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面具隐情(小说·家园)
陈三娃眉毛浓黑五官挺秀身材修长,长相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他爱读书,脑袋瓜灵活,老师教的东西一学就会,学习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小六“三哥”不离口语带自豪常借陈三娃的作业本照抄。五丫学习用功,算术次次打满分,语文政治成绩也不错,排名紧随陈三娃其后。但小六遇上学习难题从来不问她五姐,专找陈三娃讨教,连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她是借机套瓷了。小六和同班的女生们穿差不多颜色式样的布衣,所不同的是,她一年四时在头顶上别只自己缝的红发夹,铁了心要显示出她的另类来。某种程度上讲,小六的另类是做给陈三娃看的,然,陈三娃从来不曾意会过。他一门心思苦练基本功,学会了傩舞“武势”后,原本看上去有些文弱的他,举动间多了些灵活和劲力,文武双全渐渐成为同学中的“王”。从小学上到中学,称他“三哥”的声音越来越多了起来,陈三娃并没在心上,该干嘛干嘛,中学一年级的时候,他们的班主任老师调走,换来个姓张的女老师,师范学校刚毕业,中等身材,梳齐肩麻花辫,额头外凸,脸腮有些凹,嘴抿得紧,一脸严肃,她布置课外作业,还要求学生每天写“仿”练习毛笔字。
韩厚普和陈三娃每天放学用叫“绣鱼”的道具习武,“绣鱼”是用各色布头缝制的,五色丝线在剪成鱼形的布料上绣出鱼眼、嘴,里面装了五谷。用一根一尺多长的弹簧作柄,开始练习很别扭,甩出去,方向和目标总是不一致,每天练得胳膊酸疼,依然不能得心应手。二爷爷摸着刮过胡子,有些发青的下巴教导:“不能心急,要慢。慢慢练,功夫才能扎实了。”韩厚普和陈三娃没有灰心,练武(舞)的少年时光充实快乐,练久了两人的心思专注于此,写仿一事常忘了或是敷衍了事,有几次陈三娃交的仿,是五丫代写的,张老师发现了严肃批评。
没多久张老师便知道了韩厚普和陈三娃在学傩舞,星期天还跟大人出去表演,在班会上批评他们是不误正业,学生嘛首先应该专心功课,整天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张老师没收了陈三娃放在书包里的“绣鱼”,顺便搜出一只拳头般大小的“扑郎鼓”,张老师举起那只样子丑陋大概只有婴孩玩的“扑郎鼓”晃动着欲扔往垃圾堆,陈三娃涨红着脸去抢,争扯中“扑郎鼓”掉在地上,不知谁的脚重重踩了上去,“扑郎鼓”被踩扁了,鼓身和手柄顿时分离成两截……
陈三娃急得眼泪飞奔,“扑郎鼓”是他周岁生日时,母亲用自已纳的“万福”鞋垫从货郎担上换的。是母亲病逝后留给陈三娃的唯一纪念物,不久全班同学都知道了这个事实,张老师也知道了,特意和陈三娃做了说明。可陈三娃静默的表情中带上了一丝狠,他和老师扛上了,处处和她做对。明面上没怎么声张,专在私下做手脚。张老师有个习惯,向前走段路扭回头来看看后面,怕跟了鬼似的。陈三娃编了句顺口溜“黑鞋白底的,拐转弯弯挒脖的”,同学随之称张老师是“挒脖的”。有次,陈三娃在粉笔盒里放了只老鼠残骸,把张老师吓得面色如灰;再次,在进教室的门槛上扯了根不起眼的麻线绳,张老师进教室上课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下课后,张老师把包括班长韩厚普在内的班干部们叫到办公室,让揭发谁干的。韩厚普挠了挠脑袋暗咬了一下齿唇,保持了沉默,其他同学也都没好意思检举陈三娃。
韩厚普不参与陈三娃的把戏,也不给他告状,这就是他所能坚持的“仁慈”了。两人是同学,还是师兄弟,韩厚普和陈三娃同年生,比陈三娃大了九个月。过了多少年后,韩厚普依然记得有个晚自习,外号“大头”同学和陈三娃说,咱们蒙面去捉张老师的奸吧?陈三娃听了,稍微迟疑了一下,那个年龄的学生并这完全理解什么是“奸”,认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奸,可能因为“蒙面”这个把戏让陈三娃觉得好玩,又是和张老师相关的恶作剧便同意了。在陈三娃的带领下包括他在内的七、八个同学各自把红领巾拿出来遮住半个脸,蹑手蹑脚去了张老师住的平房前,“大头”耳灵,贴在门缝中听了一会儿,回头悄悄道“嘿,一男一女”。几个人一拥而上,陈三娃喊:一二三。他们一起用力推开了门。
张老师和电工王海,一位二十几岁,皮肤黑糙,下嘴唇左边有块棕褐色胎记,说话稍有结巴,手脚比猴子还灵活的男子鬼混的消息在村里沸沸扬扬传了没多久,张老师成婚了,丈夫正是电工王海,两人的共同点都是一脸板正、不苟言笑。村里有人说张老师是未婚先孕,还有人说那叫奉子成婚,这些说法韩厚普虽然很少听到过,但隐隐约约明白它们代表的意思。
张老师的绯闻淡下来后,浩浩荡荡的文化革命开始了,学生们参加各种造反派组织,城里的村里的南来的北往的热血青、少年大串联去韶山,去北京。韩厚普有母亲吕燕云地管教,没盲目参与串联,回村当了民兵连长。
就在那段时间,听到陈三娃偷自行车,一掌巴打穿了车主的耳膜被公安局抓了,韩厚普大吃一惊。陈三娃怎么有胆去偷车了?和同龄人相比,陈三娃是有些不同,他自幼丧母,和继母生活在一起,平日里撑出一份坚强和不在乎,但种种不如意从他沉默少言中能感觉出来。可怎么会去偷窃呢?五丫和小六毫不掩饰她们对陈三娃的关切,让韩厚普去打问情由。事情发生在南头镇庙会期间,失主报案派出所抓人的,韩厚普人微言轻又怎会打听到底细呢?
两丫头还央求二爷爷去救陈三娃,二爷爷虽然喜欢这个徒弟,可他自顾不暇,北神山上的轩辕庙被拆了,鱼水村的祠堂被破坏了,刻在石壁上的家谱用红泥涂抹的一塌糊涂。听说下一步解散“爱社傩舞”剧团,至于表演用的道具都是封资修玩艺儿,要统统焚烧,彻底革命!二爷爷韩怀俭和村里的几位长者去人民公社委员会,要求保护祖业;公社说是上级的指示命令,他们又找到北城革委会,被批评他们是保守派,拉革命的后腿。
二爷爷有理没处讲,摸着刮去胡须有些泛青的下巴神情写满了愤慨和无奈。非常时期,二爷爷摆出他隔年自制的葡萄酒请有识之士,组织村民上北京找党中央汇报,村里人嘴上应和,但到了实际行动时求明哲保身谁都不动。二爷爷摔了只祖传的青花瓷酒杯,骂,都是些松包软蛋。焦虑、担心和烦躁是那段时间他的主打情绪。说到别的事,他总是微微拧起眉,不耐烦道:别说这个了。韩厚普根本没敢和他说藏起面具又丢了的事实。
六
去到南头镇派出所工作,韩厚普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新职工培训学习,学民警职责,学法令法规,学技击技术。
那段时间,镇上时有盗窃案发生,谁家祖传的座钟被从墙上摘走了;谁家羊圈里的羊一夜被从圈里赶走了;谁家放在炕席底下的布票不见了……不时接到报案,几个民警忙得团团转。特别是星期日,派出所休息的时候,盗贼肆无忌惮砸开门锁入室洗劫,民怨滔滔,韩厚普和两同事二十四小时轮流蹲点,终是抓住了案犯,经审才是刑满释放刚回来的,名叫朱灯奎,脑袋大眼睛小,满脸络腮胡子,因耳疾割掉了左边的耳朵,戴顶耷拉的灰色毛线帽欲盖弥彰。朱灯奎是安徽人,家乡遭了水灾流浪到北城投奔亲戚的。朱灯奎已经是二次进宫了,他招出一件事:他和住监认识的一位狱友把本村吊死的一位22岁姑娘偷卖给外村配做鬼夫妻,已收了两千元定金,顺滕摸瓜很快他的同伙被抓捕归案了。抓了两人后南头镇再没发生过盗窃案件。只是镇上的人性子直,几句话说不对就动上手了。鸡毛蒜皮的纠纷时有发生,韩厚普记得上班不久有叫张大的和人合伙租车去用山梨换粮食,说好每人十五元车资,到了目的地给人家十元,司机和俩人论理,不服气。这天,张大在镇上的小酒店喝了酒,涨着脸踉踉跄跄走出酒店,醉眼迷茫中见上次坐的出租车停在路边,上去拉开车门就打司机,把人家右手的小拇指打骨折了,让出医药费不出,报到派出所抓了张大以殴打无辜群众拘留半个月,张大不服扯着公鸡嗓子扬言要一级一级告上去,一直告到国务院。派出所工作鸡零狗碎,每天忙得团团转,有点余暇韩厚普便琢磨面具被调包的事,一次偶然的机会,韩厚普在档案柜里细翻了少年陈三娃的《讯问笔录》,他触到了什么似的腿经不住微微颤抖,压制住内里的激动翻开……
时间:1965年7月23日10时40分
地点:南头镇派出所
侦查员姓名单位:XXXX
犯罪嫌疑人:陈三娃
问:我们是南头镇派出所的民警,现在对你进行依法讯问,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别的名字?
答:我叫陈三娃,没有别的名字。
问:性别?
答:男。
问:你的出生年月?
答:1948年6月7日。
问:你的家庭情况?
答:父,陈二货,47岁。工人。
母,岳俊英,家庭妇女。病逝。
……
问:知道今天为什么抓你到这儿来吗?
答:知道。因为我偷自行车还打了人。
问: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说。
答:昨天下午5点多,我放学路过集市,看到卖“红烧饼”的,想买个没有钱。又走了一个摊位,到了供销社门口,见一辆自行车没上锁,我骑上就跑,一个年轻男人追来拽住后架,我返身甩过去一巴掌,过后才知道把他的耳膜打穿了。
问:男人你认识吗?
答:不认识,听说是镇西刚上门的新女婿。
问:自行车特征?
答:黑色飞鸽牌。车坐和把手都上了绿色毛线套……
韩厚普按捺住复杂心绪翻来复去看了两次笔录,心里直替陈三娃不值,可以说,少年多才的陈三娃就是被那只可能撒了几粒芝麻、格外喷香的烧饼害了。韩厚普能想象出饥肠咕噜的陈三娃闻到烧饼香百爪抓心式的难受和由此而来的理性失控。如果陈三娃当时衣兜有五分钱,够买一只红烧饼吃了暖腹,他或许就不会冲动之下骑走人家的自行车了。韩厚普理解陈三娃的处境,笔录上记的岳俊英是陈三娃的生母。韩厚普依稀记得她杏核脸儿、一双大眼的模样。生母在陈三娃五岁那年,肝腹水去逝了。隔了不到一年,父亲娶了继母。陈三娃的继母人称果儿,梳着两条长过膝盖的辫子,瓜子脸儿、薄眼皮,面相绵善,从来不责怪陈三娃。但解放初期,国民经济困顿,又加上自然灾害,村民家多缺吃少穿,继母做的三餐清汤寡水,饭盛在粗瓷碗中淡得照得见人影儿,玉米面糊糊里煮几个土豆就是一餐。陈三娃正是长身体的时期,有点时间还扬胳膊、踢腿、飞脚练武功,这半饥半饱的状态就像有只野兽潜伏在身体深处闻风而动让人受刑般难挨,闻到烧饼的香味沉睡在肚子里的野兽醒了,闹腾得陈三娃理性顿失,一念之差骑了别人的自行车疯跑。潜意识里陈三娃是想跑到个什么地方用自行车换裹腹的食物还是想尽快离开窘迫地,更有可能是,当时他什么也没想,屁股指挥脑袋了。才有了那般难能理喻的举动。韩厚普后来听说,因为当时医疗条件差,被打穿耳膜无法彻底治愈,新女婿成了残疾人,对方告到派出所要求严惩,“讯问笔录”和“起诉意见书”证明了陈三娃的犯罪事实,陈三娃被抓捕判刑,那位被他捉奸的张老师新婚燕尔,素衣换了新装心情不错。再者觉得陈三娃是未成年人,死了亲妈在继母手下讨生活,难,同情陈三娃的境遇去派出所给他说情,无奈法不容情。
韩厚普不知陈三娃被判刑关在少管所是怎么过的,他只知道小六用作业本撕下的纸每月给陈三娃写信叠成鸽子状叙思情,有次还把别在戴在头上的红发夹和自己织的一双灰色毛线袜子寄去。陈三娃一次也没回过信。在少管所关了三年后出来不到一个月,剃光的头发长成了毛寸陈三娃全家去了城里。三年未见愈加沉默寡言的陈三娃并不知道韩厚普藏起面具,但陈三娃酷爱黑鬼脸面具是无疑的。他从少管所出来后,当初奉他为“王”的那些混混争着和他联系,陈三娃一概待答不理闭门不见,斯时,五丫已经说好了人家,准备出嫁。小六痴心犹存,得不到陈三娃的回应,就常往他家跑,她告诉陈三娃的弟弟——一位戴着鸭舌帽,长相像女孩子般文弱的小男孩,说:三哥是被冤枉的,他不会干坏事。小男孩为得到漂亮姐姐的糖吃,跟着说:哥哥是冤枉的。哥哥是好人。陈三娃出狱后,小六立刻邀他去家里玩。陈三娃半低着头去了二爷爷家顾不上小六鞍前马后的殷勤,向坐在太师椅上,抽着自制烟卷儿神情有些萎顿的二爷爷问了好,尔后看着自己的脚尖问:剧团解散了,表演用的道具呢?
烧了。
全烧了吗?我戴过的黑鬼脸也烧了?
烧了!二爷爷恼着脸有些没好气,《爱社傩舞》剧团解散后他脾气日益爆燥。
陈三娃垂着眼帘一脸落寞,没有再说一句话。这是小六后来和韩厚普学说的。长大了的小六鬼心眼儿更多了,她隐约猜到了韩厚普从他家拿走那只黑色傩舞面具是私藏了,告诉他这事是想套出面具的去处,用来讨好陈三娃吧?斯时,韩厚普尚没有发现面具被移花接木的伎俩,装聋卖傻,缄口不言。用木树墩子代替面具放回原处麻痹人,这种心眼儿像是陈三娃所为,等韩厚普发现猫腻再想找陈三娃时,他已经离开了鱼水村。那时候,通讯不发达,陈父因为儿子做了不光彩的事也专躲熟人,暂时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