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我喜忧参半。
　　 果然，参加集训的文工团员们回到矿区来的时候，卓玛没回来，她和军代表结婚了。
　　 这不是小道消息。我彻底失望了。我把那本已经写满了字的日记本拿出来，撕去她签了字的扉页，也努力把她的影子从我的记忆中摒除出去。
　　
　　 （十八）
　　 这里的人们说，西双版纳是开屏的孔雀，而橄榄坝就是孔雀的尾巴。无怪我们一到景洪，人们便告诉说一定要到橄榄坝去看看。只是天公不作美，清晨起来就下雨，雨虽不大，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我们时间有限，不能等，只得冒雨前往。叶心撑开了折叠伞。伞很小，两人又不能靠得太近，只遮住半个身子。我回味着昨夜的梦，心中怅怅的，一路都没开口说话。
　　 船码头是在作为西双版纳门户的澜沧江大桥下面。开船不久，看见右岸有一座黄色琉璃瓦顶的角楼看台，我知道那是龙舟赛的观礼台。龙舟赛是在春季，现在是雨季，没有龙舟塞，且江水浑浊。不过，一幅傣女沐浴图还是在我脑中浮现出来：
　　 瑰丽的澜沧江上，一群傣家妇女在江中沐浴。江水清澈，水面上起着涟漪，闪耀着夕阳的金光。她们的长发在水上飘浮，像快乐的孔雀在水中梳理着羽毛。她们的白臂膊在夕阳下闪动，笑声在江面上荡漾。江岸的槟榔树下置放着孔雀衣，有身穿黄色袈裟的儿童在旁边守候。
　　 这是导游员给我们描绘的情景。我也希望亲眼看到它并把它摄入镜头。可是眼前出现的只是空阔的、浊浪翻滚的江面和两岸茂密的丛林。我们在甲板上逗留了一会便回到舱里来。
　　 舱里人不多，座位远没有坐满。几个远道来旅游的人进进出出，指望江岸出现好的景致。我俩在一角坐下。她问我：
　　 “你今天好像不高兴，是吧，为什么？”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并非不想告诉她，是在考虑选择一种合适的方式和恰当的时机。我不但要告诉她我的梦，还要正式向她表白我的爱。我不愿让这种感情只折磨我一个人。
　　 我说：“今天下雨是有点扫兴，不过下雨有下雨的乐趣。我们应该随遇而安，有时候盼雨还盼不来呢。”
　　 她说：“我佩服你适应环境的能力。所以你总是乐观的，是吗？可是，你也有苦恼的时候吧？”
　　 “当然，谁能没有苦恼？而且我的苦恼又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问题是有了苦恼怎么办？就让它苦下去，折磨自己？我的态度是不去想它，随它去，我行我素，你不理会它，它对你也就不成其为苦恼了。”
　　 “怎么，你想起了什么苦脑的事吗？”
　　 “也许是不应该有的，可是它毕竟来了，而且也确实令人苦恼。”我犹豫着。
　　 “可以和我说说吗？说出来也许会痛快的。”她鼓励我。
　　 我看了她一眼。她坦然地迎着我的目光。
　　 她的大度给了我勇气，我决心摊牌了。
　　 “我昨天夜里作了一个奇怪的梦，你猜我梦到什么了？”
　　 “梦到什么了？”她兴趣十足地盯着我问。
　　 “我梦见……”我又犹豫起来，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流露出真诚的期待的神情。我的胆怯不复存在了，小声但是果断地说：“我梦见我们相爱了。”我自嘲地笑起来。“在热带雨林里，我向你求爱，你居然答应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她也笑了，并未表示出震惊，若无其事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是有所想，而且这些天来一直在想。你应该理解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现在的问题是，假如这不是在梦中，而是在现实生活中，我向你提出了要求，你会答应吗？”
　　 我自己也没想到，一个在我脑中萦绕了这么久的重大问题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提了出来。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她莞而一笑，笑得很开心。为了回避我的问题，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透过舷窗看着向后移动的丛林。
　　 我知道她面临这种问题难于启齿，无论拒绝还是不拒绝都不好直截了当地给我回答。为了缓和气氛，也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我说：“不谈这些了，给你讲个故事吧，好吗？”
　　 “好吧，”她回过头来，满有兴趣地听我讲。
　　 “在一次宫廷舞会上，帝国首相稗斯麦和一位贵夫人跳舞，每同她跳一场便对她夸奖一番，说她长得漂亮，身材优美，令人倾慕，可夫人总是不信。稗斯麦便问道：‘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的话？’夫人说：‘我知道，当你们说行的时候，实际上只意味着可能，当你们说可能的时候，那就是不行，而你们永远也不会说不行，要说不行就不是外交官了。’‘原来是这样。’稗斯麦说。‘这也许是职业关系。不过我也发现，当你们说不行的时候，实际上意味着可能，当你们说可能的时候，那就是行了，而你们永远也不会说行的，要说行就不是贵夫人了。’”
　　 故事把她逗笑了，而且笑起来没完，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你这个人可真够狡猾的，转弯抹角地算计我，我简直一点发言权都没有了。”
　　 我的话没使她生气，我有些放心了。待她笑过之后，我说：“我料到你会拒绝的，有时我自己也觉得荒唐。不过，我这样想了就要这样说出来，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因为我相信这样一个事实：被人爱着是幸福的。”
　　
　　 （十九）
　　 橄榄坝到了。原来这里连码头也没有，一块木板搭在船帮上，旅客从木板上走下来登上土岸，这就是橄榄坝了。到了坝上才知道，应该在逢集的日子来，那时候人多热闹。今天不逢集，又下雨，坝子里冷冷清清没有几个行人。下船的人很快走散了，只几个旅游的人茫然四顾，不知所向何方。问小铺子里的人有什么地方好玩，回答说可到曼听。又是曼听！景洪市有曼听，这里也有曼听，也不知道曼听究竟是何物。
　　 我们沿着他们指示的方向走去。这是沙石路，也是这里最宽的一条路。那几个和我们一起下船的旅游者，穿上塑料雨衣，顶着塑料布，在前面不停地走。我们想路是不会错的，便在后面跟着。我有些沮丧，不仅是因为天气，刚才在船上说的话也使我不安。叶心反倒很快活，一路上说说笑笑，两只脚在泥水中踩得扑唧扑唧响，不知她是真的快活，还是为了消除我的不安故意做出来的。雨下得更大了。我建议找地方避一避，便和她走到路边一所竹楼里去。
　　 所谓竹楼，其实不是竹子，全是用木头构建的，木板地木板墙，房上是瓦顶。这无疑是民族居住条件的进化。竹楼下面卧着一头母猪和几只小猪。我们登上竹楼的阶梯，立即有一条狗跟上来。它似乎很友善，摇着尾巴。我怕它见生人发作起来，连忙抚摸它的头把它安抚住。竹楼上空荡荡的。一个老女人靠墙坐着。我们同她搭讪，她不懂汉语，无法交谈。她脸上毫无表情，大约知道我们是来避雨的，也不介意。地中央有个大火盆，是烧饭的，此刻没有火，只一堆柴灰。房柱上挂着一个镜框，有几张彩照，可能是她家人的。现在那些人都不在。除老女人之外，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里间，怯生生地向外探头。
　　 我向里间屋子看了一下，也是空荡荡的，地板上铺一张席子，靠墙有一架缝纫机，此外再无别的家具。还有一个门，挂着门帘，那也是一间屋子，可能是大人们的卧室。竹楼上异常寂静，只有外面雨声沙沙。我想起了那首叫作“雨打芭蕉”的广东乐曲，表现的也许正是这种意境。叶心一上来就坐在一张矮竹登上写，不知在写什么。我向四周的芭蕉丛观望了一阵，拍了几张照片，换下了胶卷，看看雨小些了，便下楼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段路，差不多已经是公路尽头了，忽见一座白塔耸立在路边，白塔后面是佛寺。于是我们猜测，曼听可能就是佛塔和佛寺的意思。塔身很高，尖顶耸立着。在这遍布竹楼的村寨里，白塔是唯一砖石结构的建筑。佛寺其实也只是一个宽敞的席棚子。佛寺正中供奉着释伽牟尼巨像。佛像造形粗糙，绝非出自匠人之手，只是高大。白塔四周雕刻的，佛寺墙上画着的全是佛民崇拜的图腾形象。佛寺旁侧是和尚们的住室，有两个身披黄色袈裟的小和尚正坐在廊前刻写经文。他们把经文刻在一种用棕榈树皮做的长条纸板上。刻字用的笔尖是铁的，镶嵌在木头笔杆上。傣文笔画全是圆的，刻写起来运笔流利，沙沙有声。
　　 我和一个稍大一点的和尚搭讪，他居然会讲汉语。他告诉我，这座寺里住着他们六个和尚。他最大，今年十九岁，其余的十岁左右。他们六个人自己生活，食物由村民供给。他不仅料理这五个孩子的生活，还教他们识字。我到他们的住处看了一下，睡的全是地铺，行李很简单。做饭的锅碗瓢勺摆在地中间。窗台上放着剩米饭。没有水，说是水得从外面挑进来。他们一天念两次经，早六点一次，晚八点一次。
　　 我正要给他们拍照，佛像旁边的大鼓忽然咚咚地响了起来。两个小和尚一惊，原来是叶心在那里敲的。我连忙制止了她。我说那鼓一定是在念经或举行佛事的时候才敲的，平时不能乱敲，会惊动佛徒。我们在景洪常见到穿袈裟的孩子在大街上跑，那也都是寺里的和尚。据这里的风俗，佛徒的孩子都得在七岁出家做和尚，到二十岁还俗，在佛寺里要待十三年，为的是接受熏陶。
　　 回来的时候雨停了。我们买了些食物匆匆上船。回程是逆水，要航行三个多小时，正可以睡一觉。我们吃了点东西，便爬上睡铺。叶心放平身子，把手掌枕在颊下，像孩子一般安然入睡了。
　　 不久，天晴了，江面变得明亮起来。我们出舱到甲板上去。我问她刚才在竹楼上写了些什么。她神秘地一笑，从挎包里抽出一张纸甩给我。我一看又是两首词，调寄西江月：
　　 才领春城名胜，又闻版纳风情，橄榄坝上雨中行，竹楼写诗添兴。
　　 纵有千般情趣，难消万缕愁离，唯愿孔雀展双翼，载我与妻相聚。
　　 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讥讽我的，尤其是后一首。我被弄得哭笑不得，她却在一边瞟视着我，扶着舷栏杆窃笑。这也许是她给我的回答吧。天上的云散了，我的心上却布满了阴云，顿觉十分压抑和惆怅。
　　 游完橄榄坝之后，我们在景洪休息了一天，以便积蓄精力，开始从西双版纳到昆明的长途旅行。
　　
　　 （二十）
　　 车票不难买，乘车也比来时更加轻松愉快，如果说来时是嫌路长的话，现在则是嫌路短了。我真愿意就这样走下去，不但走到昆明，走到北京，还要走到天涯海角。
　　 开车之后，我们在微曦中向景洪的棕榈树大街，向金色硫璃瓦的八角楼，向伫立在椰子街头的白孔雀注目告别。过了澜沧江大桥，西双版纳便在大客车的窗玻璃后面消失了。我的思路也从西双版纳转向未来。
　　 “到昆明之后咱们买哪里的车票？”我开口问道。
　　 “你不是说要上黄果树看瀑布吗？”
　　 “我是想去。你愿意去吗？”
　　 “愿意。”
　　 “看完了瀑布呢？”
　　 “上重庆，出三峡，游长江，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听她这么说，我不禁心花怒放。“我甚至愿意去到天涯海角。”
　　 她噗哧笑了：“去天涯海角，你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只要你去了我就能去。”
　　 “我来去无牵挂，你呢？”
　　 这一下把我问住了。我不得不承认，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没有把自己的婚姻情况彻底说清楚。她虽然说了自己还没有结婚成家，但这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并不等于在这方面一点状况都没有。而我连一个模糊的概念都没说。我们这样年纪的人，都有了一些经历，在这些方面不可能像少男少女那样纯洁。不把这方面的情况说清楚，就不可能深入地谈下去。我决定找个机会先把自己的事说给她。
　　 我避开她的话题，问道：“游完了长江以后，还到哪里去？”
　　 “要是不能到天涯海角就回单位唄。”
　　 “回去干什么？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
　　 “于是这次长途旅行就算完了，一切都成为过去，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怎么没留下，不是有很多照片吗？”
　　 “除此之外呢？”
　　 “还有美好的记忆。”
　　 “还有呢？”
　　 她不回答。我进一步问道：“不会留下惆怅甚至悔恨吗？”
　　 她想了一下，大约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是个乐天派，不知道惆怅，也永远不会悔恨。”
　　 “那么你觉得这次旅行很愉快吗？”
　　 “是的，非常愉快。”
　　 “我也觉得非常愉快，尤其是因为认识了你。我想知道，假如这次和你到西双版纳来的不是我，是前面走的那个小伙子，你也会这么愉快吗？”
　　 她忽然咯咯地笑了：“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想也可能很愉快，也可能很别扭，那就看我们是不是能谈得来，有没有共同兴趣了。”
　　 “你觉得你和我谈得来吗？我们有共同兴趣吗？”
　　 “我觉得我们还谈得来，我们有些兴趣还是共同的。”
　　 “我没有什么地方引起你的不快吧？”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假如在未来的时间里，由于我的行为引起你不快的时候，你会怎么样呢？”
　　 “我相信，假如有使我不快的事情发生，你也同样不会愉快的，不是吗？”
　　 她依旧笑着，显出调皮的样子。这一来，不管她这些话是不是认真的，我也只能认真对待了。
　　
　　 （二十一）
　　 关于那件毒品案，尽管我作了多种猜测，有了一些预感，事情的发生还是让我，也让全车的人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