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哥一丝苦笑。鲁艳萍这姑娘刚强得很，不好说话的。
　　 这笔钱，三万七千五，还有其他人也惦记着。
　　 就是鲁师傅的兄弟鲁毕西。鲁家有难，鲁毕西责无旁贷地借给了五万。如今鲁毕西也有了难处，儿子在南昌一所大学读三本，学费贵，开销大，每月催命似的向家里要钱，家里种几亩承包地，农闲时鲁毕西帮村里的瓦工师傅跳砖提灰，入不敷出。鲁毕西的婆娘在家里念叨了无数次了，要鲁毕西回娘家讨要，几年了，五万还不清还个一万两万也行。你难人家也难啦。鲁毕西回娘家来，看着恓惶，一直不敢开口，自然挨过婆娘几多责骂。这次哥死了，收了三万七千五百元“人情”，还他一万总行吧？解决一下燃眉之急。儿子读书，婆娘也多病，上月查出有胆囊结石，大的结石有指头大了，疼起来呼天抢地，医生说得手术切除，大约要花费两千多元。哥死了，如今要同嫂子商量。叔嫂不如兄弟亲近，他如何开口叙说，实在是内心纠结。孝堂里刘师傅的丧鼓打得特别起劲，引来阵阵笑声。鲁毕西无心欣赏，在门前稻场上转来转去。突然一个绝妙点子在脑海里浮起，就说“人情”钱在他手里被盗。这是有个先例的。他所在的村庄一男娃结婚，记帐人抱着“人情”钱在男娃家睡觉，“人情”钱全部被盗。人多么，日以继夜打牌玩乐辛苦了么，夜半三更都睡了，死猪一样。是谁偷走了没有半点痕迹，都说是内角。不是内角谁能这样精准？鲁毕西在半夜时不接张会计的帐，就怕内角“精准扶贫”。现在想来则是失了机会。自己将“人情”钱全部带走，谎说“人情”钱被盗。被盗了怎么办？他鲁毕西百分之百的赔，哥欠他五万元，用这五万元抵帐。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帐也讨到手了，又不伤情义，乡邻们还说他豪爽。张会计可能在秋哥家睡了，再喊他起来交帐已不可能。但是他鲁毕西并无悔意，即使张会记交帐给他，他也做不出来，意淫而已。
　　 孝堂还是哪么热闹。刘老汉的丧鼓打得起劲。
　　 人在世上什么好？
　　 不如路边一棵草。
　　 十冬腊月霜打了。
　　 草死叶落根还在，
　　 那有人死得转来？
　　 ……
　　 鲁毕南躺在地上安宁得很，身边不再有人哭泣，只有儿子黑皮歪歪倒倒地跪在他脚头，有一下无一下地向旧铁盆里丢钱纸。大多数孝子已困乏，靠在墙上或是木椅上打瞌睡，精神好的同乡邻一样被刘老汉的丧鼓吸引着。
　　 肖达于还是坐在鲁毕南的身边，与鲁毕南说过许多话，说腻了，不再看他，看他也不理你，喊刘老汉。刘老汉，你今日就打打我，就只当我死了，打我的活丧鼓大伙听听。
　　 众人起哄，说好呀好呀！
　　 刘老汉拧开自带的粗茶杯，喝了两口浓茶，使劲地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众人不见鼓鸣声，就有沙哑的声音响起。
　　 前音方落后音起，
　　 丧鼓场中莫冷戏。
　　 喊声兄弟肖达于，
　　 活在世上不容易，
　　 老鲁转来看稀奇。
　　 轻飘飘的音调似乎来自地底，众人的目光转向地上的鲁毕南，却惊悚地发现躺了两天的鲁毕南竟然坐在地上，望着众人微微地笑。一时孝堂大乱，众人纷纷争先恐后地奔向屋外。
　　 有鬼呀！鲁师傅成鬼了！
　　
　　 7
　　 你的欠帐没有还清就想逃跑？
　　 阎王应该是这样说的吧？阎王不收你，遣送你回家继续吃苦耐劳，不差群众一根一线了再说。
　　 鲁师傅重获生命之后，明儿嘻笑着问他。人们都惊奇万分，死了两天的人居然活了。千古奇事。
　　 鲁师傅说怪就怪拿命的无常。是无常拿错了魂，到了奈何桥，阎王明察，发现了错误，责令无常快马加鞭，送魂附体，不然鲁毕南的肉身进了火化炉，便为时已晚，无常便要撤职查办，下三层地狱。
　　 众人不信。
　　 鲁师傅找出家里的充电电筒，揿开，光线贼亮，说你们跟我走，我是在蒜苗地里下的马，左脚先落地，应该还有个深脚印。众人跟着来到屋山头的一垄蒜苗地，果真如此。明显的很。有两棵蒜苗受到脚的碾压，扎在脚印里，有挣脱出来的欲望，叶片上沾有黄的泥土。众人惊愕。明儿却梗着脖子不信邪，高声道，这就一定是鲁师傅的脚印了？抬鲁师傅回屋时这多人，晓得是谁的脚印？肖达于在蹊跷之中，这垄蒜苗地靠河边，距离抬老鲁时的路线有些远近，不过人多脚杂，断不能排除有人走过的可能。说老鲁，你穿的什么鞋？
　　 这时，鲁毕南才想起自己穿着装老鞋出来的。青面白底，是妻于光秀的手工产品，嫌它小，一直没穿它。死了，费了肖达于们一番工夫才勉强套上去，明儿还给两脚绊上一圈儿青线。鲁毕南甚觉布鞋的逼仄，脚指生生的疼。
　　 这个脚印，肯定不是这双新布鞋的。无常拿魂时，十万火急，哪里等得他梳妆打扮？又不是去相亲走亲戚！走时穿的么鞋就是么鞋。肖达于说我去找来，装新时是我给老鲁脱的鞋，力士的，黄色，千疮百孔，泥糊汤浆，我给他丢在屋后面了。肖达于三步并着两步，在众人的期盼中，很快见他用两根树棍挑着力士鞋转来。明儿夸张的动作夺下鞋子，说鞋上又没的狗屎，遂用左鞋去地上合，放上去的确是严丝合缝，再拿起来，见脚印上的棱迹与鞋上的别无二致。众人皆道是神奇。原来世上真的有鬼魂一说，胆小的人浑身感觉凉飕飕的，连忙往人多的地方挤。
　　 苦楝村男士鲁毕南死了两天后又复活，立时传得沸沸扬扬，四里八村跑来看稀奇的人不少。镇政府的领导坐着小车前来，亲自看望了鲁毕南，代表政府送了五千元慰问金。镇长握着鲁毕南的手摇了又摇，说鲁师傅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鲁毕南苦笑着。哪来的福哟，讨帐的不离门，一身的胡潲，阎王都不收呢！呵呵！
　　 秋哥也跟着呵呵。秋哥最高兴。债主又活了。五万元高利贷是鲁师傅签的字画的押，鲁师傅死了还担心这些钱打了水漂。但是这以后他收敛了不少，怕阎王那儿记着他的帐。
　　
　　 8
　　 以丧事的名义收了“人情”钱，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毕竟开支了不少，上“人情”钱的人都来鲁家吃过饭喝过酒，你退钱人家也不会收。鲁家姑娘鲁艳萍到底读过书脑筋转得活。她说爸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就算是提前做了六十岁的生。在苦棟村，提前五年六年做生的人都有。干脆还请放电影的来放一个晚上的电影，作为鲁家向乡邻们的酬谢。
　　 事情就这么办了。鲁家的波折算是画上了句号。
　　 鲁毕南、于光秀俩口依旧种田，喂猪，卖菱角。黑皮依旧在街上帮人打预制板。鲁艳萍依旧教幼儿园。
　　 几天后，鲁艳萍开着一辆电动小三轮回家，说是给爸卖菱角用的。小巧玲珑，操作方便，行驶平稳，坐着舒适，价格便宜。这车最适合爸爸使用。菱角放在车厢里，走街串户跑一天都不吃亏。还可拖粮食棉花，杂七杂八。和妈妈一道上街也是可以的。小三轮停在屋台上的稻场上。鲁艳萍说，爸爸你去试一试？于光秀轻蔑地一笑，说你爸开手扶拖拉机开了大半辈子，开它不是小菜一碟？
　　 鲁师傅开始骑电动小三轮卖菱角，不再骑自行车，鸟枪换了大炮，跑得更远了。叫卖声依然是录制的，鲁师傅的口音，只是词句作了更改。——苦楝村鲁家的菱角，又脆又甜的菱角。生菱角熟菱角，苦楝村鲁家的菱角……周而复始，清脆洪亮。显然女儿是有头脑的人，十里八村都晓得苦棟村的鲁师傅，卖菱角时被车撞死后，又死而复生。一传十十传百，衍生了几个不同的版本。有说他是在冰棺里冻了两天两夜，冻成一根冰棍了，竟然掀开了棺盖，树桩一般坐了起来，吓死了好些人。有说他进了火葬厂，装进炉子了，就等火化工一推的最后时刻，他一声尖叫我还活着呀，将火化工吓瘫了。等等。他便成了稀奇人物，听到叫卖菱角的声音，人们连忙围拢过来，问长问短，自然要买些菱角。于是生意兴隆，百多斤菱角很快卖光告罄。
　　 鲁艳萍则帮着妈妈做事。八亩地的棉花长在地里，叶快落光，但还有不少的秋桃相继裂开，露出小朵的烂白的棉花，即使入了冬，换季种上了油菜、小麦，棉梗上还有落寞瘪小的棉桃以及被冬阳晒炸的花絮，称为擖梗花，等待主人去采摘。她挟带几只蛇皮袋，独自去了棉花地。妈妈总会来。家里有许多琐碎的事，晒棉花、喂猪、洗衣、抹菜园等等，够她忙一阵。菜园里，腾出了一块空地，妈妈用头翻整了，施了农家肥，泼了水，说等几天要翻整二遍，之后播上油菜籽。鲁艳萍觉得爸妈都是神人，这么多事怎么做得完？本身十二亩水旱田够他们忙碌，还喂猪种菱角，如今又捡了人家八亩旱田。真想什么也不做了，回家帮他们劳动。这几天他们除了白天忙，还将棉花带壳拉扯回来晚上掰，往往掰至半夜过，哪里睡过多少瞌睡呢？但收入总是不尽人意。特别是种地，在苦棟树，就有些农户将承包地空闲着，外出打工。她鲁艳萍要回家种地也只是想想而已。镇上教幼儿园的事她都辞工了，一天忙到晚，喉咙冒青烟，工资提不起来。晩上爸妈和她围着簸箕掰棉花，爸妈对她的去向很是担心，问她做何打算？在幼儿园也有它的好处，离家近，风不吹雨不淋，每月工资都按时兑现了，老板也仁义，与谁说话都轻言细语的，一笑两酒窝，说不定今年要涨工资了。爸妈还是趋向于她教幼儿园，这样爸妈放得心。女人呗，是颗油菜籽的命，落到肥处长兜肥菜，落到瘦处长兜瘦菜。哪天嫁个好男人，你就到了好处，不再与我们一伴遭孽。好男人当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或者有好的职业的孩子。对未来的女婿，爸妈是有标准和期待的，女儿有知识有文化，模样也不错，总得配得上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事，鲁家是不可能准允的。狗日的秋哥，还想打女儿的主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想想自己是么东西！
　　 鲁艳萍耐心地听爸妈的絮叨，等他们安静了才开言，家里究竟还欠多少债？
　　 鲁毕南说应该不多了，这几年还了不少。他不想说个真实具体的数据，免得女儿担心。而鲁艳萍是要诚心弄清楚，不多到底是好多呢，爸？弄清楚了我们齐心协力来还。
　　 欠你二爷五万。
　　 还有秋哥？
　　 也是五万。
　　 于光秀补充道，你二爷五万没利息，秋哥一年的利息一万八。
　　 鲁艳萍说，也就是欠秋哥六万八。又反问道，就这些？
　　 于光秀说，明儿一万。
　　 没有了？
　　 哦，还有信用社一万。
　　 鲁艳萍默算着，总共欠债十三万八。她说，凭我们这样哪年还得清呢？秋哥讨债赛阎王。还有妈妈的病要看，家里的房子要修。都要花钱。
　　 她打算去深圳打工，与一位高中同学联系上了，电子厂，平时加加班，一月可以挣五千。决心已下，只是给爸妈通个气，马上就要动身。鲁毕南俩口虽说有万般的不舍，也只能由她。鲁家曾经是万元户，在苦楝村是有名望的。小女生了病，鲁家被一棍子打入旧社会。这几年为了还债千辛万苦，却还在难中。要想重新爬上岸，发财致富，不外出也不行了。老俩口年岁大了，出去没得老板看得上，只有靠年轻人。
　　
　　 9
　　 出门之前，鲁艳萍找了秋哥。在上午十点，肖达于端着碗在门前稻场上吃饭，双腿蹲在地上。秋哥才起床，赤裸着横肉滚滚的上半身从他卧室出来，哈着气，张扬的穿衣褂。
　　 见鲁艳萍进了门，秋哥惊讶着，哟哟，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妹妹到我屋里来看哈？连忙迎她到客厅的沙发上落坐。打开电动饮水机烧水，将一只白瓷茶杯冲洗后，戳上一注茶叶。
　　 你不忙，我坐哈就走，谈一谈钱的事。鲁艳萍不拖泥带水，直接说明来意。
　　 钱，呵呵，着么事急呢？
　　 你不是怕还不起么？三天两头去讨！
　　 这个，也说不清。前几天，就是手头很紧么，我要着急还人家一笔钱呢！妹妹你不晓得，都说我是财百万，实际上多半是人家的。
　　 这我不管，只说我爸欠你五万块钱，还有利息一万八吧？请你放心，年底我砸锅卖铁都还给你。还清。
　　 秋哥的眼神在鲁艳萍身上游走，感叹读过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哪个漂亮是带有斤两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文人说的话他当然不太懂。只觉得看她一眼，狂妄的心会立马安静下来，眼中的凶蛮之光慢慢熄灭了。对眼前的女人他的确是艳慕的想望的，只是今年才发现这近在身边的美人，以至打跑了妻子之后，快两个月，没找任何女人。实际上等着想与他同床的女人一抓一大把，只要他愿意，他随时侍候，但他安分着。张会计拍过胸，将眼前的女人给他撮进门十拿九稳，结果还是虚了。他本打算亲自出马，又没有勇气，不料今天送上门来了。
　　 能不能不说钱？秋哥完全是哀求的语气。
　　 鲁艳萍一本正经。立地成佛了？
　　 谈点别的？
　　 谈钱！谈钱我才来。
　　 这笔钱我不要了行不行？
　　 哟哈！摇身一变成雷锋了？要当慈善家？——可是，我不领你的情呢！年底，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艳萍……艳萍妹……
　　 面对秋哥的表情，鲁艳萍一时觉得肉麻。平时多么张狂的家伙，突然在她面前温文尔雅低三下四了。仿佛债主和欠债人之间换了个位置。这很不正常，便急忙将应说的话说完。
　　 求你一件事。债由我来还，你再不要找我爸讨了。他是死过一回的人，急躁不得了。你说行不行？
　　 秋哥不住点头，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我们还是谈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