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员只有二十二岁，任务是看守园林和树苗。偌大一片园林，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人独处，工作之单调，生活之枯燥可以想见。他在这里工作已经四年，难怪性格也变得孤僻了。他已成家，娶傣女为妻，妻比他大一岁，同在植物研究所当工人。我真想见见他的妻子，看嫁给汉人是不是还穿筒裙。我问附近有没有村寨。他说过江不远就是，不过并不好玩。我问江在哪里，他说下面就是。我望过去，只见密林不见江水。
　　 我要和叶心去村里看看。她正俯身在膝上写着什么，待写好之后甩给我，却是一首词，调寄如梦令：
　　 翠竹黄蕉绿坝，油棕铁榈剑麻，热带雨林中，古树青藤盘挂。盘挂，盘挂，尽摄奇景如画。
　　 我看后拍手叫好，想不到她也喜欢诗词，建议她收好，保存起来以作纪念，并说：“这首词好是好，就是一首太少了，没有把前因说出来，缺乏感情的连续性，在它之前还应该有一首才好。”
　　 “那你就填前面的一首吧，”她说。
　　 “可以，不过我得慢慢来。咱们先去看看傣家的村寨吧。”
　　 我们下了竹楼，向守林员指示的那一片密林走去，穿过密林，通过一个傣家院子来到江边。院子里没有人，有四条独木舟在江边栓着。我猜想这户人家可能是渔民。江水浑浊，江面宽阔，水也一定很深。我们不敢乘独木舟过江，只得望江兴叹。对岸也是一片密林，林中有几座竹楼，两条水牛正从水中爬上岸来。远处有几个孩子在游水，听得见他们的喊叫声。过不了江，也进不了村寨，我俩只得原路返回。
　　 “说说你的词吧。”回来的路上，叶心催促说。
　　 我沉吟片刻，说：“我想，咱们应该从上西双版纳的时候说起，对吧？”
　　 “对。”
　　 “标题就叫做版纳之行，可以吧？”
　　 “可以。”
　　 走了一段路，我想起了两句，便念道：
　　 “百里滇池横跨，千树石林无华。”
　　 我解释说：“咱们游完了滇池和石林，可是游兴未减，还要再上西双版纳，下面两句应该是……”
　　 我低头走着，看着自己的脚尖，忽然想起了两个现成的句子：
　　 “欲攬秀滇南，直奔西双版纳。”
　　 “版纳！版纳！”叶心立刻接上来，“又是一首如梦令，对吧？我接得好不好？”
　　 “好，好极了，只是版纳又怎么样了呢？”
　　 我俩同时陷入沉思，喃喃地说着：“版纳，版纳……”还是她来得快，想出了最后一句：
　　 “多少傣乡神话。”
　　 我又一次拍手叫好。想起了我们过去听过的传说，来到这里看到过的白孔雀、佛塔、曼听以及热带雨林，真是神话般的世界。她把这首词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
　　 “百里滇池横跨，千树石林无华，欲攬秀滇南，直奔西双版纳。版纳，版纳，多少傣乡神话。”
　　 我说：“这两首词都好，就是还不能算完，还应该再有一首作为结束，这样才完整。”
　　 “是应该再有一首。我甚至觉得不应该仅仅是一首，只要我们有作诗的冲动，随时都可以写。咱们不是在诗一般的世界里遨游吗？”
　　 “只可惜我不会写诗填词，有了诗兴的时候也许能诌几句。现在你把这第三首填了吧，这回该你的了。”
　　 “好吧，我已经有了大意，不过现在不说。”她诡谲地朝我一笑。我不明其意。这时已经走到了招待所。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尽管很累，晚饭后我们还是又到植物园中去转了一圈，又看了一眼满目苍翠的园林。我想起了那篇报告文学的题目《生命之树常绿》，想到了书中描写的蔡希陶教授和他的事业。他对于大自然的爱，比我们不知要伟大和深沉多少倍。这个热带植物研究所是他亲手创建的。那片濒临绝种的热带植物园林也是他保留下来的，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观察自然的窗口。植物园中，有用天然石为他刻的纪念碑，生长着他手植的柬埔寨龙血树。他已经回到大自然中去了。他的名字和事业如同这葱茏的雨林一样长绿不衰。
　　
　　 （十五）
　　 第二天，卓玛一整天都待在我这里。开始，我们都有些拘谨，有些为昨天的事羞愧，但很快就过去了。与此同时在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谅解，某种默契，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有了共同的预感，关系变得更为融洽起来，两顿饭都是在一起吃的，俨然一个小家庭。晚饭后，我们又在一起聊天。这两天，我们谈得很多，谈得也越来越投机。
　　 时间又过了九点。她看了一下腕上的表，问我道：“又九点多了，怎么办呀？”她有一点窘，又有一点羞涩。她预料到我不会赶她走，于是又变得开朗，撒起娇来。我的脸烧红了，痴痴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则毫不迟疑地拥进我的怀里。我们又拥抱在一起了，而且越抱越紧。我们都不说话，享受着合欢的幸福。良久，她扬起脸，小声对我说：“小哥，亲亲我吧，”然后闭上眼睛，期待着。我略一迟疑，把嘴唇压了上去。
　　 那以后的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沉醉中，发生在睡梦中，甜甜的，融融的。这天我才知道，小卓玛，这个漂亮的姑娘，我的亲爱的小妹妹，在她那美丽的容貌背后，在她那活泼可爱的性格背后，竟还有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那是女人的世界，是属于她的世界，如今也是属于我们俩的世界。这个世界因她而美丽无比，也因属于我们俩而珍贵无比。这是我从来想象不出，也体验不到的。她向我展示的这一切使我惊心动魄。一阵阵颤抖的喜悦拥塞在心中。这是销魂夺魄的狂喜，是令人沉醉和忘乎所以的激动。在那一刻，不可能有冷静的思考，也不存在选择和权衡，有的只是忘我的、献身的激情。
　　 后来，当我想起卓玛的时候，我曾经设想，如果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的观点不产生分歧，或者在那之前，不是由于我的腼腆和衿持，我的固执，我们的初恋或许能够如愿以偿，那么，我就不至于到现在还孑然一身了。
　　
　　 （十六）
　　 热带雨林是那么令人迷恋，那么强烈的吸引着我们，以至于第二天我们又一次走进雨林中去。
　　 走不多久，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根倒木横在路上。我有点奇怪，记得昨天并没有走过这里。叶心跨过横木没有继续往前走，就势在倒木上坐下来。我也走累了，在她身边坐下来休息。她把相机和挎包一起揽在怀里，抬头向左右环顾，仿佛在审视一间新屋。眼前的处境也确实像一间屋子，周围的林木那么茂密，遮天蔽日，像没有窗子的厚厚的墙壁。甬道那么窄，人的活动空间那么小，此刻，林中又那么肃静，没有人迹，没有风声，没有鸟鸣；静得过分，落叶坠地反而扑扑有声了。我和她坐得很近。我的胳膊触到了她的臂膊。我把目光从林间移到她的脸上，看着她的秀发和耳垂，看着她的白脖颈。
　　 忽然，一种强烈的欲望从我心中萌生了，要向她表白，向她倾诉，再也不愿让我的爱掩藏在心里。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简直是天赐良缘。这样的机会今后永远也不会再有。我也忽然觉得，等待这次机会的不仅仅是我自己。她未必不在寻找和等待。不然，她为什么要在密林中坐下来？为什么当我们的两肘接触时没有退避？想到这里，我摒弃了一切犹豫和迟疑，决心把试探的步子迈出去。
　　 “你为什么老看着我？”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灼热的目光，转过脸来看着我，白皙的脸上升起一片红云。
　　 “你太美了。”我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
　　 “瞎说。”她虽然这么说，可我知道她一点都不会生气，反而很愉快。
　　 “真的，你自己难道都没发现？我相信，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会不为你的美貌所打动，所倾倒，只要他是见过你的。”
　　 “有那么厉害吗？我可一点都没发现。”
　　 “就算是你过去一点都没发现吧，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你的美貌从一开始就打动了我，现在，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我反问过自己多次然后得出了结论。这种感情是确定无疑的了。”
　　 她似乎已经料到我迟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并没显露出惊愕的样子，抬起头来看着我。啊，这是一张多么俏丽的脸！这张脸就这样对着我，离得这样近。我甚至嗅到了她的温馨，感觉到了她的鼻息。她的嘴唇由于兴奋而微微翕动着，目光中含着期待和渴求。我激动起来，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绕过脊背扳住她的肩膀使她靠到我的胸前来。她没有反抗，也没有退缩。我的勇气立刻大增，站起来抓住她的双手，一下把她拉进我的怀抱。我紧紧地拥抱着她，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小叶，小叶，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爱你！我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了。”她不说话，温顺得像一只绵羊。我推开她，把她身前的相机和挎包拨到一边去，再次把她拥抱住。我的脸贴着她的秀发。她颈间溢出的香气扑向我的鼻端。我没有去吻她的脖颈，唯恐玷污了她，也唯恐玷污了我们之间纯洁的感情。这已经很够了。我们离得这么近。我们的心贴在一起。她依旧不说话。我怕她是生气了，松开手，看定她的脸问道：
　　 “你生气了吗？请原谅我这么鲁莽。我实在是太爱你了。”
　　 她的脸烧红了，眼睛湿润，眼神中似有一缕哀怨。“我不生气，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不该这样，可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对你的爱。”
　　 “你为什么要爱我？我并不值得爱。”
　　 “你是说，我不配有这种爱，我配不上你，是吗？”
　　 “这是你自己想的，我可没这么说。”
　　 “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虽然十分爱你，可是一直不敢向你表露。我配不上你。我各方面都很差。”
　　 “不，你比我强。我是很不成熟的。我很幼稚。”
　　 “这是你自己想的。我觉得你不仅是个美女子，还是女强人。大概正因为你是个女强人，所以男人们才对你敬而远之，你才变得孤独了，是不是？”
　　 她苦笑了一下，露出凄然的神色。“我不知道。许多人都把我当作强者。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多么希望成为一个弱者。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强者在我的面前，我依赖他，顺从他，听从他的摆布，愿把一切都献给他……我真愿自己变成一只温顺的猫，依偎在他宽阔的胸怀里，温柔地求得他的爱抚，得到他的保护……”说到这里，她果真重新偎到我的怀里来。我再次把她拥抱住。
　　 “小叶，我太高兴了。假如你不嫌弃我，我愿意做你心目中的强者。你说行吗？”
　　 “咚！咚！咚！”忽然，传来了敲击木头的声音。我俩都吓了一跳，急忙跳开来，这才意识到我们在一起耽搁的时间太长了，密林中来了人都没发现。来人一定先发现了我们，见此情景才发出暗示的。
　　 “咚！咚！咚！”又是几下敲击，声音就在跟前。小叶大叫一声抬腿就跑，不料脚下一滑跌倒了。我伸手抓她，没抓住她的胳膊却抓住了一根青藤。我用力一拉，只听哗啦一声……
　　 我醒来了，手抓着蚊帐杆，蚊帐杆被拉倒了，是有人在敲门。我猛然想起来，我们约好今天去橄榄坝的，这是叶心来叫我了。我急忙答应一声，起床穿衣。
　　
　　 （十七）
　　 我和卓玛的感情，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兴起而逐步加深，然而也随着文化大革命的逐步深入而产生分歧，以致最终完全破裂。
　　 我的伤没几天就好了。我正常去上班，她也很少到我的宿舍来。
　　 矿区文工团抽调精英成立“乌兰木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常下基层宣传演出。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那一次，她们要出远门，翻越天山到南疆去演出，时间预计要三个月。为了稳定演员的思想情绪，团领导决定出发前禁止演员同外界接触。这下我们不能郑重告别了。她约我在最后一场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结束之前在舞台后门等她，在那里同她见一面。
　　 我去了。不一会，她匆匆从后门出来，拉我到僻静处，把一个日记本交给了我。我捧着日记本不知说什么好。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时间很紧，而后门那里随时都会有人出来。我们相对无言。片刻之后，她说：“来，我告你一句话。”我扭过头，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不料她没说话，却捧住我的脸在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迅速跑进后台去了。我呆立在那里，半晌，被吻过的地方还在发热。我没有再进剧场，回到宿舍拿起镜子照了一下，左颊上留着一抹红印。我用毛巾擦了脸，翻开日记本，只见扉页上写着几个字：送给小哥留念。下面是她的签名。我沉醉了，把日记本压在枕下，抚着被她吻过的脸，反复地回忆着那甜蜜的一幕，伴着朦胧的惆怅几乎一夜未眠。
　　 团领导不准队员给外面写信。关于卓玛的消息，我都是从小道听来的。她们在南疆演出了三个多月。虽然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但她俏丽的、浓妆的脸总在我的脑中浮现。她华丽的舞衣总在我的眼前飘佛。她清脆的欢声笑语总在我的耳边回响。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很久。
　　 她们演出结束后并没有回矿区，又留在乌鲁木齐集训，历时五个多月。这期间，军区向文工团派驻了军代表。
　　 基于解放军在人民群众中的崇高威望，军代表进驻后，文工团的思想和工作状况立即有了明显好转。文化大革命以来形成的各种消极因素都得到了纠正，各项活动和工作走向了正轨。
　　 集训将近结束的时候，卓玛被调到了军区文工团。这对于卓玛来说，无论生活和工作都是一个极大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