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艳萍见目的达到，起身要走，说哪就给你作揖了。而一直低调敦厚着的秋哥却跃身扑腾过来，拽住了她的手臂，嗫嚅着，你就坐一会？鲁艳萍完全受到了惊骇，赤白着脸，一番的扭打，高呼着，流氓啊……肖达于听到呼声，将饭碗随手丢在稻场上，跑进门来，霹雷般吼道，秋哥，你这挨刀杀的。遂拉开了鲁艳萍，说姑娘你快走，不理这孽障。
　　 鲁艳萍出得门来，擦了眼泪，一路小跑着回家。
　　 次日，她去了深圳。
　　
　　 10
　　 作为母亲的于光秀时不时就念叨，艳萍在深圳不累吧？生活习惯吧？该没遇着坏人吧？出门之前再三交待过许多。比方少加些班，钱是捞不尽的，人间只有钱赶人没有人赶钱，百岁靠天发财靠命，命里只有八颗米讨遍天下不满升，就是说要注意休息身体第一。她在计划生育年代东躲西藏，罚了款开了斗争会拼命生了三个孩子，如今走了一个讨债的，剩下一儿一女，再不能有半点闪失，像她于光秀兄弟姊妹没有该是多么孤单！再则不能上坏人的当。这个社会，坏人太多，隐藏很深。于光秀听说过，有人贩子专门骗年轻女孩，以介绍工作为名，吹得天花乱坠，引女孩上钩的。也有的人贩子向女孩喷迷魂药，女孩顿时迷糊，涛涛顺顺跟着人贩子跑……鲁艳萍听得厌烦了，说你就这样不放心女儿？女儿好歹是读过书的人，会保护自己，不会轻易上别人的当。
　　 这些鲁毕南倒是不担心。眨眼女儿二十一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应该操心她的终身大事了。
　　 总之，女儿到了深圳，心中挂念是一定的，毕竟初次远行，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鲁毕南有一部老爷手机，每至夜晚，于光秀便要过来与女儿说说话，听听女儿的声音。由于是长途，电话费突然飙升，于光秀很是心痛，每次告诫自己，电话接通之后一定要少讲一会，但是听到女儿的声音，总有说不完的话，与鲁毕南抢着接听，每每舍不得挂机。女儿知道话费太贵，又不能先说再见，任凭时间向后拖延，就像看见家里的油壸倒了，油沽沽地往外流，自己又不便扶它。便说以后你们不打了，让我打过来。于光秀噗哧一声笑着，你这伢，你打过来就不是长途了？
　　 一月之后，鲁毕南收到一件快递，很精致小巧的纸盒。撤开是一部宽屏智能手机。鲁艳萍寄过来的。电话中告知了，等了两天就收到了。儿子在街道上打预制板，租了间屋，媳妇孙子也一同过去，平时很少回来。智能手机这东西，就是高级，功能多多，可以视频电话，还不收电话费，却比老爷手机复杂，如何操作年老人不懂，不过儿子在家也未必有用。儿子黑皮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在二年级留了三年，始终没升上去，干脆不读了。可见智力并不高，成年后只能做些卖苦力的事，人又长得黑，穿套新衣横看竖看就是一非洲国家的总统。可见找对象时的难度系数有多大。二十五岁时居然有人看得上他。于光秀的要求并不高，女方不憨不傻就行。媳妇首次来看婆家，于光秀接了明儿俩夫妻来当陪客，陪媳妇打麻将，媳妇竟然将麻将打得风声水起，几乎一人在赢钱。明儿说放心，聪明得很呢！结婚了就是不爱说话，哑巴一般。这倒是“男才女貌”，般配得很。鲁艳萍说，你们找明哥帮忙，请他调试好，你们用几天也就会了，不稀奇。明哥家有WLAN，离我们家近，就用他的，有钱了我们也将WLAN安好。
　　 明儿是很和气的人，将鲁家的手机设置妥当，反复告诉他们操作，于光秀最先学会了视频聊天。当晚与女儿视频就连通了。双方甚是激动。于光秀与丈夫的脑壳挤在一起，生怕看不清女儿的模样。女儿边说话，边在宿舍里来回走动，让视屏面向四面八方。就是宿舍太逼仄太拥挤，八个女孩租住在一起，二十多平米。聊天时女孩们有的在洗衣，有的躺在床上看手机，有的在嗑瓜子聊天。
　　 鲁艳萍问，这向秋哥来讨钱没有？
　　 于光秀说怪，一个多月了没讲钱的事，碰面了还喊得亲热。
　　 这就放心了，这笔钱今年我来还。
　　 你拿什么还？说得轻巧。还有两个多月过年了。
　　 我头个月挣了六千。
　　 每天都加班？
　　 加班。
　　 苦咧！受得住？
　　 只要看得到钱，越干越有劲！
　　 于光秀心里掐掐的痛，要钱不要命了？再说每月六千，三个月也只有一万八，如何还得了秋哥的帐？这笔帐不要你管。我和你爸有安排的。上次收“人情”不是收了三万多么？除去开支，结余两万。还了信用社的一万，剩一万还你二爷了。我晓得你二爷也很为难，剩下四万明年再说，要先还清秋哥的。明儿的一万看能不能缓一缓，将他秋季的肥料款还是得付清。今天十二亩田收入不大。四亩田的水稻收了六千多斤，卖了一半得四千元。八亩棉花价不好，卖了一万二。春季卖了一万。总共毛收入两万六千元。十头猪你爸说要等到过年时卖，说过年时价好，但也说不定，这靠运气。价不好就赚不到钱。多亏屋后这段老河，今年卖了四万。你哥贡献一点，今年还清秋哥的钱应该差不多。秋哥的钱也得着急还了，利息骇人。哎，明年就好些了。二十亩田，春季起码得卖两万，全部种的油菜。
　　 鲁艳萍知道，二十亩田有一半是移插，是父母趴在地上一兜一兜插出来的。在家里时母亲整了一大块苗田。于是眼泪便含在眼角里转呀转，忍不住流下来了。
　　 她说，你们将手举出来我看看？于光秀将双手在衣襟上擦了一阵，见满是裂口，黑色泥诟藏在裂口和纹缕里，很是难看，连忙将双手藏在身后，说手有什么好看的？鲁毕南跟着笑，露出稀疏的门牙。你就看我们的脸。我们的脸没瘦吧？你不担心，我们过得好呢！
　　 鲁艳萍扭眉撅嘴，坚持要看看。两口人面面相觑。这娃，就是犟。鲁毕南就将妻的手扯了出来，要看你就看你妈的。于光秀一双劳苦纵深的手羞涩地出现在屏幕上，满目疮痍，晃了两晃落下去了。只见鲁艳萍一阵嚎啕，抽泣不止。她明白鲁毕南的手更为粗糙、干裂、伤痕，不忍目睹。说你们不要这么辛苦了好不好？不要种这多地了好不好？能够花钱请人的就请人，能够花钱请机械的就请机械。于光秀在心里咕哝，什么都请人干请机械干，种田还赚什么钱？赚的就是一点劳力钱。
　　 开始几天，视频频繁，时间一久稀疏了，也太忙，哪有空余的时间！再聊时，发现女儿神采奕奕，容光焕发，衣着鲜艳，说是升职了，在办公室当文秘，轻松自在，工资涨了许多，住宿条件大有改观。在视频里看，住房比家里条件还好，厅室的，就像城里人住的房子，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到底是读过书有，有学问，打工才一月有余便得到提升。于光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她听到太多外面的事，什么色相交易之类。便对女儿侧敲旁击。女人是要讲脸面的，讲道德讲底线，不能轻易上别人的当，我们家祖祖辈辈光明正大，没有半点给人口舌的事发生……鲁艳萍一脸恼怒，截断了她的话。说些什么呀？自己的女儿还不知道底细？
　　 于光秀自然高兴，说让我们放心就好。
　　 年关将近。忽然一天鲁艳萍打电话过来，没发视聊，说谈上了男朋友，台湾人。于光秀心中乐意，二十一岁，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只是家里贫穷，没有将女儿的大事提到桌面上来。又反复询问男娃的情况，比如年龄、相貌、工作、家里人口、贫富等等。鲁艳萍一概不谈，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楚？于光秀说你发视聊，让男娃和我们对对面。鲁艳萍说没得必要吧？反正马上放假，他要一起来。
　　
　　 11
　　 女婿要来见岳父岳母，二老兴奋着。家里十头肥猪卖了，后河的菱角早已不需管它，二十亩水旱田种的油菜绿油油的，长势良好，治了虫施了肥。这就等于是给二老放了假。鲁毕南清理了各项收入，终于凑齐了六万八千元现金，用一张塑料纸裹得严实，去找秋哥结帐。去时叹息着，指望今年截留一部分钱，给老婆子治病，到大医院治疗。老婆子尿频尿急，入了冬更为严重，夜夜得提只尿罐在房里。又落空了。就积积攒攒这包钱，无法截留，还秋哥的债是顶顶重要的，排在第一位。给老婆子看病只有向后推。这个病可能一时也要不了她的命。苦命人都命大。他去阴间转过一圈，看见阎王爷正在翻看生死博，只怪他鲁毕南太老实，怎么不问问自己还有几年的阳寿？你拿错了我的魂总得给个交待么。透点信息也行。顺便问问老婆子于光秀的情况。可能阎王爷不得说，看他那样子凶神恶煞的，他鲁毕南也不敢开口问，躲都唯恐不及。秋哥讨债时就那个样子。到了肖家新楼，秋哥在玩手机。不料秋哥摆了两下右手，不耐烦的神情，走吧走吧，有艳萍来结的，不要你管了。鲁毕南甚觉奇怪，从前生怕我还不起，天天逼债，现在仁慈了？该不是想多得几天利息吧？秋哥不耐烦，只收你一万的利息行吧？不要你的利息了！你走你走，不要你管。鲁艳萍去深圳以后，秋哥经常与她有电话联系，这是鲁毕南不知道的。
　　 鲁毕南将钱收藏妥当，等女儿回家再说。黑皮还在厂里忙。这几年农村做房子的人多，预制板供不应求。鲁毕南闲着没事，就想去预制厂看看，问缺不缺零时工，干到过年多少可以挣到一些钱。于光秀说你这人，女儿带着稀客回来，屋里乱七八糟，总得收拾收拾吧？
　　 想想也是。女婿又是台湾人。不知他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反正比鲁家的状况肯定要好。鲁家，还住着平房，矮塌、仄逼，在苦楝村都算最差。
　　 首先要将屋里屋外粉刷一道，就像人的脸，抹点雪花膏什么的，人就显得精神。他鲁毕南“死”后，农药化肥风车躺椅稻谷箩筐等等，腾挪到了明儿商店的大仓库之中，一直没搬回来，干脆给明儿说说，暂时放在那。屋里只有两间房屋，屋后用塑料搭建的简宜房撤了没恢复，再说那样的房子像外国穷人住的贫民窟，怎么能让台湾的女婿看呢？过年时，儿孙们都归了家，住房紧缺是明摆着的，又不能去别人家讨歇，看来必须得接做一间房子。在屋山头，顺着老三间接做显然最好，宽敞明亮，受看。但要花大价钱，至少得两万才拿得下来。左看右看还是在原地省钱，只是将塑料围棚变成了砖瓦建构，安上玻璃窗户，抹好水泥地坪。
　　 施工时秋哥抱只玻璃茶杯，到鲁家参观。不谈钱，秋哥全然一副正人君子形象。秋哥说，一条乱麻袋，绣朵花也是乱麻袋，干脆推倒重做。
　　 鲁毕南说谁不想呢？我们想是胡思乱想，没金戈戈。
　　 秋哥扭开玻璃杯，向茶水吹了口气，“滋溜”呷了一口。嘿，台湾人，有的是钱。
　　 鲁毕南莫名其妙。女婿是台湾人，秋哥怎么会晓得？至于台湾人有钱没钱，自己都不清楚，也不去管他。有钱好无钱好女儿喜欢就好。
　　 不过秋哥一项建议是值得考虑。在屋山头修个洗澡间和卫生间。什么时代了？还摆个木脚盘，倒满热水，关严房门，脱光衣服，冷得哂哂，跳进水中，促洗促洗。特别是厕所，还是一口茅缸，臭气熏天，屎尿乱溅。
　　 这要扩大开支。鲁毕南与妻商量再三，咬咬牙，拍板定案。修。
　　 地板砖、墙面砖、浴霸、热水器、蹲便器、笼头水管玻璃门，等等。鲁毕南按师傅的清单，骑着电动三轮上了几次街，买回来后，师傅发现还差别的。建设不大，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鲁毕南尽量购买低档次的，尽量节约开支。哪知工程结束，财料、工钱一应开支花了两万一，塑料包裹着的钱花去快一半，心疼不已。秋哥说屋顶要打顶棚，塑钢的，街上有卖，不贵。打好了顶棚漂亮，像楼房，再装个空调，坐在屋里暖和得很。鲁毕南摇摇头。
　　 秋哥，你尽出些歪主意。
　　
　　 12
　　 鲁艳萍回家时是腊月二十九，天晴朗着。都说今年要过个干净年，一直到正月初十都是晴天。
　　 一辆黑色轿车爬上了土台，停在鲁家屋前的稻场上。鲁家人都在稻场上候着呢！黑皮不断与妹艳萍通着电话。
　　 到湖南了。
　　 到湖北申荆渡了。
　　 到黄金口下高速了。
　　 到张家大湖边了。
　　 到沙口市街上了。
　　 十分钟之后就到了家。
　　 鲁艳萍从副驾的位上下来，着一身浅红尼大衣，蓬松棕色毛领，尖头高跟皮鞋，力显高贵华丽，与离家时的灰头土脸判若二人。接着驾驶员推开了车门，一双油光锃亮的毛皮鞋率先落地，接着高大清瘦的身躯立在了稻场上。只见他紧衣黑衣大衣敞开着，露出雪白的保暖衬衫和笔挺的灰色长裤，显得精干、洁净。说鲁家的女婿（预备期，正待父母确定）到屋，明儿俩口也在稻场上候着一睹风彩。驾车的就是台湾人，大家关注的对象。
　　 台湾人下车之后，向在场的人弯了几次腰，掏出一盒大家不知名的香烟，逐人敬递。堂屋里早就燃起了干树兜，火焰旺实，散发着树木的清香和淡淡的烟雾。鲁家人忙着迎贵客在火坑边落坐，向火。鲁艳萍想起车的后备箱中的礼物，向台湾人要来钥匙，按响遥控，车的后盖开了，露出满满的烟呀酒呀水果呀服装呀。黑皮帮忙，一一抱进了房里。
　　 秋哥也来了，与台湾人亲热地握了手。鲁艳萍进了房屋，握着一只厚实的档案袋出来，递给秋哥，说难为你了。秋哥推辞了一番，我是来玩的又不是……哎！数都没数，忙从袋中掏出一万八，丢在墙边的桌上。鲁艳萍又捡起揣进了他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