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些胆小、怕黑暗，怕暗中生鬼怪天黑了不敢独自出门的人相比，韩厚普觉得暗夜能给他安全感，他在一个上弦月隐在云层夜深人静的时候，翻过小学校的矮墙，去到那间放杂物的库房，轻轻揭开柜盖，伸手往柜子抓去，提起包裹了面具的破雨衣，感觉有些异样，打开来一看，是个树木墩子。莫非真见鬼了？韩厚普急出了一身汗，远处有猫发情的狞叫声传来。侧耳细听，叫了两声又复安静了。他轻手轻脚把柜子里的旧书画、废报纸，团成一堆的彩旗、烂棉絮一一翻出来，暗夜照出来的微光下，木柜清空了，柜子底就剩下几粒陈年的老鼠屎了……二爷爷家那只天赐的黑色面具，那只最恶、最凶，鼻底下有阴影“面具”确实被移花接木盗走了。“爱社傩舞”剧团有过赤、橙、蓝、绿、紫等等各色面具，但它们的表情是僵硬的，一成不变的。唯有二爷爷家那只黑鬼脸面具内藏玄机般随光照的不同闪现出不同的光泽，如神灵附汇。
　　 会是谁呢？谁会想到用一个破树木墩子换走面具？老式木柜有一米多高，柜盖比较沉，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不足一米高的小孩子，村里人个个都有嫌疑。
　　 什么人什么时间做的手脚？韩厚普对面具被盗一事念念于心。他一有时间就琢磨这事儿，先把全村可能与之有关的人名写在一张淡绿方格信纸上，特别是原先“爱社傩舞”剧团的三十几个演员，包括敲锣打鼓的在内一一排查，最终认为两个人嫌疑最大，一个是村里名叫韩贴只的裱糊匠，另个是同学陈三娃。
　　 先说裱糊匠韩贴只，当年三十一、二岁，头发黑亮，带点自来卷，圆头圆脸，永远一副乐着的眉眼。他为人朴实，心灵手巧，全村包括周围的村庄在内谁家办红白喜事有剪窗花、做纸扎，在柜子或是炕围上画个牡丹、鱼闹莲画儿多是找他做活儿，利用纸金艺术制作面具更是他家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的手艺，村里好多人都目睹过做面具的全过程，在一个凸凹成脸型的木模子上一层层贴上用水浸湿的毛头纸，晾干后按角色需要分别涂上红、黄、蓝、绿、青、紫漆色，晾干再涂层亮色，尔后择吉日用原漆和朱砂等画眉、点睛，眉毛画得像扫把，眼珠子外突，嘴巴大而血红，像龙宫横空出世的恶鬼，此为表演“爱社傩舞”用的面具，民间俗称“鬼壳壳”。改革开放后，北城鱼水村“爱社傩舞”剧团常应邀到国家剧场、海内外演出，因其具有“古老、独特、珍稀”的特点，倍受众多专家学者关注，2006年被选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有专家研究认为，“傩舞”面具代表的是龙头形象，具有神的风度，略带一些鬼气。可这龙头、神和鬼有谁见过了？能制作出这样面具的人应该非同常人了。
　　 韩贴只表面上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却极具内秀。他父亲是军人，爬雪山，过草地，抗日救国，信奉的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韩父看不起祖传的那些雕虫小技，抗战胜利后，韩父转业到地方武装部工作，在城里安家娶了妻子。韩贴只是父亲参军前和家里包办婚姻的前妻生的。韩贴只的生母苦苦守望数十年婚姻无望，在韩贴只十一岁的时候，跟了个担子两头挑着花花绿绿零碎用品的货郎漂泊人生去了。韩贴只十几岁跟他爷爷学手艺，描龙画凤样样能，制作面具的手艺也是他爷爷教的，后来韩贴只做过几个众人称道的面具，但没有一个像二爷爷那只黑色的神形俱备，韩贴只在画鬼脸的时候，找二爷爷借过几次，可无论用什么材料笔法模仿出来都不像。自从韩厚普发现两只面具的不同后，二爷爷就在那只戴起来鼻子下面有阴影的面具里靠近耳朵的地方，用黑墨涂了豆大的色块做记号。两只面具韩贴只都借去过，他总是说，祖先真灵了，要么就是有神助。
　　 我费尽心思还是做得不像，二爷爷我得仔细临，面具得多借些时日，你什么时候表演用，我立马还。由此，某段时间，黑鬼脸面具放在韩贴只家的日子多过在二爷爷家。那只弄丢的祖传下来的鬼脸面具是面具中的“绝品”，谁见了谁称奇，作为裱糊匠的韩贴只当然更知道它的珍贵。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面具被烧毁吧？或许他早发现了有两只，没吭声呢？面具被移花接木后，韩厚普细细回忆和它相关的一切人和事。
　　
　　 四
　　 怀疑韩贴只的另个理由是他家离村小学最近，都在胖鱼的腹部。
　　 出了学校的大门，右拐下个小坡，走不了几步就是韩贴只家。人民公社集体经济时代，加之遭遇自然灾害，村民生活贫穷，分的粮食只能求温饱，手头有余钱大办红白喜事的人不多，找韩贴只做事务的门可罗雀。他给生产队写标语、做宣传版面也是只挣工分不挣钱，手里活儿少比较闲时，韩贴只喜欢在校门外的操场上溜达，想起那个一闪不见了的什么影儿，会不会是韩贴只呢？韩厚普心里打上了重重的问号。
　　 发现脸谱丢失的次日，他借故去了次韩贴只的家，院子不大，泥坯打的院墙，本色实木门半掩着，推门进去，院子中央放只黑不溜瞅的蓄水大瓮。正面和东西面都有房子，房子间架很小，一间连着一间，间间多能串通。平日，韩贴只在东房工作，支个大木板作工作台，刀剪、麻线绳、竹条，红绿黄不同质地的各色纸，浆糊、胶带等摆放的井然有序。韩贴只比韩厚普大不了几岁，是个急性子，干起活儿来不分白昼。他的妻子赵心如身材匀条、五官秀美、肌肤细腻，及肩的短发用两只黑发夹分左右别在耳后，显得干净整洁，穿得也朴素，灰色或是咖啡色的上衣，黑裤子。远远看上去，像个毕业不久的学生干部。等走近了，对着你说话，唇边一深一浅闪出两酒窝，眼角堆出时隐时现的纹路，你才知道她有三十出头了。
　　 夫妻俩见了韩厚普，热情地称他大兄弟，让座。赵心如用只印有“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冲茶端上。那目光却是询问式的，不知他突然上门有什么事？
　　 韩厚普在路上时便想好了托词，说想搞个民兵知识展版，让贴只大哥帮拿点主意。内容展些什么，怎样编排好？韩贴只给他介绍了许多做版面的要点及注意事项，韩厚普点头应着。末了韩贴只拿出几个剪贴本让韩厚普看，多是废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插图整理成册的，分门别类贴在十六开大小的书本上，最厚的一本是全彩的毛泽东主席专集，首页是主席正气凌然，握笔挥毫书“第一张大字报”；接下来毛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站在工农兵中间；和朱德总司令在井冈山……那时大家热爱领袖毛泽东，韩厚普翻着张张气势磅礡的剪报；暗想这韩贴只真是个有心人。专集中有张毛主席接见两小八路的，图片上，主席穿灰军装，背剪着手，头半低笑容亲切，两小八路对面站着，一个背上背顶大草帽，另个背瘦瘦的铺盖卷儿仰头望着主席，三人都穿草鞋。韩贴只说：这幅画中的娃娃，有一个是咱鱼水村的，但不知是哪个？
　　 是吗？韩厚普随口应，心里谋算怎样能提一下不见了的面具？又翻到一册贴满工农兵的；有黑白的苏联画，画面很细微：大雨如注，一位女子奔跑在雨中；穿工装的男青年举着火把在树林中仰望；垂柳下，两身段窈窕的短发女子在湖边洗衣；七、八个系着围兜的小孩子姿态各样，保育员模样的女人抱个小小孩……韩贴只在旁兴致勃勃介绍他的宝藏，韩厚普始终想着上门的目的，他言不由衷地问：贴只哥，你没收藏雕塑之类的？像咱们村以前的傩舞面具。
　　 哦，没有。你是说傩舞面具？不都被烧了？大兄弟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嘿嘿，我突然想起二爷爷家的那只黑鬼脸了。韩厚普索性来了个刹手锏。
　　 那只黑鬼脸嘛。韩贴只皱了皱眉张大了眼睛道：真是可惜了，这世上再也没那样的面具了。唉，真作孽……韩贴只叹了口气，大概觉得说什么也与事无补了，他转移了话题继续说，我刻了些“山神”葫芦，不知你有没兴趣。他让妻子找来那几只葫芦，大小不一的葫芦上面刻的山神爷都胡子长长，眉开眼乐。从他的神情举动中韩厚普看不出一点儿不自在，不知是城府太深还是完全无辜。韩厚普又不能提及藏起来的黑鬼脸被盗一事。磨蹭了半天，只得告辞，心思转到了另个嫌疑人陈三娃那里。
　　 陈三娃和韩厚普从小一起跟着二爷爷韩怀俭学傩舞表演，初中时因偷自行车又失手打残车主被关进少年劳教所劳教三年。怀疑他，不是因为他有前科，而是因为陈三娃和那只面具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甚至可以说，曾经有段陈三娃和面具互为体用。他和韩厚普随“爱社傩舞”剧团出去表演，他每次都争着戴那只黑色面具，后来二爷爷干脆把它派给陈三娃专用了，扮成黑鬼的陈三娃每次出场都那般引人注目，举手投足间把傩舞的悲怆、恢宏、绝地反击等特色艺术表现得淋漓尽致。陈三娃和韩厚普是小学同学，小时候放学两人常去二爷爷家玩，二爷爷家有只大石磨，小学生们喜欢在磨房跳方、弹弹子、老鹰抓猫等游戏。五丫、小六和他们是一个班的，两丫头平时喜欢穿一样的衣服，只是五丫剪着童花头，小六扎着两小辫，头顶上一年四时别只布缝的红发夹。两女生都喜欢陈三娃，明里暗里争着向他示好。五丫比较含蓄，只是眉目传情的意思。小六可就不同了，追在陈三娃身后，一口一个三哥地叫着，不知情的还以为真是她亲哥呢。有次，二爷爷韩怀俭给他们讲傩舞表演的传奇人物，说到“小毛爷的扑足，祥福大爷的弹腿，王贵的掏心拳还有老金虎的劈门掌……”连说带比划活灵活现，韩厚普和陈三娃两小男孩子听得好奇心大起，缠着要学傩舞。
　　 韩厚普小的时候，脑袋瓜特别圆，眼睛圆，身材偏胖，跑的时候身长腿短像在地上滚着过来，故别名叫“石头”，过了九岁身子才青苗般窜高拉长了。彼刻，二爷爷摸了一下他石头般的脑袋应答道，好吧。我像你们这么大，早学会了。二爷爷又讲：不过咱可说好，要学就得下功夫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两男孩忙做保证：一定好好学。二爷爷接着又叮嘱：学舞（武）艺不能有杀人、欺负人的心。学会了不能打架，不能惹事生非，两人应了。
　　 开始学傩舞，是个冬季。韩厚普和陈三娃放学回到家，不顾天寒地冻，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往二爷爷家跑。
　　 二爷爷见到他俩，脱了身上的条纹棉长袍，摘去瓜壳帽，把脚上的毛钵儿换上轻便的圆口黑布鞋，紧紧腰带，从“丁字步”开始一招一式地教。
　　 初始习舞在二爷爷住的窑洞里，土炕下面生着一只炉泥小火，小火前也就是窑洞中央是隔乧板，七、八条三寸左右宽的木条拼成平面，揭开了下面是个半米多深的坑，存放炉灰碴的，炉灰快满时揭起隔乧板清理一次。陈三娃飞脚时不知怎么踢起块“隔乧板”，差点闪进灰碴坑，二爷爷遂把教学地点移到磨房，磨房没有生火，有些冷，可练武用的是内劲儿，练一会儿身上就热了。
　　 两男孩暗暗较着劲儿，除了表演动作，还得苦练基本功，二爷爷讲基本功扎实了，舞起来才能稳健轻灵，出花色。到韩厚普学会傩舞表演才明白了二爷爷当初讲的“花色”，意思是舞姿要像花儿的色彩一样美，一样好看。这是后话，基本功练习中有个“桩功”——是练档部力量的，练到一定程度脚底沉稳了，表演才见功力。二爷爷讲了沉肩坠肘含胸拨背等基本要领，让他们站，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不动。记得某个下雪天，路上结了薄冰，陈三娃早上起晚了，跑步去上学的路上滑了一跤，左膝盖和右胳膊肘擦破了皮，胳膊肿得跟水萝卜似的，他忍着疼坚持习武，二爷爷夸他骨头硬，长大了是个有出息的。
　　
　　 五
　　 学过傩舞的人说：师傅钟爱的徒弟会得到真传。
　　 三个多月下来，石头和三娃举手投足都像模像样了。次年的七月十三日，传说中皇帝的生日那天，“爱社”傩舞剧团在古集会表演，身为社长的二爷爷大胆启用新人，让两小徒弟扮六个主演中的两鬼。“爱社傩舞”远在西周就声名远扬了，那时称“大傩”、“国傩”，古人特讲仁、义、礼、智、信，演员上场手臂弯过头顶先行个猴式礼，曰：以礼领舞，礼冠全舞。陈三娃比韩厚普高出半头，眉清目秀，扮相秀美，身法灵活，“礼势”做得恭敬肃然，出场便赢个满堂彩，掌声中转身来了个猴式的“挽半叶”……抬起戴了头上长角似神似鬼的黑色面具，半弓步，两手从两个胳肌窝交叉掏起，在眼前来回舞动，挽成一朵上下翻滚的浪花，头跟着手来回摆动，两脚踩十字，动作敏捷，上下左右相随，小腿朝后快速弹起……那架势简直是二爷爷的翻版。
　　 记得最初上场时，二爷爷分配给陈三娃一只“绿鬼”面具，他说不喜欢，要换韩厚普的“黑鬼”，因为六个大鬼的动作基本一样，只是阵列变换时，处的位置不同，韩厚普性子随和，在他看来无论扮什么角色只要认真投入就是了。陈三娃想换面具两人就换了。谁都没想到，这陈三娃长得有些细麻杆儿，平日样子文弱，宽大的黑战裙上身，又戴上脑袋长角、张着血喷大口的面具，如凶神恶煞现世威武的不得了，和别人同样的表演动作，可陈三娃有“势”贯穿之中，舞动间势如破竹翻江倒海，足以吓退一切妖魔鬼怪，一场“武士”下来，韩厚普发现，那次出场，陈三娃戴的正是那张鼻子下有块阴影，随光照的角度不同，阴影的大小和形状亦不同的黑脸面具，这种细微而奇妙的变化，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陈三娃是不是有些知觉呢，表演完了他舎不得摘下黑鬼脸面具，央求二爷爷让他戴几天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