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上，又来了个不怕死的姑娘，年轻漂亮，挨了几次打，勉强与秋哥过了半年，还是于夏日里跑了。他门前是鲁家的一块玉米地，秋哥以为她藏在了里面，捏条扁担骂驾咧咧地横冲直撞寻了半天，玉米杆绊倒了一半也没找到。
　　 一时没有了女人。没有了女人怎么行呢？谁给他洗衣做饭？虽说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很少，然而家里没个女人无滋无味。高楼大厦里住着两个男人，两个男人又很少说话，秋哥连他的父亲看都不爱看他一眼，常说：这个老东西，老子若不是看他是老子的老子，老子早就赶他出去了。这句话弯来拐去的，成了人们私下里的笑谈。而此时，秋哥想到了鲁家的女儿鲁艳萍，他想当上鲁家的女婿，自己不好上门去说。秋哥整天没事，朋友很多，与村里的会计闲聊，说到了自己的心思。会计五十多岁，姓张，张会计在秋哥手里放了二十万高利，月息四点，秋哥没赚钱。张会计对秋哥这个年轻人常报感恩之心，秋哥的事也就是他自己的事。他向秋哥拍过胸，小菜一碟。鲁家的情况，啧啧，日子难过，与你秋哥结亲，巴不得。你得准备请我喝酒。
　　 张会计去鲁家，鲁毕南正划着小木船在屋后老河里摘菱角。夕阳被秋哥家的房屋和树木遮挡了，空气润凉。有村干部光临，鲁毕南受宠若惊，划船上岸，迎张会计进屋里喝茶。
　　 东拉西扯之后，张会计轻而易举地说到了正事。秋哥，都熟悉着吧？看着他长大的呢！虽说调皮，爱闯祸，现在终于走上正道了，成了村里的能人，书记都高看他三分。村里修水泥公路找他借了五十万。个狗日的，就是会挣钱。你们若是结成了亲戚，肯定有福享呢。
　　 鲁毕南没想到张会计是来牵红线的，要将女儿鲁艳萍介绍给秋哥做媳妇，心中自是不快，沉闷着，望着门外喝烟，思虑着如何答复张会计。他坐在靠大门的木椅上，双肘支膝，上身前趋，本来不高的身躯显得更加矮小。
　　 于光秀笑笑，看看两个男人，一个趾高气扬，一个低三下四，忍不住说我女儿一黄花闺女，找个二婚三婚男人，还有脸见人？再说我女人也只有一条命，也不敢进他的屋。
　　 张会计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说姐姐，你思想太僵化了，当今社会哪还讲几婚呢？般配就是好婚。宋美龄与蒋介石也不是原配呀，还不是幸福美满一生？至于秋哥爱打人，这倒是真的。是可以改变的。谁都有一点缺陷和毛病的。关键是他从前没找到称心合意的人，他对你家女儿一见忠情，喜欢都来不及，哪敢打她？
　　 鲁毕南责怪女人乱说话，接着感谢张会计瞧得起他鲁家，说秋哥的确是不错，但是这个婚姻是讲不成的，关键是我的鲁艳萍还小，二十岁，虽说退学三年，我还打算她去复读考大学呢。
　　 这是推却之词。鲁家太困难，女儿才退学，三年了，依旧贫穷，女儿有钱去复读？
　　 张会计正说反说长说短说，也亲自去街上幼儿园找了鲁艳萍，这个介绍以失败而告终。
　　 秋哥向鲁家逼债，原因在此。鲁家人心知肚明，商量着，今年底，砸锅卖铁也要还清他的高利贷。儿子黑皮这月给屋里交了两千，上月都只交一千。厂里效益不太好，有伢儿婆娘，开支也不小。能向屋里交钱，得亏找了个老实善良的媳妇。女儿鲁艳萍月工资二千五，基本上全交了。
　　
　　 3
　　 于光秀在明儿商店里买油菜籽。今年秋又捡了人家八亩旱田，人家的棉花捡摘完了就交田，自己本身有水旱十二亩，与男人商量好了的，打算全部种油菜。种油菜比种小麦收入大。二十亩的油菜每亩赚五百就是一万，年成好每亩赚个七八百是常识。
　　 明儿说鲁家不发财才怪。儿子姑娘在外捞钱，两个老骨头又喂猪又种菱角，还种二十亩地。
　　 肖达于只种了一亩三分水田，只图一口饭吃，多余的承包地交给别人种植，自己有三高和糖尿病，还喜欢头痛，整天坐在明儿商店门口的铁棚下吹南风。肖达于撇着瓢嘴说反正老鲁有力气，还可以捡十亩地，种三十亩！
　　 肖叔说话不怕腰疼，三十亩地走都得半天走。明儿站在柜台内，双肘扑在柜台上呵呵地笑着。
　　 于光秀也坐在铁棚下一张木椅上，一张油黑脸微微一笑像风干着的老茄子。不听他的，他发财老板，命好！
　　 我命好一个屁！
　　 你儿子有钱。
　　 儿子有钱是儿子的，跟我又没关系。
　　 明儿说，秋哥就没把过钱？
　　 刚才都笑嘻嘻，此时肖达于阴沉着脸，说你们不要当我面说秋哥。秋哥不是我儿子。我就是一孤老。
　　 依哟哟！喝烟喝酒，打扑克，哪来的钱？明儿喜欢揭他老底。
　　 肖达于降低了音调，将右手指押着的烟一摊，说你看，这是好烟？两块钱一包的。在你这买的你还不晓得？酒喝的是烧酒，八块钱一斤，每天喝二两。要多少钱呢？有时伴差得好，在你商店门口打扑克，打拖拉机，半天才打出个输赢，一包两块钱的香烟，我总有嬴的时候呗，输赢两抵，混个时候图个愉快。我的姑娘好。姑娘每月把点。又有低保，看病基本上没花钱。
　　 说到低保，于光秀有满腹怨气。指责肖达于生在福中不知福。若不是有你儿子秋哥，你能吃上低保？住着高楼大厦，万贯家财，够吃低保么？我们鲁家，穷困吧？没人，吃不上低保，只有吃湖里的“蒿包”。
　　 明儿又是呵呵，说话总是声如洪钟，此时将声音有意越拖越长。这叫半夜时候床架子响——搞人的。
　　 于光秀哀叹一声，不说哒不说哒，没得功夫说瞎话，说油菜种。又扬起脸问，明儿你说，买什么品种好？
　　 明儿说，当然是荆鄂一号，电视上天天在播。
　　 买几斤呢？
　　 肖达于说你二十亩地，几斤搞得好？又不是吃药。
　　 明儿说，这说不定的。要看是直播还是育苗移栽？
　　 都知道，直播要费种些。亩田一斤。育苗移栽最多亩田半斤。但直播简单容易，田整好后，在菜籽种里拌点泥土或者尿素，一散了事，不像育苗移栽，在苗田里将菜苗育好后，再扯到大田里去，一根一根用手栽培。一人一天了不起能移栽五分地，且栽得腰弓背驼，浑身酸疼。但移栽的油菜长得旺产量高。老天不会让人白吃亏。
　　 于光秀为如何种植纠结着。
　　 肖达于说，就全部育苗移栽，将他鲁矮子栽死了去逑。
　　 明儿依旧呵呵。我若不是小一辈，我就有好话要说。但他不说都明白，肖达于的女人死了有些年头，若是鲁师傅去逑，剩下的不正好配一对？这当然是玩笑话，农村人闲着时最爱图个嘴巴快活，开玩笑打嘴仗是常事。
　　 于光秀在心中细默了良久，打算各样种一半，这样便需买十五斤“荆鄂一号”。钱肯定是先赊着，年底一齐结账，这形成了规矩，明儿也放得心。商店的钱不是大数目，不像欠秋哥的钱。秋哥的钱是一时还不起，商店一点小钱不能让它翻过年去，有钱早还，再赊不难。
　　 明儿商店紧巴村级公路。公路近年才铺水泥，平坦坚固，从湖边走来，在明儿商店的门前转了个大弯，奔沙口市去了。鲁家在老河边，离明儿商店五十步远近，公路分他们一北一南。此时，有辆红色摩托从沙口市方向扬尘而来，老远就高呼于光秀、于光秀……近了，才看清是村里的张会计，一副慌促的神情。张会计也望见了明儿商店门口的于光秀，风驰电掣而来的摩托在商店门口“吱”的一声刹住了，人向前飘动后静下来，双腿支地，手依旧紧握车龙头，气喘喘地说，快——鲁毕南——死了，车家垱——撞死了……
　　 众人一惊。明儿说，张会计你不急，你慢慢说，鲁师傅死了？
　　 鲁师傅死了。在车家垱卖菱角，被车撞死了，还睡在地上，满脑壳是血。是谁撞的，什么时候撞的，都不知道。
　　 张会计喘匀了气，终于将话说明白了。
　　 于光秀却躺在了地上，屁股边洇出了一汪尿液。
　　
　　 4
　　 车家垱与苦楝村的结合部有条公路相连，来往人影不断，但没有住户，只是一幢孤独的二层电排站立在路边。电排站门前有座石头桥，将这条水泥公路分了条叉，另生一条石子路分开去，可以前往另外的村庄。路边有条笔直的水渠，水渠边夹生着枝繁叶茂的欧美杨。路的另一边是一望无垠的水稻田，水稻早已收割，露出灰白色的稻茬。
　　 鲁毕南就躺在干涸的稻茬里，满脸是血。永久牌自行车在他身边翻倒着，后轮已严重变形。托篓瘪了，菱角撒得到处都是。可见自行车是被机动车撞飞了的。
　　 路上、田间围满了人。多数是苦棟村的。鲁艳萍坐在地里，捋着她爸的上衣和零乱的灰发，哭得悲天呛地。得到消息时，她正在教学生学跳舞，便慌促地向园长告了假，租了辆摩的赶来。赶到时，只有他哥黑皮、张会计、近处一位耕地的老汉在。是老汉最先发现的。这条路少有人走，茫茫一片收割后的水田只有老汉一人牵着牛在耕地。耕地的老人离碎石路还有些远。牛累了困了，老人卸下牛的轭头，牵着牛来沟里喝水，才发现躺在地上的鲁毕南，才开始大声呼喊。
　　 黑皮老实本份，见识不多，在家里一直是胳肢窝里做人，父母当家主事，他只管埋头做事。遇着父亲暴亡，不知如何是好。
　　 鲁艳萍止住了哭泣，起身掏出手机，慌手忙脚地问县医院的急救电话，要赶快抢救！父亲一动不动，也许有活着的可能。
　　 张会记说等等。他经验丰富，勾下身子翻了翻鲁毕南紧闭的眼皮，又伸出右食指在他鼻孔下试探，之后摆摆手，说瞳孔散了，气也没了，只怕是早就走了路。
　　 鲁艳萍读书时学过这些人体的基础知识，张会计的话在理。张会计的动作她重做了一遍，发现果真无二，又俯下身子挤压了一会父亲的胸脯，做了几次人工呼吸，见半点反应没有，遂放弃了一切努力。
　　 看现场，鲁毕南是被车撞死的无疑。是汽车还是摩托？众说纷纭。反正现场看不出半点痕迹。一条石子路面，天干物燥，老牛走过也看不出脚印。穷乡僻壤，不像城里有电子眼。有电子眼也不一定看得出，鲁毕南卖菱角出门很早，也许被车撞时天没亮。
　　 哪只有报警，让警察来查。赶快打110。
　　 张会计交待鲁艳萍，说你读过书，比你哥有主见。人不能动，不能破坏现场。警察来了要拍照的。我骑车回去安排后事。
　　 鲁家也围了不少的人，打听消息的，替丧家悲哀的，劝慰丧家节哀的，都站在鲁家的土台上，围着嚎哭着的于光秀。于光秀要去找丈夫，被众人拦扯住了，按她在稻场上一张木椅上坐下。张会计显出村干部的身份，指挥大家都来帮忙，帮鲁家的屋里打扫干净。鲁师傅要回来了。
　　 当然要首先疏通道路。死人与活人不同，死人回屋要走后门进来。鲁家的后门是封闭了的。在后门口用塑料围了一小间房屋，刚好放下了一张木床，供鲁毕南和于光秀晚上睡觉。鲁家这三间瓦房，外带一偏的猪屋厨屋，在改革开放初是多么的宽敞明亮，落在土台上巍峨雄壮，被众人羡慕着。那时伢们还小，一堂屋两房屋，鲁毕南俩夫妻占一间房，还一间房屋是三个小孩的。黑皮结了婚才显住房紧张。小女离世，大女住校读书，之后在镇上教幼儿班，也没解决多大问题。农产品不好卖了，要晒干整净之后存放在屋里，静等市面上出个好价钱。粮食、棉花、黄豆、玉米，至少要整整一间屋。原来伢们住的房屋成了仓库，专存放农产品，还有农药化肥等杂七杂八。
　　 后门口的塑料屋很快撤净，张会计跟台坡下的明儿打好了招呼，将鲁家的仓库腾挪出来，一应物品搬到明儿的仓库里。明儿商店卖日杂用品，也卖农药化肥，因此仓库修得宽绰。帮鲁家整理屋子的人也多，差不多是老年人。将屋后的杂七杂八捡顺了，将后边右侧的菜园壁子拉开了一道豁口，准备鲁师傅走公路、过屋右边的菜园、弯屋后的树林之后，穿后门进屋。
　　 打理停当，台坡底下响起万字鞭，哭声一片。鲁师傅到了。一辆丧葬车停在路上，敞开了后门，一副冰棺抬了下来。鲁师傅躺在冰棺里。鲁家的儿女、赶来的近亲及乡邻围着。张会计及明儿等人奔下土台，挥舞着手臂，指挥冰棺行走的路线。
　　 冰棺搁在了堂屋里。明儿问黑皮找来一块旧床单，铺在扫净后的山墙边，和黑皮及近亲男士抬开了冰棺盖，小心翼翼地将鲁师傅抬出来放置在床单上。于光秀及近亲们立马围了上来，不由的痛哭流涕。哭过一阵，几位老人拉开于光秀到屋外一张木椅上坐下，劝说她节哀顺便，天要下雨娘要讨人是没办法的事，阎王先制死后制生，只怪他鲁师傅只有这个寿命。老人们都是内行，喊无关人都走开，女人们也走开，要给鲁师傅净身换衣。于光秀噙着泪进屋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藏青棉袄，一件深蓝的确良长裤，都是穿过三四年的，褪了色，泛着灰。内衣内裤找不出一套像样的了，他平时都是捡儿子黑皮的旧，黑皮不爱穿了他捡起来穿。只是儿子的衣服宽大，套上身成了洪湖水浪打浪。鲁毕南也没啥讲究，年纪大了，穿着舒适就行，越宽松越舒适，管他红的绿的，穿在身上能跟着人跑就是好的。平时于光秀笑他，我家老鲁人漂亮，穿麻袋都好看。鲁毕南有自知之明，知道女人是反话正说，蹦起来没有女人高还漂亮？于光秀想起男人的艰难困苦心里似刀割般的疼。死了，衣服都没套好的。于光秀抱着一堆旧衣出来，说没有一件像样，黑皮，你骑摩托上街给你爸买一身新的。有老人说这怎行呢？上得街来，身子都硬了，再好的衣服也穿不上身。于光秀只有放下衣服出了门，听得身后关门的吱呀声。咳，这只怪他的命。家里穷，要还帐，哪顾得上添置新衣服？五十七岁，也没想到他去死。七老八十的人，才提前准备装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