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村长断然不会干那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他要真拿面具当宝，就不会焚烧了。韩贴只也知道二爷爷韩怀俭和村长不和，遂转了话题继续建议：我看咱们应该贴个“寻物启示”，发动全村人找，只要面具还在村里藏着就好说。现在形势变了，国家号召保护文物，还出了法呢。要我看，咱村的傩舞面具就是一级文物。前些时候，村长见了我还问能不能做面具了，说要重新组织“爱社”。除了我，你还想过谁有可能拿走？
　　 再有就是陈三娃了。韩厚普把一桩压在心头多年的心事说了出来，舒畅多了，索兴直言不讳一吐而快，他讲了丢面具的那段时间，陈三娃刚从少管所出来。去二爷爷家问过面具的下落，少年陈三娃特别喜欢黑鬼脸，就是不知他之前有没有看出来是两只。韩厚普和陈三娃都在本村上的小学，中学才去了南头镇。对村小学的一草一木了然于胸。发现面具被移花接木以假调包的时候，陈三娃已经离开鱼水村了。这些年，我一直打问他的去向，听说他在城里开了“艾社”武馆，我准备抽空去找他打探虚实。
　　 嗯，嗯。韩贴只点头应和：还有一个人，不知你想过没。就是当时在学校任教的魏宗信老师。
　　 魏老师？他又不是咱村里人。怎么会对面具有兴趣。韩厚普脑海里随即闪过一位四十出头，灰裤子，白衬衫，浅黑皮肤，肩膀稍微有些前倾的男人。见他一脸疑惑。韩贴只补充道：按说他早就落实政策回城了，应该和面具没有牵连。只是前几年有个和他祖籍一个村的来找我做童男童女，说起魏宗信祖上是出了名的“小偷世家”，他祖爷爷是个汪洋大盗会飞檐走壁，专偷洋行的珠玉、金银财宝，一年出手两次，余下的时间喝茶，养鸟。他父亲一代家道中落，被仇家盯上，把城里的院子租了出去，举家搬迁到偏远的乡村，终是贼性难改，在村里和人合伙种庄稼，秋收时剥玉米小偷小摸用绳子把裤口、袖口扎牢，玉米棒子装衣裤里；拉粮食，牛轱辘车从家门口过，扔一袋回家；魏宗信的姐姐嫁了个小学教师，婚后夫妻为丢了钱吵，他父亲说：你们不用吵了，钱是我拿的。原来父亲看见女儿把钱放在柜子里没上锁去厨房做饭，悄悄开了柜子抽张百元的；听到情由他姐几乎气神经了。他姐也不是省油的灯盏，趁家人下地劳作从窗户跳进娘家屋偷鸡蛋卖了花钱，有人发现了告诉魏父，魏父满不在乎地说：偷自家东西不算偷，没关系。
　　 魏宗信七岁时，牛刀小试，偷过邻家一笼出窝不久的小鸡，邻家是个精细人，在鸡腿不显眼的地方涂了白漆色块，很快认出了他家的鸡，上门责问。父亲说半夜听到鸡叫，出门把偷鸡的人吓跑了又把鸡养在家里的。偷的名份大了被公安局抓去关了半年。魏宗信的姐夫是个本份的小学老师，他看魏宗信聪明好学是个好苗子，言传身教给他讲仁义礼智信，魏宗信渐渐有了羞耻心，到了他这代金盆洗手，在他姐夫的提携举荐下当了人民教师。连襟如此一番说道，韩厚普心里有了数，把魏宗信列入了要调查的人之一。
　　 “寻物启示”贴出后，韩厚普得到不少线索，有人说小卖部的王四儿，瞧上去一副热心肠，人可是贼精，他常拿一些土产，比如煮的瓜子晒的桃干以物易物换一些香皂、丝袜、剪纸花样卖给村里的女人们，那只面具会不会让他倒腾出鱼水村卖大价钱了？
　　 村委会计黑瘦、头发灰白，是村里唯一戴眼睛的，村民称他“眼镜先生”。
　　 “眼镜先生”告诉韩厚普面具丢失的那晚，是村长王庆丰值夜，村长和下乡的干部在家喝了酒很晚了去的村委会。你问问村长他有没听到响动？“眼镜先生”隔着镜片翻起眼皮瞧着韩厚普，讲到让他问问村长“有没有听到响动”这句时加重了语气，韩厚普由不得留了意，莫非村长和面具被掉包有什么关联？在张贴“寻物启事”前，韩厚普曾去拜访过老村长王庆丰，和他详细汇报了当年私藏面具后又发现被人移花接木的全过程。村长王庆丰燃了支自制的烟卷，慢条斯理表态：……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紧着找吧。这话音里是不是包含另外的意思，韩厚普听不出来。问题的症结在于，他不能确切是什么时间段被调包的。堪查检验、察颜观色、实地验证之类的侦察手段全用不上。寻查面具丢失的过程有些千头万绪，扑溯迷离。竟然有好几个村民和韩厚普一样，怀疑面具是被陈三娃拿走了。
　　
　　 十
　　 放牛娃二黑就是当初因为腿罗圈，没有被选入“爱社傩舞”剧团的男娃娃，比韩厚普小十几岁，是下代人了。他和同龄人不合群，但并不傻。
　　 二黑信誓旦旦保证说，陈三娃从少管所出来那段，二黑曾几次见他傍黑时双手插在衣兜在学校附近转悠。开始二黑不知道他是谁，见他长相不凡，眼神特别，问了人，人家告诉他，是二爷爷曾经的得意门生，武功好，住少管所刚出来，你可别招惹他，一个巴掌就能把你打爬。另外，村委会有人在一本油印刊物上看见过陈三娃头戴黑色面具的相片，那威武矫健的身形像极了二爷爷韩怀俭年轻时的模样，可他戴的面具是怎么来的？
　　 疑窦种种，韩厚普急于去找陈三娃。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件让他极度愤慨的事，原故是妻子赵心意婚后好长一段，肚子扁平不见动静，四处寻医访药，认识了南头镇医院透视室一位名叫宋祥成的年轻医生。宋祥成三十几岁年龄，已婚。细皮嫩肉是标准的“大白脸”，他主要在牙科给患者镶牙，透视室是兼职，患者多了两边跑便忙不过来，得知赵心意的丈夫是韩厚普后，主动和她提议说让你丈夫找院长通融一下你来透视室工作吧，我会教你的。这提议正中下怀，赵心意缠着韩厚普让他找院长，韩厚普当时觉得妻子有个工作分解怀不上孩子的焦虑也不是坏事，就找院长说了，先去医院学习，不挣工资。
　　 哪曾料，赵心意去了医院后，宋祥成教了她点三脚猫技术，尔后以师长自居。呆在透视室的时候多，先是帮她买饭票推荐她和他一起参加这样那样的义诊，赵心意不好意思拒绝。很快殷勤升级了，常买几块无粮饼干或是一些桔片糖要么干脆拿只女人戴的有机玻璃发夹要送赵心意，多被她婉拒了。前几天，借口过中秋节要送赵心意礼物但不知买什么好，硬塞给她二百元钱。这二百元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韩厚普每月工资还不到五十元呢。赵心意心里着了慌，才一五一十告诉了韩厚普。韩厚普一听火了，明知妻子是有夫之妇，还来这套，啥意思了？想给我韩厚普戴顶绿帽子？
　　 他拿着那二百元钱，大步流星赶到镇医院，见宋成祥正给一位包着绿头巾的妇人看牙，韩厚普冷着脸上前和他握手，嘴上冷哼出谢谢他关照妻子的客气语，把钱还了他。宋成祥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是个识相的，以后应该不再敢骚扰妻子了。韩厚普把手头工作安排了一下，这才特意去了趟陈三娃在北城组建的“艾社”武馆。
　　 斯时，“艾社”武馆在北城已经声名远扬，他们自编自演的《春天故事》每周六晚在北城大礼堂义演，场场爆满。每有大厦落成典礼、高速公路开通剪彩等活动，都邀请“艾社”现场表演，多家报纸、电视台做了报道，介绍陈三娃浪子回头弘扬传统文化的传奇经历，还有他与北城歌舞团一位艺名叫小六的年轻演员结为伉俪的故事。据说，“艾社”武馆表演用的面具中有个黑脸异常得活灵活现。韩厚普在城南一所门楼气派的院落找到了“艾社”武馆所在地，他正看着门楣上刻的“盛世爱社，国泰民安实力强；精湛傩艺，德高技佳根底牢”几个字入神，一位个子不高、长相文弱，三十出头有些虾米腰的男子招呼他，问什么事了？
　　 我来找陈三娃，是他同学。韩厚普语态平和。
　　 那人自我介绍说叫林东玉，任“艾社”副团长兼舞台总监。他告知陈三娃夫妇去苏联考察学习去了。
　　 何时回来？韩厚普问。
　　 差不多三个月以后吧。林东玉眨了眨眼。
　　 既然来了，总得有点收获。韩厚普打定主意，简单说了一下想参观学习“艾社”经验，他没有亮派出所的工作证，只说和陈三娃是发小，一起跟小六的父亲学习傩舞表演来着。林东玉听得眼睛一亮：这么说，您就是小六嫂子常说的石头哥了。
　　 韩厚普点了点头。小六竟然和这人提到过自己。看来小六不仅念旧，她和这位林东玉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二爷爷家那几个鸟一样叽叽喳喳的丫们，就数小六长得标致了，她个子不算太高，皮肤润白，一双杏仁眼溜溜转，未曾开口说话先有笑声传来，因为一年四时头顶上都别一只自制的红发夹，不仅在丫们中显眼，在同龄人中也很显眼，偏偏小六又喜张扬，刻意要让自己与众不同，女生们不干的事，她偏偏要参乎一手。二爷爷教韩厚普和陈三娃学舞（武）艺时，她背地里跟着模仿。因为上古时代，“爱社傩舞”这种故事性的拳术，仅是寺院僧徒的一种习武艺形式。后来传到民间，主要活动在寺庙，为祭祀庆典助兴，古时候女人是不能进庙门的，表演艺术传男不传女。改革开放后，傩舞剧团吸收了不少女演员，演绎了“黄土高原上的傩舞”、“传统文化艺苑的一朵奇葩”、“古文化的活版本”等等精彩故事，这是后话。可当年小六非要张牙舞爪与众不同，瞒着二爷爷习武（舞）艺。二爷爷教给石头和三娃，她又缠在他们的身后……童年的他们，苦也好，乐也罢，留下的多是甜美的回忆……
　　 林东玉态度友好称呼着石头哥打断了韩厚普的遐想，他跟在林东玉的身后参观了他们的练功场、器械室、表演道具。韩厚普边参观边暗暗称道，想起少年时那位衣服上打了补丁穿陈旧的黑布鞋，下雨了依然立在有些阴冷的磨房，耳听雨滴从房檐落下的“噗嗒”声，两脚稍稍内扣，两手环抱胸前，指尖离开一头宽，含胸拨背练桩功的陈三娃，从小就这样，他的毅志力果然了得，这么大的排场赶得上现代化大型训练基地了。当看到一排红、黄、蓝、绿、白、紫、黑的面具时，韩厚普特意留心了，没有一个是丢失了的黑鬼脸面具。他问林东玉：面具是哪里做的？
　　 城里有位姓崔的手艺人，能写会画二胡拉得好，得过奖。常做舞台设计。
　　 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村里有“爱社剧团”，回头我想找崔同志请教一下。韩厚普挠了挠头，他刚理了发，头发理得比毛寸还短。挠头只是他的习惯动作。有。林东玉转身，弯着虾米腰快速找了张信纸，用磨得有些秃的铅笔写下了崔同志的地址，并随手画了个简单的线路示意图交给韩厚普。韩厚普言谢。两人一前一后去到陈三娃的办公室，林东玉给韩厚普沏了茶，让他小休一会儿，说要去张罗午餐。
　　 韩厚普挠了下头表示他出去还有事办，就别忙乎了。韩厚普环顾四周，见办公室的玻璃窗斜对着院门，整个院子和门楼都在视线范围内，室内并排放着两只大书架，陈列着《拿破仑传》《太极拳论》、《路加福音》、《长拳十三势》《四库全书》等五花八门各类书籍，还有几本读书笔记，在一叠笔记本中韩厚普看到一个成色显旧的花纸皮本本，四周边缘贴了一层透明胶，看样子很有些年头了，翻开扉页，蓝墨水笔龙飞凤舞写着“五湖四海皆兄弟，天下武林是一家”署名陈三娃，翻了一会儿，韩厚普想借走包括那个花皮笔记本在内的三个本本，这多是陈三娃的学习笔记。他上学时就是好学生，咱抽空得学学，韩厚普如此言语是想打个马虎眼，林东玉虾着腰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回绝。
　　 这是韩厚普的计谋，他以“发小”的身份提要求，你林东玉是半路朋友怎好意思异议呢？回家后韩厚普细翻了花皮笔记，才是陈三娃在少管所写记事。和扉页草书不同，内里的字迹工工整整记有：在生活的旅程中我已走过十六年……当我从被告席跨进大墙的时候，当我灰色的生活使自己日暮途穷而悲观绝望的时候，静坐长思，过去犹如一场恶梦。大哭、痛哭，泪水根本无法减去内心的痛苦。在夹缝中求希望，在绝望中苦苦等待，苦苦挣扎，徘徊在死亡谷口。
　　
　　 十一
　　 人生只不过从生到死的一个过程。
　　 死不可怕，相反而言，死是一种快乐、安慰与解脱。
　　 难道我是一个经不起磨难、一个弱者吗？不，我是一个自信十足的人。我很不甘心，并不是不甘心受禁之身和法律的判决，对我来说判决监禁是一种安慰，住进大墙内有一种平衡的感受。人之初，善为本。我很坏吗？不，我是一个被浸泡苦水与不幸中的苦命人……
　　 有几个句子不合逻辑，但韩厚普对陈三娃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读到那句“死不可怕，死是一种快乐、安慰和解脱”时，韩厚普心里升腾起层层涟漪……
　　 鱼水村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陈三娃是他家的长子，出生时满身全是胎毒，只有眼睛和嘴是干净的，他母亲岳俊英一位性子泼辣的妇人不顾产后虚弱，用明矾和甘草泡水清洗疮处，日夜精心照料，陈三娃才健康地活下来。给他起名“三娃”，是为了好存活。村里人迷信，认定真有鬼怪抓人，会先抓大娃、二娃的。陈三娃五岁的时候，生母肝腹水病逝。父亲找了继母小名果儿，父亲喜欢继母像喜欢好不容易得手的苹果，恩爱之下有了弟弟，父亲在城里当工人，家里由继母操持。继母中等身材，两只长辫子，下巴尖尖的，长脸，嘴角上翘不笑也像在笑的神态，看上去面善，日子过得却精细，做饭用的锅小，盛饭用的碗也小。陈三娃吃两碗饭就不好意思盛第三碗了，继母虽然不多言语，从来不指责陈三娃有什么不是，那神情却是棉里藏针式的。陈三娃由不得要看她眼色行事。陈三娃从来没买过新袜子，穿的多是继母穿破打了补丁的。五丫、小六当时争着讨好陈三娃。五丫悄悄拿了双二奶奶给女婿缝的白洋布袜子要送陈三娃，被他坚拒。他把她们的好意当怜悯，这深深伤了他的自尊。陈三娃在心里和她们划了线，见面点头顶多打个招呼，多余的话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