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没良心的倪瑞福，现在抱着嫩的了，搂着小的了，把老娘我晾一边了？别以为姑奶奶我是吃素的，老娘我既然能让你把这个柳桃子娶进门，就能把她送出去。倪八眼看着就要满周岁了，满了周岁就断奶，断奶后倪八就该回到我这里了，记着，倪八是老娘我的儿子！从那以后，你这个老王八便再也别想着靠近小狐狸精一步。”邱氏说着狠话，唾沫星子喷得倪瑞福满脸都是。
　　 柳桃子怀里抱着倪八，边哄孩子睡觉边教着牙牙学语的倪八叫自己娘亲，不想被外面的邱氏听到了，推开门子不问青红皂白，一个大巴掌冲着柳桃子的嘴巴就打了过来，一时间殷红的血就顺着嘴流来下来。
　　 “叫花子一个，你也配当娘吗？要不是因为倪八正吃着奶，老娘我断你吃断你喝饿你狐狸精三天，看你再敢胡说半句，哼！今儿给你一巴掌算是给你长点记性，再要敢让倪八喊你娘，小心撕破你的嘴。”邱氏训斥柳桃子的时候，柳桃子好像一个木偶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按着邱氏的意思，倪八一周岁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就被送到了邱氏的怀里。十几天了，倪瑞福被邱氏白天黑夜看着，一次也不能过来去找柳桃子。只有到了吃饭的时间，老妈子才会把一碗剩饭剩菜从门缝里塞进去。送过饭来的老妈子有时候问一声二奶奶好，大多数时候一声不啃，扔下碗和筷子，掉头就走。柳桃子想儿子，可是他知道邱氏的厉害，也吃过邱氏的苦头，她甚至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邱氏说过让柳桃子给倪家生三男两女的话，现在看来是不会完成了。只要倪八好好地活下来，别让倪家断了后，邱氏便觉得已经是烧了高香了，也算是为倪家出了力，对得起先人了。她甚至觉得，这个柳桃子多在倪家呆一天，倪瑞福的心就不会放在自己身上。许多个夜里，倪瑞福身子在邱氏肚皮上爬着，嘴里却呢喃着柳桃子的名字。也就在那个时候，邱氏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柳桃子赶出家门。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哥邱禄和会那样做，竟然动用了土匪奎武，连夜把柳桃子装进口袋，往马背上一扔，驮到了飞虎山上。
　　 所有的起因都是因为邱氏去高崖子城里找了一次她的县尉大哥邱禄和。这邱禄和可不是一般的人，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红道黑道通吃的主，明着是抓捕盗贼、维护治安的朝廷命官，暗里却听人说他和当地的有名的土匪头子奎来望频繁。听说妹子受了委屈，又见妹子在自己面前哭的眼泪汪汪，这当哥哥的也是感到心痛，当下让人叫来了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奎武。
　　 “奎武兄，在下有一事相求，劳你带着弟兄们连夜下一趟山，把那太平屯子倪瑞福的小妾柳桃子抓到山上。只要让她离开我妹子和妹夫的视线，任你让她干什么都行。”邱禄和喝奎武称兄道弟，一边喝酒一边一边便把事情说妥了。
　　 说起土匪奎武，那可是远近闻名的人，谁提起奎武，都会浑身感到不自在，仿佛这个奎武就是最大的恶魔，附在哪个人的身上，哪个人就会倒霉，轻了折财，重了伤身。太平屯村子里的人没有见过奎武的，但都无数次地演绎着奎武的故事。有人说这个土匪头子身高八尺，长得面如黑炭，随身扛着一杆长矛大刀，武艺高强，杀人像砍瓜切菜一样。也有人说，奎武干得是杀富济贫的营生，对穷苦百姓毫发不损。这样说来，好像奎武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十恶不做了。
　　 听说柳桃子被送到了飞虎山后，邱氏又一次进城见了大哥邱禄和。毕竟是女人心，总有一处是发软的。邱氏忽然又觉得柳桃子不应该受到这么重的惩罚。其实原来的想法也便是把柳桃子赶出倪宅，不要和自己在丈夫倪瑞福跟前争宠便罢了。
　　 “哥啊，这柳桃子……你就真让她上山了？”邱氏站在大哥的对面，好半天才嗫嚅出几个字。
　　 “妹子啊，再伶牙俐齿你还是妇人之见啊！你以为飞虎上就是民间传说的贼窝子吗？你错了，奎武领的是一群什么样子的人，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我是朝廷的命官，可我更愿意做奎武的兄弟。水浒里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很多都是狭义的壮士，我佩服李逵，也把鲁智深武二郎林冲当成自己的偶像。现在兵荒马乱，哪里是柳桃子的最好安身之处？依我看啊，飞虎山就是她最好的去处。哥我也嘱咐过奎武兄弟了，如果他和柳桃子有缘，就成双配对做夫妻吧。哥我太清楚奎武兄弟的人品了，如果他看上了柳桃子，那这是她柳桃子前世的造化。”邱禄和脱下官帽，细细地和邱氏道起了奎武的事。
　　 奎武不是本地人，从小习武，耍的好刀好枪，年轻时死了父母，十五六岁开始独闯江湖，认识了一群狭义之士。后来也是为了救国救民，加入了袁世凯的队伍，几年混迹行伍，东打西杀，却看不到一点光明。世道越来越坏，就像乌云遮满的天。奎武总觉得自己成了别人手里舞动的一杆枪，一把刀，乱打乱砍，甚至许多时候在滥杀无辜。奎武一时间突然觉悟了，这样下去就成了纯粹的混世魔王。他乘着月高星稀，部队安营扎寨的空挡，一猛子当了逃兵。凭着自己的武艺，从南到北，耍武卖艺，每天引得街人满堂喝彩。等奎武一路走来到了高崖子地界上时，奎武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奎武在在街上练武，轿子里坐着的高崖子县令周步成正好路过。周步成是看上了奎武的武功，下得轿来，让身边的衙役把奎武带回衙门，好酒好菜管待，好言好语相劝，想让奎武留下来，协助县衙门维护乱成一摊的社会治安。奎武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就是不从，留下一句“后会有期”的话，提枪挎刀就要走出县衙。周步成见软的不行，就换了硬的，让手下的官兵连夜出动要以扰乱社会治安为名把奎武缉拿归案，慢慢地再进行劝说。那一次执行抓捕任务的头人就是县尉邱禄和。开始的时候，邱禄和也是全力以赴，想借此次抓捕在县太爷面前表功。可他哪里知道，凭着手下几个吃官饭的怂兵，哪里是奎武的对手。奎武刀起枪落，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群兵娄子打趴到了地下。如果单是这样，尽管邱禄和出兵不利，难免被周步成怪怨几句，他也不会觉得什么。反正他知道，这衙门终究不是他的久居之地，最终让邱禄和动心的是奎武临行前扔过来的一句话。
　　 “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吾乃自由之身，岂能为昏君效力。”
　　 奎武的声音不高，却一时间震到了邱禄和的心底。他不管不顾身后的官兵，一路小跑追上了奎武。
　　 “壮士留步，请听我一言。”邱禄和看自己赶不上奎武的步子，高声喊道。
　　 奎武何许人也？敢作敢当！既然有人喊话，他便停下了脚步。
　　 “壮士，我身为朝廷最小的命官，但身在其中，自知国之腐败，也有救国之心，无奈力不从心。邱某早有耳闻，共产党极力主张抗日，得民心顺民意，不知壮士意下如何？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壮士有意，我邱某愿与壮士从长计议此事。”邱禄和压低嗓音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那一晚，邱禄和与奎武谈了许多，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临别时，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
　　 “兄弟，你我所见尽同，来日方长，来，举起你的刀，照着这里，砍！”
　　 奎武好像明白了邱禄和的意思，举起大刀在邱禄和的官服上来回晃动。
　　 第二天，邱禄和手执被奎武砍破的官服去见周步成，说是奎武的本领太过高强，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想要捉拿归案难上加难。邱禄和还告知周步成，这个奎武再也不会在县城的街道上练武卖艺了。这样一说，倒好像奎武是被县衙的官兵赶出了高崖子县城，也正好给周步成找了一个台阶下。
　　
　　 四
　　 原以为把柳桃子赶出家门后，倪瑞福会把所有的心事用在邱氏身上，可谁也想不到，世道会变得越来越让人眼花缭乱。先是听到消息说是日本人打进了关东，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关东军被打得溃不成军。再过一阵，又说是小鬼子已经进了中原，蒋光头的国军全部养着一群只会吃饭不会打仗的败类。更不能容忍的是蒋委员长一句不抵抗的政策，让小鬼子一路如入无人之地。城里的许多买卖铺子这一阵子也着实难以支撑，衙门增加了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税务，土匪强盗兴风作浪又是抢又是偷，地痞流氓也是借机行事，见了吃的就吃，见了用的就用，谁都不敢管不敢问。没有办法，一家接一家只好紧闭大门，等候风声。
　　 倪瑞福的米铺子倒是少有的风平浪静，据说都是因为有他的大舅哥邱禄和在上面顶着。倪瑞福现在城里住的多，家里待的少。明里和邱氏说是担心城里的铺面被抢劫，暗里只有他自己清楚，土匪强盗要偷要抢，与他在和不在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倪瑞福打心眼里不想踏进家门，一回到太平屯子的倪家大院，就能看到小跑乱跳的儿子倪八，看到儿子，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老婆柳桃子。晚上再和邱氏钻在一个被窝里时，任凭邱氏像发情的母狗怎样撩拨，倪瑞福的肚脐下面都如秋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软绵绵的冰一样拔凉拔凉，激不起一点兴趣。如此反复许多次，邱氏也便自觉无趣了，唉声叹气一阵，夫妻俩各自睡去了。
　　 倪瑞福是被大舅哥邱禄和差人叫到府上的。邱禄和开门见山和倪瑞福说起了粮铺的事。
　　 “妹夫啊，把你请到府上，是想要说两件事。先说你的米铺子。国难当头是到了捐钱捐粮支援抗日的时候了。每一个有民族感和正义感的中国人都不愿意让外国列强侵占我们的土地，强暴我们的兄妹，我想你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奎武在飞虎山上拉起了一支队伍，叫义勇敢死队，现在已经是几百人的一个团了，靶子就对准了小日本，出其不意，打了好几次胜仗。在这民族危亡的生死存亡时刻，能出钱的出钱，能出力的出力，如果你不愿意成为亡国奴，那么就必须拿出点实际行动。再说柳桃子的事，上了飞虎山不久，他就正式成了奎武兄弟一起走上了抗日前线。柳桃子常常念起她的亲生儿子倪八，什么时候方便了让他们母子俩相见一次，我想着也是人之常情。再有，我这顶县尉的官帽子怕是也戴不长时间了，抗日既然是全民之事，我也不会总这样坐以待毙，一定要拿出自己的实际行动来。”
　　 邱禄和的话说的句句在理，倪瑞福听的也是头头是道。
　　 “可是，你也知道，家里的事……”倪瑞福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我妹子的事你就尽管放心好了，她的工作我会做好的。现在的事就是你赶快把铺子里的米面粮油统计一下，我会组织车队短时间内把东西送上飞虎山。只要弟兄们断不了粮食，打起小日本来就会战无不胜。”
　　 捐款捐粮的那一天，邱氏也进了城，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成石成石的粮食捐给了义勇军敢死队，非但没有怪怨丈夫倪瑞福和大哥邱禄和，看着远走的车队，她还在嘴里嘀咕：“打，狠狠地去打那些东洋小鬼子。吃完了铺子里的粮食，我倪家院子里的粮囤里还有。吃完了粮囤子里的，我倪家上百亩的田里明年还会有新的收成。”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妇道人家竟然有这样的度量。当晚，邱禄和差人把妹子和妹夫送回了太平屯。夫妻俩有说有笑，早早地钻进了一个被窝。
　　
　　 五
　　 两年后，年过四十的邱氏竟然生下一个女娃。倪瑞福中年得女，终于是儿女双全，自然十分欣喜。高崖子县城里的铺子没有了，田里的农活有邱氏安顿长工短工打理，该种时种，该收时收，基本不用倪瑞福操什么心。每天拉着儿子倪八，抱着闺女九儿到田里抓鱼摸虾看飞鸟，编个笼子逮蚂蚱，农闲时让愣三套一挂驴车马车，拉着父子三人，用上一整天时间到城里转悠，偶尔也到大舅哥府上唠唠嗑。一年四季下来倒也乐乐呵呵。太平村拢共也就是百八十户人家几百口子人，有一半人家没有自己的田地，一年四季靠着种倪家的田亩过日子。本来原来是十成收成八成交给倪家，两成留给佃户，年前邱瑞福传回大舅哥邱禄和的话，邱氏便也听了，从今年起变成了收七成留给佃户三成。岁末年尾，佃户们分到的粮食多了，自然都说东家的好。
　　 五十刚出头的邱禄和说是身体欠佳要告老还乡，尽管县衙里一再挽留，总归去意已决，最后割去了县尉的官职。本来是无官一身轻的邱禄和，离职后却显得更加忙乎。隔三差五就见有或单个或一伙几个神神秘秘的人来找他密谈。每当这个时候邱禄和先是贴着邱太太的耳朵说几句话，然后把客人带进里间的房子里，过好长时间才会出来。站在堂屋门口的邱太太显得很紧张，手里拿着绣花的针线，却总是装装样子，一针也不动，静静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俨然就是在为丈夫盯梢放哨。
　　 秋收已近尾声，佃户手里的高粱玉米糜子谷子都已经交回到了倪家粮库。倪瑞福赶进城，是要和大舅哥邱禄和商量给义勇军敢死队捐粮的事。可是从一大早等到夜幕降临，一点听不到府上的动静。高崖子县城的大街上时地有几个持枪的日本兵走过，来回走动的人很少，倪瑞福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但他说不出这紧张的气氛因何而来，只是大气都不敢多出，把整个身子一蜷，叼着空子从布褡裢里掏一块出家门时拿着的干馍片子，在嘴里嚼几口垫吧垫吧饿极了的肚子。倪瑞福进城时从来不让愣三的马车停在邱府的门口，而是远远地让愣三在城边等着。以前是带着倪八九儿来看看亲戚，因为这次有正事要办，临走时邱氏没有让他带倪八九儿，一再嘱咐他事已办完赶快返程，也好留出时间安排装粮运粮的事。可现在的状况是见不到大舅哥的影子，便定不下捐粮的事。走也不是，在也不是，倪瑞福只能这样在大门口干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