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宿舍住着三个人。那些天，一个出差，一个探亲，宿舍里只剩下我自己。“组织”上就因为这个才让卓玛来照顾我。而这也恰好给了我们接近的机会。
　　 那天，卓玛给我送晚饭来的时候显得特别高兴。“今天食堂吃米饭，”她一进门便说。“我把饭打回来了。”那时候新疆米少，食堂吃米饭就像过节一般。平时，她总是自己在食堂吃完之后再把我的饭送来，今天没在食堂吃，都打回来了，还特意多买了一个菜。我们还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又是单独在宿舍里，这使得我的这间小屋子里平添了一种家庭气氛。吃饭的时候，她几乎把菜全拨给了我，并且一再鼓励我多吃饭，说只有多吃饭才能更快地恢复身体。我很受感动，甚至有一点受宠若惊。吃完饭，她把饭盒刷完了，照例坐在马扎子上和我聊天。我们那天说得很多，以至于把时间都忘了。当我意识到她该回去了的时候，又觉得撵她走不够礼貌，于是又捱了一些时候。九点多了，她还没有走的意思，我便说：
　　 “你该回宿舍了，都九点多了。”
　　 她没说话，只朝我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的笑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的神情有些异样，而且我也忽然发现当她盯住我看的时候，她的一双并不大的眼睛变得很美，很妩媚。
　　 “你害怕吗？我送你回去吧。”说着我就要下床。
　　 “不不，你不要动。”她急忙过来把我按倒在床上。“你是伤病员，怎么能让你送我呢？再说我也不害怕。”说着，她把马扎挪到床跟前重新坐下。
　　 “其实我已经好了，完全可以出去走走。”我解释说。
　　 “我知道你可以出去走走。但现在不让你出去并不完全是健康方面的原因。你知道吗？这是咱们头头说的。”她替我摆好枕头，拉拉被子，让我躺得舒服些。“我今天打饭的时候发现他们提前下班了，说不定今晚有什么活动，所以你今晚绝对不要出去。”
　　 “那你呢？”
　　 “我没事。”她仍然笑着，看看我，脉脉含情。我避开她的目光，不知说什么好。她接着说：“你为什么光想着我，不想想你自己呢？你没发现吗？你都瘦多了。”说着她抓起了我的手，握握我的手腕，再握握她自己的，比试着，我的手腕显然比她的细一些。我的心跳猛地急促起来。我很少和女同志握手，而像这样被女性的手摩挲着还是第一次。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手抽回来。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飞起了红云。我看出她很激动，而且也一定有些忐忑，也许正是我没把手抽回来这一点鼓励了她，让她索性把我的手贴到她的脸上。
　　 “小哥，不要撵我走吧，好吗？你不知道吗？我不愿意离开你，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每天从你这离开我都是不情愿的，走后也一直惦记着你直到第二天再见到你。你受伤以后，你们宿舍没人照顾你，头头们很伤脑筋。是在我表示了愿来照顾你以后，他们才决定让我来的。他们也许并没有多想，可是你一点也没看出来吗？那么多人被打受伤，他们派过人吗？我去过吗？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你真傻。”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跟她说过，小的时候在老家，弟妹们都称我为小哥。我为此还跟她们生气，因为这样叫让我总也长不大。今天忽然被她叫起来，令我感到十分亲切。
　　 我的心要跳出胸腔了。她的手柔软而滑腻。她的脸更红了，眼睛里含着泪，目光中燃烧着热情，流露出渴求和期待的神情。我感受到巨大的惊悸和伴随着惊悸而来的从未有过的喜悦。我想象不出将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应该怎样理智地对待眼前的一切。理智已经不起作用了。我激动不已，一任感情的波涛随着她的话语起伏。
　　 “平时，咱们想在一起都没有机会，现在有机会了为什么不珍惜呢？你身边不是也需要有人照顾吗？文化大革命真是触及灵魂的，什么人的面孔都在文化大革命中暴露无疑。那么多人在我面前夸你，可有几个是真心对你好的？文化大革命一来就翻脸不认人了。就因为观点不同，那些夸你的人现在都在说你的坏话了。”
　　 “那些人坏透了。他们在公开场合对我们气势汹汹，把我们当敌人，背后还要向我献殷勤，给我写信，向我表示好感，要和我交朋友。我恨透了他们。他们把你打成这样还指望我和他们交朋友？”
　　 我被感动了，后悔自己竟没有意识到她对我的好感有这么深。仿佛就因为这个，也因为我一直没有说话而受到委屈，她哭了。她的头伏在我的胸上，抽泣着。“告诉你吧，我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假如你从此卧床不起，我也愿意侍候你一辈子。”
　　 她的头压在我的胸上，我觉得十分沉重。我不知所措。用她抚摩过的这只手轻轻地按着她抖动的肩头，喃喃地说：“我……我……非常感谢你，你今天别走了，外面可能有武斗，就待在这里吧，明天再回去。”
　　 她就这样伏在我的胸上许久没有动。外面不知是否真的有武斗，夜死一般的静。我想象着大街上可能有一些戴柳条帽、穿大头鞋的人在游荡。受着恐惧的包围，我们紧紧地偎在一起。
　　 夜深了，夜凉了。她起来拉灭了电灯，又回到床边来。我腾出一点地方让她也躺下，把被子拉出来一些给她盖上。我们就这样和衣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条被子。她的丰满的乳房挤压在我的胸上。我感受到了她温馨的鼻息。我的心一直在颤抖，她也一定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因而，对于男女之间那道神圣的屏障，我们都没有想到要去逾越。
　　
　　 （十三）
　　 第三天叶心就回来了。她一回来，我们的旅行立刻就有了生气。在我和上海青年的房间里，叶心拿出了一大包坨茶，说这是云南特产，挺有名的，要分给我们一些。上海青年很高兴地收下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要她的东西。她说：“你不用客气，这不光是为你好，也是让你给我帮个忙，你看，这么一大堆，我哪拿得了呀？”
　　 我问：“那你干嘛要拿回来这么多呀？”
　　 “谁知道它这么便宜呀？还说是出口转内销的呢！好容易来一趟，碰上了还不多买一点？”
　　 我不好再拒绝，和上海青年一样，也收下了四坨。
　　 她说：“你看，我这还剩下五、六坨呢！”
　　 我们俩向她表示了感谢，并说：“没关系，你拿不动了我们帮你拿。”
　　
　　 景洪距勐仑九十三公里。我们有了从昆明到景洪乘三天汽车的经历，这四个小时的路程自然不在话下。我同室的上海大学生也去勐仑，我们同车出发。他的胃口不好，吃不下饭，常以饼干充饥，这次一上车就拿出饼干来吃，吃完就睡觉。我们一路上都没有交谈。
　　 这里的公路更加险峻，路边的山林也更为茂密。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筑路工人。他说，他一九五八年从部队转业就在这里修路。脚下的公路就是他们修起来的。在修路之前，这里全是原始森林，现在人多了，人多地少，不得不毁林开荒，把森林都吃掉了。从车窗望出去，果然看见大片的山林被砍伐，树木横倒在山坡上。那些裸露出来的山地就像绿锦上出现的窟窿。前两年，北京曾来人拍电影，在山上搭起了台子。可见这片森林是很宝贵的。然而，真正的处女林恐怕是没有了。
　　 在勐仑下车后通过一个大吊桥，吊桥下面是补远江。补远江在边界附近与澜沧江汇合，下游就是老挝的湄公河。
　　 从江桥一下来就看见了一大片植物园林，园中的阔叶乔木耸立在蓝天下。中国科学院热带植物研究所就在这个大植物园中。我们真想立刻就到这个植物王国中去遨游。不过住宿和吃饭更要紧，只得先到招待所去。
　　 招待所在植物园的边缘，是一幢三层小楼，地处幽静。接待员是上海人，不太胖，可是十分健谈，是一个精力未衰而又婆婆妈妈的中年妇女，在开票的那一点时间里就把自己的身世向我们介绍完了。她把自己的一生概括为三个十八：十八岁来云南插队，在这里干了十八年，再干十八年退休。她插队不久，因表现尚好，被抽到上面来，当时还挺高兴。不曾想那些没被抽上来的先后都回了城，她这被抽上来的反而走不了，如今已经成家立业，拖儿带女的更回不去了。虽如此说，倒看不出她有什么懊悔，反能乐天安命。到这里来的客人本不多，上海同乡更少，所以一有上海人来便一见如故，家乡话说起没个完。和我们同路的上海青年问她这里有没有原始森林，她说有，而且不远，她自己就去过。听了这个消息我们都很高兴。
　　 晚饭后，我们相约先到园林中去转一圈。因为园林很大，一天怕是转不完的，而我们还要到原始热带林去。招待所附近是一个荷塘，荷花已经谢了，荷叶也塌了秧，在水面上飘浮着。荷塘上面有一架石拱桥，那是进入园林的另一条通道，从这边绕过荷塘也可以进入园林。
　　 夕阳西下，只有高大的棕榈还最后沐浴在夕阳的余辉里。我们在园林中东游西转，惊叹热带乔木的伟岸挺拔，找寻宽阔园林的边缘，不觉竟错过了拍照的时机。太阳下山了，园中的光线暗淡下来。我们也已经疲倦，便择路回所。
　　 走到热带果木区，一大片柚林引起了叶心和上海青年的兴趣。一棵棵硕大的柚子在枝上吊着。上海青年要摘一个吃。我说不行。人家这里是科研单位，并不是果园，即使到果园，随便动手摘果也不好。可是叶心却立即表示赞同，极力怂恿他去。她说：“怕什么？不就冒一点险吗？我就愿意冒险。咱们旅游就是历险，在景洪热带作物研究所咱们不就冒了一次险吗？冒点风险才有意思。”
　　 那青年受了她的鼓舞，兴致更高了。柚林都用铁丝网围着。他找了一处铁网低的地方，跨过土沟，探身去摘一棵柚子。我怕被人撞见，向前后看了看，附近并没有人。那只尚未成熟的圆柚滴溜溜转了几圈，终于给他摘下来了。叶心高兴得哈哈大笑。青年拿出刀来剥皮取肉，把柚皮扔得满路都是。我埋怨说：“现在还不熟，不会好吃的，何必去摘它。”叶心却笑着说：“狐狸说，葡萄是酸的，何必去摘它。”说完他们俩开心地大笑。想不到她竟当着他的面公然奚落我，我很窘。皮剥完了，他们吃起来，也给了我一块，说：“尝尝嘛，不见得就是酸的。”我虽然不快，还是接过来吃了几口，并不好吃，既不甜，也不酸，反而有一点苦。他俩倒是吃得满有味。吃完了，那青年还要去摘一只。我知道他们喜欢恶作剧，不再劝阻。叶心不知是觉得没味道，还是考虑了我的意见，没有怂恿他再去。
　　 回宿舍以后，洗完澡，我和上海青年个自整理旅行日记。他告诉我，热带雨林他不去了，明天一早就赶回昆明，后天是火把节，要在石林举行斗牛会，他一定要去看。我心中暗喜。我发现叶心和他在一起时非常愉快。我不能不承认，他的性格更能博得她的欢心。他年轻、活泼、直爽，他可以使她也变得年轻，不像我这么拘谨，想入非非却又谨小慎微。在他们面前我自惭形秽。可是我又不愿意离开她。假如他不走，继续和我们在一起，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和他们相处。所幸他对叶心并没有丝毫留恋之意。他也许已经有朋友了，是他的同乡或同学，一位苗条的上海姑娘。他走了，我和叶心之间不会再有第三者。想到这些，我才觉得一点宽慰。
　　
　　 （十四）
　　 第二天清晨，上海青年起床和我告别后就匆匆上路了。我和叶心吃完早饭按照服务员的指点去看原始森林。沿光洁的园内公路走约四十分钟，穿过一片橡胶林，左側出现一个竹楼。我们走过去，一个青年从竹楼上下来。他是守林员。我们说明来意。他一点也不理会我们来到森林王国门前的惊喜，收了五角钱门票款，还在地上画了路线图，告诉我们里面的路是回形的，无论从哪边走都不会迷路，最后都从这个口出来。
　　 离开守门员，先过一座吊桥，桥下有水，水中有鱼，水是从山涧流出来的，鱼是守门员放养的。过了吊桥便进入原始森林了。
　　 守林员说得对，不会在林中迷路，因为只有一条路，是人工修的甬道，约五十公分宽，用水泥砌成。水泥中凝嵌着一些卵石，以免走路时滑跌，林中苔鲜很厚。
　　 毕竟是热带雨林，我们从北方来的人竟叫不出其中任何一种植物的名字。几乎没有一种树木是我们曾经见过的。有一些树上挂着小牌，用中文和拉丁文标着树种的名称，也都是我们从未听说过的。我们顾不上说话，个自陶醉在不断发现新奇树木的惊喜中，不时举起相机把它们摄入镜头。林中光线幽暗，即使晴天，太阳光也难以穿过密密的树木枝叶。林中也十分寂静，只有我们自己踏响落叶的声音。这里是不必担心出现猛兽的，因为是人工保护林，四周用铁栅栏围着。偶尔有受惊的鸟儿唿喇喇一声飞起来，却看不见它的踪影，它已消失在浓密的树稍丛中。到处是青藤，吊挂着，缠绕着，许多合抱的大树被青藤死死地缠住，像五花大绑，藤条嵌进树身，和树身合为一体，样子很有些骇人。
　　 幸亏我们不是植物学家，才没有沉醉在对各种各样珍奇植物的研究里，得以在这热带植物的大千世界里遨游。正走着，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经走到了雨林的边缘，还是刚才走进雨林的那条路，前面就是吊桥。我们走过吊桥登上了守林员的竹楼。守林员在竹楼上坐着，神情漠然，既不向我们询问什么，也不炫耀什么，和招待所那位上海女服务员截然相反。叶心显然累了，在一边坐着休息，我则和守林员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