了,俩人谁也没去添煤。一只山鼠大胆地窜到锅台上找吃的,小眼睛闪着幽光。文山蜷缩在炉子旁,伤心地抽泣着,他双手抱着头,好像痛苦得要死去的样子。敏香怅然地瞥了一眼“可怜兮兮”的丈夫,满心恨意。命运啊!你为什么要捉弄人啊?老天爷,你咋不睁开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