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桃子把身子蜷曲在被窝时，才感到全身酸困。她清楚这是连日来忙乎儿子倪八的婚事累的，美美的睡一觉便没事了。心里这么想，两只眼睛却怎么也比不上，明镜似地看着窗户外越来越升高的圆月，许多过往的事情又在她的脑子里打开了转子。
　　 柳桃子觉得自己还算是有福之人，到了倪家做了二房，开始有点憋屈，但有丈夫倪瑞福疼着护着，过得倒也安详。若不是因为邱氏太过要强，柳桃子一辈子都可能不会走出这个倪家老宅的一步。柳桃子被愣三用布口袋扛出了倪家的大门，又被邱禄和送上了飞虎山，本以为是进了狼窝狗洞，不知道要遭受土匪们怎样的蹂躏。柳桃子绝对没有料到奎武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的部队里，无论军官，还是士兵，都是穷苦百姓出生，上战场打鬼子时是一群猛虎，回到山上休整时大伙亲如兄弟。部队里专门有一个炊事班，炊事班有和男兵们穿着一样军服的十几位女兵，柳桃子一上山就被安排在那里，跟随者部队行军打仗。有人提起过她和奎武的婚事时，柳桃子不知是害羞还是有别的想法，总是低头不语，奎武便哈哈一笑：如今战事过紧，儿女情长的事以后再说吧。听奎武这么一说，大伙便也不好再言语什么了。柳桃子是过来人，她能从奎武看自己的眼神中看出点门道，说真的，接触的多了，连她自己也总觉得对奎武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可是，柳桃子的心里总归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丈夫倪瑞福。柳桃子觉得手里没有拿到倪瑞福的一纸休书前，她还是倪家的人，所以他必须等，也许哪一天倪瑞福就又会把她接回倪家大院。不管邱氏对她如何，只要三天两头看到自己的儿子倪八，她便也心满意足了。
　　 倪八的上山了，他当时肯定不会知道，从此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愣三肩上背着倪八小跑着一路不敢停歇，直接到了邱禄和的府上，喘着粗气和邱禄和倪家大院被日本人糟蹋的事。那时候，愣三也许还不会想到小日本那些黄皮兵要对太平庄的百姓下狠手。以至于许多年以后说起这事时，愣三还会对邱氏的精明佩服不已。那一次，愣三可能根本想不到日本人会那样惨无人道地杀死自己那么多的乡亲，当他把倪八交给邱禄和，并把太平庄进了日本兵的事一五一十说完后，邱禄和几乎没有停歇，把外甥倪八交到夫人手里，拽着愣三的袖子就出了邱府的大门，一路跑着去找到了奎武。
　　 无数次地听人说过奎武，一提起的奎武，愣三脑子里就会出现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的形象。这一次愣三终于见到奎武的真人了，却感觉完全不是人们嘴里传说的样子。奎武长得魁梧高大，但绝不是像人们说的面如黑炭，形如恶魔。奎武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穿一灰蓝色的土布棉袄棉裤，腰里挎着一支长枪，手里还握着一把小手枪，英武阳刚，显得精干帅气。一双明亮的大眼看着愣三时，愣三倒觉得像是似曾相识的兄弟，有一种亲切感。愣三没敢开口，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听邱禄和与奎武说着什么。
　　 奎武的部队开到了太平庄，一个不留地把那股日本兵赶尽杀绝了，给耀武扬威的日本兵一个下马威。意料之中的事很快就发生了，奎武带着他大获全胜的部下回到飞虎山的第二天，鬼子的主力部队对飞虎山的各个山头进行了大封锁，枪炮声响了整整一白天一黑夜，奎武的营部被炸得七零八落。眼看着飞虎山再也守不住了，奎武下令，所有的弟兄们从后山的悬崖峭壁上突围。那一次，战士们死伤无数，几乎全军都覆没了。奎武肩上背着荷叶，一手拉着柳桃子，一手还不停地开枪还击，后面跟着的是愣三和倪八。直等到了山顶上，听着敌人的枪声稀落了，才先用一根绳子把柳桃子吊下去，然后又护着愣三下去，最后背着倪八顺着绳子跳下了山谷。
　　
　　 八
　　 风停了，雪也住了。听不到枪声，也没有了战士们和小鬼子的肉搏时厮杀和喊叫。飞虎沟里，只有望不到尽头的白茫茫白雪。两侧是看不到顶的石崖，被惊起的几只野兔一蹦三尺高向远处跑去，留下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树上栖息着的几只山鸡扑棱着翅膀不知飞向了哪里。奎武、倪八、荷叶、愣三和柳桃子四个人静静地坐在雪窝子里，他看着你，你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愣叔，看，血，血！”突然，倪八一双眼朝着愣三放大嗓子喊了一句。
　　 几个人中，倪八只认识愣三。柳桃子被愣三背出倪家大院时，倪八还太小，所以对自己的亲娘一点印象都没有留下。柳桃子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像对待陌生人一样，瞧都不瞧自己一眼，一时间她的心里也仿佛在滴血。
　　 殷红的鲜血顺着奎武的裤管流在了雪地上，圈子越来越大。奎武忍者剧痛，两手把一只棉衣的袖子刺啦一声撕成了布条，用力绑在了大腿根部。直到这时吗，柳桃子和愣三才反应过来，知道奎武在战斗中负了重伤。
　　 奎武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几次都失败了。柳桃子从地上起身的同时，也给愣三使一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把奎武扶起来，奎武还是迈不开步子。柳桃子心里琢磨，在山上时，奎武还能扛着倪八走的飞快，腿上的伤是什么时候被日本兵打中的呢？
　　 愣三背着奎武，柳桃子拉着倪八和荷叶，顺着奎武手指的方向朝飞虎沟外走去。
　　 “一直向前，几十里外就能看到人家了。那里有一个叫憨叔的人，他会给你们指一条明路的。把我放到这里，去吧。我，怕是不行了，别，别拖累了你们了……”奎武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变昏迷过去了。
　　 愣三没有把奎武放下，硬是一步一步把奎武背到了下梁庄，找到了奎武嘴里说到的憨叔。
　　 憨叔看样子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长着一副五短身材，几颗门牙向外咧着，让人看着总是一副笑眉眼。看着愣三踉跄着步子背来了奎武，二话没说，从愣三的肩上抱下了奎武慢慢地放在了屋的炕头上。
　　 后来才知道，这憨叔从小就是耍放羊鞭子出身的。羊在山头上跑，常有摔断羊腿的时候。憨叔有一绝活，就是会接骨疗伤。日子久了，村里大人小孩折胳膊短腿的，憨叔也会如法炮制，成立当地小有名气的土郎中。
　　 奎武和憨叔认识也算缘分，那次是奎武和几个手下的弟兄肚子里有点缺了油水，想到飞虎沟里打几个野鸡野兔沾点荤腥。不想误打一枪，兔子野鸡没打着，让正在坡上吃草的一只羊来了个脑袋开花。憨叔开始以为是附近的猎人，嚷嚷着就要骂人。走进一瞧，才发现是几个穿着军服的士兵，这一看，几乎把憨叔吓趴下，两腿直打哆嗦。秀才遇见兵，都有理说不清，何况自己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沟里人。
　　 “老总，狗眼不识泰山，得罪您了，得罪您了。想吃羊尽管挑几只，我给您宰了炖了背到到山上。家里还有几坛陈年的老酒，一并带着犒劳官兵。”憨叔说着话，腿一软便跪倒在了奎武的身边，筛糠捣蒜一样磕起了头。
　　 “这倒怪了，是我的人打死了你的羊。该赔礼该道歉的是我们呀！快起来，起来。耿排长，腰里有几个银子，给老兄留下，算是买羊的钱。对了，老兄这里能起锅搭灶吗，把羊炖了，就在这飞虎沟里吃一回肉，喝一回酒，记着，酒钱一道算进去啊！”奎武亮着嗓子吩咐手下人，边说边用力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憨叔。
　　 这一顿酒喝得，不单憨叔和奎武交上了朋友，还把他不到二十的小儿子柱子交给了奎武，让奎武领着到前线杀那小日本去。
　　 憨叔先着给奎武清洗伤口，然后从木头盒子了取出一个瓦罐子，把黑乎乎的药膏敷在了奎武的腿上。
　　 “唉，都打成骨头渣子了，整条腿，废了。以后可怎么带兵去打仗呢？”做这些的时候，憨叔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摇着头。
　　 奎武在憨叔的家里休养了十几天，腿上的肉开始是变黑，后来全腐烂成了一滩，一点不听自己使唤了。自从躺在憨叔的炕头，奎武几乎没有说过话。除了腿上的伤，奎武的腰里也被打进了枪子。疼起来时把嘴唇都能咬出血印，硬是不哼出一声。谁也说不清，当时吃了这么多的苦头，奎武视是凭着什么把这几个人带到飞虎沟里的。
　　 “桃子，你领着倪八和荷叶去吧。还有，愣三，也不要在这里待着了，我给你指一条路，顺着飞虎沟往东走就能到了县城高崖子，找到禄和兄，让他引荐你去找共产党的队伍吧。记着，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提起我现在的落脚地和我的境遇。还有，憨哥，我奎武对不住你，没能把孩子带回来，让娃在战场上牺牲了，你打我骂我吧，呜……”说到这里，奎武竟抱住了憨叔的双手，嚎啕大哭了起来。
　　 柳桃子没有离开，她守在了奎武的身边，就住在憨叔的窑洞里，一直过了许多年。晚上陪着奎武说话，白天用木轮子小车把奎武推到窑洞外面晒晒太阳，天气晴好的时候，顺着坡推到沟里的树丛中，听着泉水的叮咚，看着树上的鸟从这边枝头飞到那边枝头。
　　 “八儿，你爹口渴了。”
　　 不知道从哪天起，柳桃子让倪八对奎武改了称呼，叫起来爹。
　　 烧火做饭的柳桃子一说完话，倪八就跑到水缸边，舀一瓢水送到了奎武的嘴边。
　　 “荷叶，柴禾烧完了，替你娘去院里搂点去。”炕头上的奎武指派着荷叶干杂活。
　　 吃着憨叔从地里种的五谷杂粮，倪八也一天一天长大了。许多时候，奎武教两个孩子写字，柳桃子在一边缝衣补袜子，俨然就成了有儿有女的一家人。
　　
　　 九
　　 这一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事，让柳桃子一家发生了许多的变故。
　　 十岁的男子能锄禾，十岁的女娃能绣花。在柳桃子的磨叨声中，倪八和荷叶渐渐长大了。住在下梁庄里既不沾亲又不带故的憨叔家，柳桃子和奎武时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口的不自在。战场上驰骋了多少年的奎武是被日本人的刀枪打废了，大事小情什么活也干不了，柳桃子一个妇道人家，年轻时缠了脚，一双小脚两路都走不快，只能做些缝衣做饭的家务活，砍柴放羊，种谷子收糜子的事她是断然做不了的。人口多了，憨叔不停地又在坡坡梁梁上开垦出了大小不一的荒地，春种秋收，莜麦土豆都能变成一大家子人的口粮，每天起早搭黑干得乐乐呵呵。
　　 “八儿，男人不吃十年闲饭，跟在你憨叔身后，和妹妹荷叶去坡上干活去。”柳桃子总是这样吩咐两个孩子。
　　 “可娘你的把裹着我脚的这些臭布条子扯了去啊，真的是勒的难受死人了。”荷叶搂着柳的腰，一边说话一边撒起了娇
　　 不知从哪天起，荷叶开始称呼柳桃子娘了。柳桃子看着倪八懂事荷叶乖巧，似乎也很满足，忙着忙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偷偷地乐得笑出了声。
　　 只是给荷叶裹脚这件事让她很费心。从荷叶住进憨叔家，柳桃子就用一多丈长的白布给她缠脚，可这孩子先是又哭又叫满炕打滚，后是乘着柳桃子不注意，刺啦刺啦把缠着的布条子扯开扔到了院里。就这样母女俩一来一去，几年来也没有把荷叶的一双脚裹成形。到后来出了山，荷叶的脚便和同龄的闺女有了区别。这是后话，放下不表。
　　 “你个鬼妮子，不裹个三寸金莲，总也的裹成个妇道人家的样子吧？照你这样子，长上一双棒槌一般的大脚片子，谁还娶你做婆姨！”柳桃子嘴里这样说，却对荷叶也没有了办法。
　　 “桃子啊，亏你在部队在了许多年，没见过有许多行军打仗的女兵吗，哪一个裹成三寸金莲了！”躺在炕上的奎武有时也要插上一句话。
　　 听奎武这么说，柳桃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荷叶去做了。她还是坚持每天给荷叶裹脚，只不过裹脚的时候用的力气小了，荷叶把布条子扯开扔一边时，柳桃子也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了。
　　 奎武没事的时候已经让倪八和荷叶学会了许多字。没有笔就用小树枝代替，没有纸就到河里挖回沙子。沙子被阳婆婆晒干后铺在平地上就可以写字。时间长了，倒也横平竖直有模有样。两孩子还能把《三字经》、《百家姓》也能读的朗朗上口。憨叔不识字，也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句，他只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些浅显的道理，只会埋头种地，扬起鞭竿放羊。但看着两个孩子摇头晃脑地读书写字时，憨叔总会咧开已经有几颗牙齿脱落的大嘴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飞虎沟夏季的景色是很美的，星星点点的野花开满了山坡，山桃山杏的的小果子也从脱落掉的花蕊中露出了毛茸茸的小脑壳，随着晃荡的风摇来摇去。一股股的清泉从沟沟岔岔里流出来，汇集成了小溪流，滚动着颜色不一的细碎石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听起来别有一番韵味。羊儿在山坡上不急不缓地吃着青草，倪八和荷叶和飞来飞去的蝴蝶玩着游戏，不时地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八哥，来，和我玩过家家吧。我当婆姨你当汉，你锄地我浇水，好吗？”荷叶都要和倪八几乎每天玩这样的游戏。
　　 “你长大了真的会做我的婆姨吗？”倪八边玩便用一副很认真地神态问荷叶。
　　 “会啊，我要生出很多很多的宝宝。听咱奎武爹说了，城里有许多许多的好东西，写字用的是纸和笔，穿的是绸缎，坐的是马车。将来，我们的宝宝就不用像我们这样，用树木棍子在土堆上写字画画了。我们用马车拉着奎武爹，拉着荷叶娘，拉着憨大爷，顺着沟里这条小河一直走，一直走……”说这些话的时候，荷叶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