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致富路上
经过老人净身、装衣,躺在山墙边地上的鲁毕南整洁、沉静、气度不凡,脸上的血痂不再,前额和鼻梁现出紫色伤痕,内衣被合体的外装掩饰,纽扣紧致,穿着显得周正、大体、恰到好处。明儿找来一张黄钱纸盖在他脸上。于光秀坐在地上,他丈夫的身边,握着丈夫的手,哭得累了,时而揭开黄钱纸,腾出一只手抹他的脸,诉说着他的千般的好万般的累。
张会计说,要上冰棺了吧?先将老鲁安置好。
几位稍显年轻的汉子正拨开人群准备动手,于光秀却扑在丈夫身上,坚决不允许。放在冰棺里了,摸不到他的人了。我苦难一生的夫哟,我可得摸着你的人儿。
肖达于有病,站在旁边没动过手,作为近邻,对鲁家出的事深感悲切,凡是跑腿的事动嘴的事一马当先。他鼓着一双灯笼眼,说这怎么行呢?不装冰棺,人不臭了?老鲁也是有子有孙的人,两夜总要放吧?
于光秀就是不让。周围人无论怎样劝说都不松口。
鲁毕南有两个兄弟,得到消息及时赶来了。有个叫鲁毕西的,在虎渡河边某个村组里当组长。鲁毕西说算了,就依嫂子的,反正天气己凉,入了白露,照说臭不到哪里去。众人一想也对,叫了三五个年轻些的男人将冰棺抬了出去,置于屋檐下,用它是迟早的事,去殡仪馆的路上鲁师傅还是要睡的。
开始组建治丧班子。明儿任主管,张会计收人情写帐,还有装烟递茶的、迎客接礼的、点火放鞭的、搭建丧棚的以及八大金刚等等,一律由张会计用白纸黑字写好张贴墙上,各负其责。酒席不需请乡邻操办了,街上有一条龙服务的,只要老板提供原材料。还要请道士、和尚,锣鼓班子。腰鼓队的请不请?舞台戏团请不请?打丧鼓的请不请?这都由主家定夺。近亲们拢在一起商议。黑皮、鲁艳萍在云雾中,没有主张,还是他二爷鲁毕西表态,照说哥是有子有孙的人,又苦劳一生,丧事应该办得热热闹闹,但是家里穷,肇事人派出所在查,也不知查得到查不到,还是因陋就简算了。人死如灯灭,再热闹他享受不到。最后决定请四个道士,一班锣鼓家业。鲁毕西又仔细查了哥的生庚八字,近几天相生相搏的日子,说放两夜好,外后良辰吉日安葬,其间没有什么禁忌。明儿提出何不请一队的刘老汉来打打丧鼓,花钱不多,热闹了气氛。都说不错,刘老汉的丧鼓的确打得好,在沿湖两岸有了名气。就这么定了。
说到钱。一场丧事总要现金铺底。问于光秀,于光秀说手头有五千元,老鲁这一向卖的菱角钱,准备上街还一笔欠帐没还。哪晓得是留着给他办丧事的呢!
五千元是堆零零碎碎的毛票,十元五元的,百元五十元的不多,但铺底远远不够。家里有几头大肥猪,黑皮说差钱就卖两头猪。明儿将五千元揣在一只黑皮提包里,说够了够了,烟啦酒啦就在我店里去搬,杀猪回笼。
5
鲁毕南开了半辈子手扶拖拉机,为村里人服务,热情周到不乱收钱,顺带货物不收钱,人缘一直很好。突然一死,众人念着他的好处,感叹好人命不长,都来放鞭吊唁,当然也多多少少找张会计上了人情。人多丧事就热闹,有气势。
秋哥去沙市与朋友洗脚吃龙虾,第二天回来才得知消息。将小车停在自家的楼下,到明儿商店买了一团百响的冲天礼花,抱着上了鲁家的土台,递给迎客的亲友,被人簇拥着进屋,给鲁师傅点香烧纸磕头。
礼仪做完,秋哥首先想到的是钱,鲁师傅欠他五万块钱。如今鲁师傅死了,谁来认帐?俗话说父债子还,黑皮又是不当家的角色。找光秀妈。光秀妈死了男人正在悲痛之中,肯定会当众给他个臭骂。平时她就不管这个帐,说谁借的你找谁。未必我现在去找一个死人还帐?这笔钱不打水漂了?想来想去只有找鲁艳萍,读过书的人,明理。
又不能当众说。
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鲁艳萍去屋山头寻找一只丢弃的铁脸盆,好放在父亲的脚头,供磕头的人在盆里烧钱纸。秋哥跟了去。
鲁艳萍警惕地望着他。有什么事?
秋哥摆摆手,说你不紧张,我又不是坏人!见鲁艳萍有夺路而逃的意思,便止下脚步,轻言细语地说,商量个事呢。
有话就快说。
哪笔钱,五万元——怎么办?
显然对这笔钱鲁艳萍是清楚的,她妈于光秀说过,张会计也说过。张会计说鲁家如果答应了这门婚事,这笔钱秋哥肯定免除了。
鲁艳萍提高了音量。秋哥你不要欺人太甚。鲁家人又不会死绝,你还担心没人还了?
这一张扬引来了一群人。有鲁家的亲戚鲁毕西。鲁毕西虽说个头也不高,但长得壮实。他以为侄女在受到秋哥的欺凌,上去一把揪住了秋哥的衣领,你耍流氓是不是?
秋哥瞪着眼,嘴唇一咬,正欲动手,被涌上来的众人及时拉开了。被人扭衣领,这是未曾经历过的,秋哥感到受了奇耻大辱,叫骂着挣扎着身子,要上前打人。
鲁艳萍着一身浅灰运动衣,显得青春、丰腴、精神,一条马尾发一摆,挡在了秋哥面前,说你打,你打!
不知何时,在堂屋里哭丈夫的于光秀知道了外边的事,哭泣着,披头散发跑来,“扑通”一声睡在秋哥的脚前。你打吧,将鲁家人全部打死了算了……
一时众人围拢过来,双方都有人解和,指责秋哥的人较多。老年人不怕他秋哥。鲁家亲友悉数到齐,人多势众,也不怕他秋哥。他鲁毕南刚死,魂没走远,就来逼帐,成何体统?人家丧事办完了你再来说就迟了?又不得搬夜家。肖达于在帮鲁家打杂,在明儿主管手下做些灵活机动的事,主要职责是照料屋檐下几只煤炉,多数时候坐在炉边稻场上与人聊天,炉上壸水开了赶快倒进饿檐里的木桌上伫立着开水瓶中。肖达于的脸色极难看,只是在心里骂着混蛋儿子,不敢前去说他。
张会计胸前抱着黑提包,有人找他写人情帐,他说等一会,有的是时候。他硬是将秋哥拉回了家。说你这人,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个场合怎能说钱呢?
秋哥被人抖了衣领还在愤怒之中。狗日的鲁毕西,看老子哪天打死你!
等他发泄完毕,情绪平息,秋哥在村里的一帮三朋四友来了。张会计说,你们陪秋哥打花牌还是打麻将?我要明儿送烟送茶过来。今天鲁家客多,是得分散一些。
一场风波已过。在鲁家却有余音。门前搭建的高而空旷的丧棚里,八大金刚是本组人,在扎着寿圈。散乱地坐着些乡邻。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个社会,一切都变了,癞蛤蟆不动不动,眼睛养合缝。显然说的是秋哥,不指名道姓,有肖达于在场多少有所顾忌。又说到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呢?也是在说秋哥。秋哥小学没毕业,却腰缠万贯。而鲁家,全家人都勤劳吧?啧啧,你看今天……屋里的孝子贤孙们,还有于光秀,哭得更是悽怆。鲁毕南你这个坏蛋,怎么当了逃兵呢?不是说苦干两年还清债务,再苦干两年修楼房么?在苦楝树,谁家不是高楼大厦?谁家还在挤平房小屋?
肖达于老是觉得人们用弃样的眼神看他,遂进了堂屋,劝于光秀们节哀,要挺住,人死不能复生。活人不能随死人去,要好好地活。云云。说到自己,也是一条烂命,烂命也要珍惜。
劝着劝着,突然给自己的命运找到了同类项,激发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苦闷、悲伤、无耐,情不自禁地鼻梁酸楚,泪如泉涌。
时间尚早,只是下午两点,下午四点锣鼓家业要进门打闹台,还有道士做道场也是这个时候。肖达于只管烧开水,显得并不忙碌。陪着鲁家人伤心流泪成何体统?又不是亲戚。在伤心悲凉的场所久了会伤肝伤肺的。于是肖达于悄然擦干了眼泪,本身红肿的眼眶更为红肿,他从后门出屋,在驳杂的树林里清出了咽喉里的残液,向后走,是老河与新渠之间的堤坝,蹲在堤坝上,看鲁毕南种植的菱角藤。这段老河,从这个堤坝到他肖达于屋后的堤坝有两百米远,河面被茂密葱茏的菱角藤覆盖着,有树林的遮拦,阳光将河面切割成明暗两半。一条小木船黑漆漆的,被一根短粗的竹竿夹在鲁家屋后的河边。鲁毕南每天下午都得撑船摘菱角,这两天没来了,这段寂寞的小河更为空静了。肖达于在河边提起一株菱角藤,有大大小小六颗壮实的菱角露出水面,有两颗已经由红转褐,老了,要采摘了,不然它会老落水底。这片菱角腾,有三至四亩的面积,长得这么茂盛,还在采摘期之中,天天都得采摘的,不然就浪费了。
肖达于对鲁毕西很熟,小时候一同长大,鲁毕西外出做了女婿见面时候才少了。对鲁毕西说起后河里的菱角,鲁毕西也去看了一圈,哥哥辛辛苦苦的劳动果实总不能付之东流,况且哥哥家里还欠债。鲁家亲戚多,侄男侄女都有一大路,整天围着哥哥哭呀喊呀也毫无意义,人死不能复生。便留了几人在孝堂打招呼,其余至亲们都到老河摘菱角。
很快摘上来四箩筐。人多力量大,又是至亲,下得力气。只是缺少经验,嫩的老的,眉毛胡子一把抓上来了。肖达于说也是好事,老鲁走了路,老河里一时也无人采摘。管它嫩的老的,捡到竹篮里都是菜。嫩的生吃脆甜,还好卖些。
明儿说,就摆在台坡上卖。
众乡邻都说这是个好主意。老人小孩,乃至当家男女,谁个不好一口吃的?现钱买卖,公平交易,老叟无欺。
于是,近亲们将菱角一番分练,剔除老的,放到大锅里煮熟,摆放在鲁家的台坡上。一嫩一老,一生一熟,皆是每斤五元。几个孝男孝女们身披大白孝布,在台坡上称秤的称秤,收钱的收钱,是为另类风景。开始时还有专人给购买者磕头,就像给前来吊唁的乡邻回礼一样,被乡邻阻拦了,说这样不好,乡里乡亲的,公平买卖,还磕么头啰!
也就个把时辰,四箩筐菱角卖得光光。清一清,竟然卖了两千多元。还有小孩儿受打牌人的委托来买生菱角的,只得空手而归,因为得不到跑腿钱了露出恹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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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鲁毕南走后,已至次日夜半,锣鼓家业、道士和尚围着孝堂热热闹闹,当做的功夫做毕,早就偃旗息鼓,吃了孝家的宵夜,四周找地方安息,待到凌晨再来孝堂做最后一番法式响最后一阵锣鼓,之后陪送亡者上车前往县城殡仪馆。一队的刘老汉已摆好丧鼓,槌打啍唱起来。
杜鹃夜啼悲声声,
黄泉去了鲁大人。
儿女双双都留下,
阳间妻室孤零零。
……
刘老汉打的丧鼓好听,他学过千百转,会随时随地脱口编词,将在座的乡亲人人唱到,风趣幽默好笑。也会打老书。孝堂里的人仍然不少,甚至外面丧棚里移来了些人,孝堂里还略显拥挤。只有孝亲们腾挪出部分地方,让给乡邻们放木椅。肖达于将木椅安在老鲁的身边,说老鲁,我今日还守你一夜,陪你听刘老汉打丧鼓。你生前喜欢拍我的脑壳。我这么高你这么矮,是你轻易拍的到的?我的脑壳一拍就疼,今夜你不拍我。
张会计四处找鲁毕西。鲁毕南走了,留下孤儿寡母的,鲁毕西自然是临时当家人。他要找鲁毕西交帐,记了两天的“人情”,此时业已终止。当上“人情”的人上了,忘记了的不能再记,这是规矩,有讲究的。张会计是内行,帐目和钱数厘清便当,只等老板过目清理接手。一百五十六个户头,三万七千五百元“人情”。鲁毕西想,接过来是个麻烦,三万多元钱放在张会计的黑提包里鼓鼓囊囊的,放在什么地方好?人多手杂的不安全,他是鲁家的主心骨,忙,不能时时带在身上,就说,反正离天亮不远,烦恼张会计保管一夜好不好?
好事做到底,张会计将黑提夹在腋窝,到秋哥家去休息。
秋哥正开大门出来活动一下筋骨,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顺便将一泡尿打发干净。他还在同村里的几位好友打花牌,歇着醒,出来与张会计撞了个满怀。你个老张,吓我一跳,像个阴魂磨去磨来。得亏我的胆子算大,不然吓死人要你抵命。张会计等他在墙角耍完尿,一同进了屋。客厅的水晶灯高悬,静白的墙面将柔和明亮的光线来回反射,空间更显高尚和宽绰,淡雅浅灰的布衣沙发将客宁一分为二,一边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喝茶聊天的紧实区域,一台硕大的液晶电视机挂在水红电视墙面上,水磨茶几上杂乱地堆放着香烟、茶具、茶叶、水果、零食、衣服等。另一边摆放着电动麻将桌,实木方桌方凳,专门娱乐之用。牌友们也是张会计的好友。老张也来玩两牌?老张是鲁家财务主管,钱多,跟兄弟们发几个?张会计摆摆手。累得要死,记帐,发烟,张三喊李四喊,头都大了,哪还有精力?睡觉。张会计夹着钱包,要交给秋哥保管半夜,我在床上一倒必定睡成了鲁师傅,钱被人叼跑了感觉都没有。秋哥啛了一声,在我家里你放一万个心,被盗了我赔。谁有这个狗胆来我家做贼?你去睡,钱包你随便放。牌友们附和着,说秋哥家是一般的人家?你真是吃咸饭操淡心。
秋哥突然想到在鲁家的帐。
哎——张哥,收了多少“人情”?
三万七千五。
秋哥两眼放光,眼皮上翻。问钱给我行不?抵我的帐。虽说不够,但暂时捞得多少算多少?
这怎行呢?张会计十二分的为难。白天的事看到了帊?鲁家在悲伤之中,大伙儿都可怜着鲁家,这样做大伙儿都要骂你,我也不好交差。
有个牌友说,干脆将鲁家姑娘搞到手,生米做成熟饭,成了亲戚,还谈什么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