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恋】人生(小说)
刘老太太听着儿子的话,开始有点错愕,紧接着跟着不停地点头,她为儿子这一板大人一样的话感到倍感意外,更倍感欣喜。平安从小跟着父亲进进出出,所有事情都是由父亲做主,他只负责照办,没想到真正遇到事情这么有主见有想法,这点让母亲确实非常意外。而几乎在同时,冯田也是撒完尿回到屋里,给坐在厨房板凳上烧火的母亲说道:“妈,昨晚和二哥聊了聊,有两个事情给您老人家说一下,一个事情事我们俩想尽快把梅子给二哥娶回来,这样二哥家里会温暖点,不过呢,也就第二个事情,二哥家里刚才办完大爷的事,钱不宽裕,娶亲总得给人娘家意思意思,另外操办婚事前前后后花费的也不少呢,咱家还有点零钱,虽然不多,但是多多少少算是点贴补,就全部拿给二哥办婚事用吧。”
冯家老太太一手捏着烧火棍子,一边略带惊讶地连连点头,等儿子说完便道:“我的娃说的在理,这事现在就要你给拉帮着办呢,除了你再没二人啊,你就给多跑跑,钱的事情还用说嘛,我晌午会儿就去送给你大娘,这是好事情,有啥商量的呢,你们看着办就行了。”
四
平安和梅子的婚礼在刘大爷的七七祭日过后半个月的农历十六盛大举行。
那日清晨一场秋雨清洗了村子的所有树木,秋后的红树叶子被洗刷得像是姑娘家新买的裙子一样鲜艳夺目,山村里的空气中带着泥土特有的香味弥漫在每一个村民的身边,早起的麻雀被大雨浇过后,成群结队,饥肠辘辘地围在打麦场的草垛下面,搜寻着被老百姓们遗漏掉的萆谷粒,忽而飞腾,忽而相互琢嘴。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火炉烟筒里,接二连三地冒出了白烟,此刻,每家的老头老太太们都坐在了自家地火炉边正熬着一罐浓浓的罐罐茶,属于这个安静祥和而依旧贫困的村子的秋日清晨一成不变地开始了。
一清早,冯田便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那件最体面的蓝色涤卡外套,套在了满是补丁子的衬衫上面,对着母亲梳头发用的小镜子用脸盆里洗完脸的水使劲抹了抹一头黄草一样的头发,看上去像是被老牛使劲舔过一样溜光整齐,随后便满面春光地出门朝刘家居住的里屋走了去。一边走一边吆喝着:“二哥,咋样了啊,慢腾腾地,好像你才是要出嫁的大姑娘啊,哈哈哈……”
听到冯田的喊声,平安从他住的屋子里探出了脑袋,满脸难为情地呵呵一笑,“老弟,你来得正好,快进来一下,快,快……”冯田带着一脸笑,朝平安的屋子走了进去。
平安把冯田招呼进屋,便关上门,神秘兮兮,略带尴尬地压低声音说:“老弟,咋办,你说这咋办呢?”说着,用一直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根。
“啊?啥咋办,咋了?你尿裤裆里了?”
听到冯田的回答,平安急了,“少胡说了,我啥时候尿过裤子,是这,我昨晚才发现我的裤衩子的裤裆破了个大洞啊,翻了翻,其他没个利整的裤衩子了,这咋办,新媳妇进门的第一晚上,让人看到我的破裤裆的裤衩子,不给让梅子笑话我一辈子啊?”
听到平安的话,冯田一手捂着嘴,一只手停在指着平安裤裆的半空中,脸笑得和猪肺一样紫红,“哥啊,我的二哥哎,你……”
“你小声点,别让萍顺听到了,我早前儿没发现啊,不知道啥时候破的,你说这咋弄,这眼看要去接亲了,我总不能脱下来让俺娘去补把,再说,这也来不及了啊……”
平安说着,急得像个上了磨坊的毛驴围着冯田团团转。
看着平安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冯田憋住了笑,定了定神,说道:“哥,你等一下”,说着便起身出门跑向了自己的房子。
上午九点整,随着刘家大门口和冯家人住的那排门面房前的一大串火红的鞭炮声响起,身穿藏青色中山装,胸口带着红花,头发油光锃亮,穿着冯田的裤衩子的平安骑着自己家的那头枣红大骡子,和身后紧跟着的头上绑着红花的黑色高头大马一起走下了门坡小道。冯田小跑在平安的骡子前面,指挥者两侧放炮的人和随行的亲友,浩浩荡荡地走向了村口的常家。
等着接亲队伍前来的常家一家人此刻正围在准新娘梅子的炕头前。梅子的母亲揉着一对通红的眼睛,将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在女儿后背三下两下地拍着;梅子父亲则远远地坐在炕头对面的板凳上,一手捏着一根旱烟锅,胡茬子包围着的嘴巴时不时喷出一股呛人的浓烟,双眼盯着地面一语不发。而今天的主人公梅子,此刻一身由母亲亲手缝制的红装,一双红色方口布鞋,乌黑的大粗辫子盘起来用卡子固定在后脑勺。平日里从不打扮的农村姑娘被这么一收拾,竟然有种咋一眼看上去认不出来的感觉。
梅子随她舅家人,大高个儿,身材苗条,虽然平日里跟着父母在田间劳作,让原名本白皙的皮肤晒黑了不少,但也遮不住她原本俏美的五官。梅子虽然上有兄长,下有弟弟,但是她自小懂事聪敏,虽然从未上过一天学堂,但深知孝道礼仪,平日里跟着父母种地打粮,进家门便帮母亲做饭洗涮,勤快温顺的性格加上她的身材和容貌,使得村里许多和平安年龄相仿的男孩子都向往万分,还总有一些男孩子趁着放羊的机会,偷偷趴在梅子家后墙头,等半个小时以求得看一眼从屋子里出来的梅子。而平安不论出身,长相,还是家庭条件,各个方面无疑都远远优越于同村其他小伙子,所以梅子本人对这件关乎自己终身的大事,虽然嘴里扭捏着不说,但心里其实还是十二分的满意和期待的,这些都可以从她平日里偷偷送给平安的那些小手帕,小荷包里可见一斑了,因此平安和梅子的结合,虽然起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其实他们俩互有好感,已然相爱,算得上是看得见的一件好亲事了。
前来接亲的队伍在半个小时后,终于磨磨蹭蹭地到达了常家大门口。说是磨磨蹭蹭,其实并不是接亲的队伍办事拖沓,只是因为算命的先生说过,接亲时间就必须是九点出门,九点半到达女方家才算大利,否则时间与两位新人八字不合的话,对两家人都不好的,但是无奈两家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放给正常人步行的话最多也就十分钟,无奈之下,大家只能在冯田的领导下,磨洋工一样硬生生走了半个小时,掐着点到了常家门口。常家人随着一大串响亮的炮声,一个个跑出了院子,最后留下梅子和她娘,留在屋里等待平安进来。梅子爹捏着旱烟锅走在家人最后面出了院子,此时此刻,如果不是某些风俗规定她这个未来的丈人必须出面,他宁可埋头钻被窝里免得让人看见他皱巴巴的眼角那两滴干眼泪了。梅子爹出了门,一直走到最前面去,其他人给他让道排在了两侧,前来接亲的平安下了骡子,和冯田,还有平安的一位长辈一起三人对着梅子爹一字站立整齐,随后双手合拢抱起,一起给梅子爹做了一个深深的揖,而梅子爹显然是这辈子第一次受到如此大礼,有点不知所措,经站在一旁的常三爷努嘴挤眼的提点下,硬巴巴地赶紧作揖以表回礼,随后转身,引导大家进门。
半个小时后的上午十点整,骑着骡子的平安和与他并排骑着黑马的梅子,在众人簇拥,鞭炮齐鸣下,热热闹闹地走进了刘家的大门,村里的年轻男人们各个都如打了鸡血的小狗一般,上窜下跳,抢着掀门帘子,戳窗户纸,争先恐后以求看一眼坐在新房炕头上低头不语的梅子,那激动的样子似乎是自己娶媳妇一样,让人忍俊不禁。
剩下的大半天时间里,梅子就那么一直呆在自己的炕头不言不语,而平安则在冯田的招呼下,一会儿出门接客人,一会儿端酒敬长辈,愣是一次都没顾得上进屋看一眼自己做梦都寻思的那个女人。没错,农村传统的汉族婚礼就是这样,结婚的女人在结婚那一日,只是一个新媳妇的角色而已,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因为在这个属于她的日子里,任何事情似乎都与她无关。而这一天的男人,才是世界的主角,受祝贺,受恭喜,戴红花等等这一切,都属于新郎一个人。
夜里九点多,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的平安,带着一身的酒气,在母亲和妹妹萍顺,冯家老太太,以及冯田的推推搡搡下,满面绯红地走进了梅子坐了一天的小屋。梅子原本对平安就心怀爱意,此刻在这安静的夜晚,在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屋子里,在属于她的大日子里,看着这个今后将陪伴自己余生的男人慢慢朝自己走过来,心跳不由地加剧,看着平安摇摇晃晃的脚步,梅子恨不得一把把他拉过来,但又迫于女孩子家的那点矜持不得不坐着不动等着平安来揭开她的红盖头。
那一夜,两个自小一起玩耍,长大互相爱恋的农村男女,伴随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响动和像是三伏天里耕了一片荒地一样的大汗淋漓后,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大亮,才在相互的一阵柔情地抚摸中依依不舍地爬出了热气腾腾的被窝。从此,二十一岁不满的平安,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他成了这个家庭中真正的顶梁柱,而这位一夜之间被她从一个黄花女子变成的一个女人,成了他,及这个家庭中重要的一员,也将陪着他走过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五
婚后的平安在新媳妇的被窝里只温存了三天,三天后,便在梅子和母亲的依依不舍中,背着自己的一卷铺盖出了门。
其实,这一切都是平安和冯田在之前就“预谋”好的计划。平安看着父亲辛苦一生,家里除了衣食住行还算凑合之外,钱财方面却一直不宽裕,如果自己也照着父亲的路走下去,单纯依靠种地,估计这辈子是很难从根上改变家庭的境况,而冯田和自己同岁,也算是成人了,两个大男人打理自己家那点土地,根本不够他俩玩的,纯属浪费,所以两人考虑好了,等平安结婚后,家里的老人留给梅子照顾,而那点耕地全权留给冯田打理,平安跟随着公社派遣的劳务输出工一起,走向了距家六十公里外的水利工地务工。
公社此次组织的壮年劳动力输出务工,除了能每个月能赚得到10块钱工资,还能得到来自公社统一分发的每月二十斤粮票和五斤肉票,而在当年整个中国都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样的报酬不得不说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但是在这样优厚的待遇下,是一天十多个小时的超重体力劳动,和每天晚上八面漏风的靠山窝棚。因此,虽然报酬丰厚,但是去了的人不到半月,就有一半中途逃跑回家了,对于没有什么抱负的年轻人来说,这种超重体力活下的生活远远比不上在农村老家种地混日子好,所以中途逃跑回家,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平安这一去,却是整整一个月没有一天休假,没有分秒偷懒,反而显得格外精神奕奕,皮肤黑了不少,但也更加壮实了不少。如此虽然清苦却每月能有“丰厚”的回报的工作,似乎让平安找到了生活的目标,眼前好像有一道阳光,正在一点点地照射着平安曾经灰暗的人生,日子虽苦却过得也快,转眼已经到这个工地整整三个月了。
冬日入九后的第三天,天气格外寒冷,按照工头的说法,再过一两星期如果更冷的话,土就冻了,那样工地就放假,大家就可以回家了。这一日天还未亮,工棚外面的北风呼呼地打着窝棚上的草皮咔咔作响,看天色应该最多也就是凌晨四点左右,平安因睡前喝多了稀饭,这会儿尿憋得实在睡不住,便准备起身出门撒泡尿,突然听到外面一阵自行车发出的卡拉卡拉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听到一个熟悉的,粗壮的声音喊了起来“平安,刘平安……”,听到喊声的平安从刚才的迷迷糊糊中猛地打了个激灵,这不是冯田的声音嘛,天哪,这天寒地冻大半夜的,他怎么来了,莫非……平安应声猛地一惊,顾不得身上还没塞进去的一个袖子,就钻出了窝棚,只见窝棚前五六米的地方,站着一个扶着一辆自行车的人,天没亮,只能模糊看得见人影,平安眯着眼角使劲瞅了瞅,还是没看清,便压低嗓门问道“是老二?老二吗?”
听到平安的声音,对方一把扔下了自行车,扑了过来,吓得平安往后退了两步,被迎面扑来的人紧紧地抓住了两个肩膀“二哥,二哥,是你吗?我是老二啊”。
平安定睛看了看,正是冯田。确认了是平安后,冯田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平安,一个黑糊糊的粗汉子,瞬时间哭得像个三岁的娃娃。
“二哥,我可把你给找到了,这深沟大山的,咋这么难找啊……”
“老弟,你别哭,咋回事,到底咋了你说话,堂堂老爷们别和个娘们一样好不好”
“二哥,快,快收拾东西,咱回家……”
平安和梅子新婚温存仅仅三天后,便将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冯田打理,只身去了六十公里外打工,这一去就是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年交通及其不便,又没有自行车可以代步的情况下,平安这三个月愣是一次家都没回去过,虽然他很思念老母亲,也很怀念梅子温暖的被窝,但是一想到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那时候他就能揣着几十块钱和不少的粮票肉票回去,心里就觉得一切都值了,所以这三个月平安虽然是吃尽皮肉之罪,熬尽了相思之苦,但心里却动力十足。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走后一个月多点,梅子就发现怀孕了,看来是他们新婚那三天的温存里男人给他种下的,但是为了不给整日劳苦的男人担心,梅子就把这个秘密藏在了心里,想着反正肚子还不大,暂时就不给任何人说了,等过年男人回来了,给他个天大的惊喜,这个傻男人,说不定会高兴成啥呢,想着想着,梅子就不由得摸摸自己日渐突起的肚皮不由自主地翘起她美丽的嘴角,露出难以发现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