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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画家与小花(小说)


作者:沧浪夜雨 童生,816.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17发表时间:2020-03-30 15:49:01


   “这孩子怎么这样木,不识好歹。”周一朴听见张阿姨的话,懒得回头理论。
   约一个时辰后,周一朴垂头丧气回到病房。他不敢告诉母亲,刚才排队时五千块钱被偷了,他用幸存的一千块钱付了住院押金。
   得赶紧想办法卖掉几幅画。
   回到画室,他仓促修改了五幅油画(路上买了丙烯颜料,只能如此了),又将脸上和身上收拾了一下,从画室出来时还不算太晚。他飞快地往红梅市场骑去……
   一阵汽车喇叭声直刺耳膜,周一朴猛地抬起头。他侧身伸颈向马路对面看去——哪里还有顾慧的身影。遂抱紧画卷,低头向小花画廊走去。
   画廊里开着若干冷光射灯,由此在墙面及地面上洒落下许多斑影。艾小花站在老板桌旁,咬着唇角,低头翻看着什么。她身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脚蹬白色帆布鞋。棕黑色的长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辫,两鬓垂落着的几绺发丝有的拂在她的侧颊,有的则掠过下颌乖顺地抚在她细长而白皙的颈部,灯光落在那里,有若有若无的阴影。
   她要是成为我的模特儿就好了!他觉得她的每一种装扮都是她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此时利落干练的她与昨日的她多么的不同。昨天的一切虽已过去,但在他今天来到这里之前,所有的波浪还是像昨天一样在他心里起伏,更生出些焦躁来。他垂眼快速将自己的衣着审视了一番——上身穿一件黑蓝方格衬衫,其中一个衣领的角不够服帖地微微翘起(他在画室里找不到熨斗,或许根本就没有吧,这耽误了他不少的时间),下身还是昨天穿的那件卡其色帆布裤,脚上的黑色布鞋皱褶深刻,那也已是许久不换的了。这些原本早已不再引起他关注的细节又跳将出来,愈加延滞着他来到这里的决心。
   “小花老板。”周一朴定了定神,说。
   “咦……是你啊。”艾小花抬头愣了愣说道。
   “我……有个朋友想要看看我的画,要我给送去。路过你这里,顺便进来看一下。”周一朴嗫嚅道,抬起画卷向艾小花示意了一下。这话说得很轻,动作也很僵硬——他昨天那样决绝,现在实在无颜告诉她,他是特意过来的。只是他也不确定是否除了害怕被拒之外尚有其他否定的理由?
   他很清楚的是,自昨日聚敛起力量为那些沉寂多时的画寻求出路,他又决然拒绝了她的修改要求后,他是怎样的懊悔不已。
   但是,踏进小花画廊的那一瞬间,这里的一切便牢牢攫住了他的心,并使他暂时摒弃了杂念。此时,他在心里迅速将艾小花刚才这句话的内容、语调细细咀嚼了一遍,由此猜测到她对他是不讨厌的,甚至可能是有一些期待的。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确定、不敢奢望这种期待的内容与他内心的期许完全一致。并且,此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视线聚焦在艾小花的脸上或者身上。
   他今天来这里与昨天去厂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身份,这种身份的转换在他心里引起的羞愧与不安使他一心想把目光藏起来,只得硬生生地倾身盯着墙面上的画来看。
   “这些画真不错啊!”他抬高了嗓门看着墙面说道。这声音清亮得令人感觉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似的。
   墙面上满目陌生的装饰画以及油画,若干夸张的线条、色块在他的眼框里拥挤不堪地跳跃着,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然而脸上始终挂着一丝愉悦的微笑。
   倾身看去,每一幅画的右下角都贴有一张小小的蓝白条纹不干胶标价牌,上面写着品名、尺寸、价格。想到自己的作品可能也要这般接受各种目光的审视与艰难的议价待售,周一朴慢慢直起身子,心里瞬间涌上了一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这情绪一再地压制着他曾经怀揣的精神幽灵,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画卷握紧了一些,一只手轻轻抚了抚画卷,仿佛那是他的孩子——难道真的不能如从前那般高看自己的作品,并且无法放任地在过去的审美意识里生活了吗?此时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窘迫的画家而已!
   这时,空气中浮游着的一种类似于油彩,但实质上是丙烯颜料的气味。他细辨出熟悉的感觉来,微微翕动着鼻翼嗅着这其中细微的差别,并由此推测画廊里的手绘油画是丙烯颜料画成——难怪色彩那样艳丽,画面的起伏缺乏质感——画家很少用丙烯颜料作画(他想起自己今天用丙烯颜料修改画面,但很快就原谅了自己因时间所迫而偶然为之)。他感觉有点头晕,但这一专业性质的发现使得他到底稍稍有了点放松,并在心底重又升腾起些许自信来,不经意间眉梢向上扬了扬。
   “老师,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手上拿的就是要给你朋友看的作品吗?”艾小花说着向周一朴这边走来。
   “是啊……叫我周一朴就好了。”周一朴扭头将视线转向艾小花,可又同时意识到这般迅捷的反应,无意中流露出了刚才看画时的心不在焉——但凡是有人称呼他为“老师”或者提及他的画,他的心就会变得活跃起来,全身紧绷。更何况,今天他的境遇与以往任何时刻都有所不同。她会不会因此在心底轻视他?她看了那些画愿意接受它们吗?想到这些,他只得别扭地将身体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态,没有转动任何角度。心底刚刚升腾起来的些微自信也随之荡然无存。
   “可是那又怎样?一切都是变化和未知的……”他心下思忖着,发现她并未看向他的脸,而是清晰地指向他手中的画卷。那么,此时她面部的蹙额、浅笑就跟他本人没有多少关系了。自他站在画廊里,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停留超过两秒、三秒。他不得不承认她只是为着他手中的那卷油画,如同顾慧的微笑只是对着眼前递过来的五块钱而已。
   “周老师,我也正想找你的,只是昨天忘了跟你要电话号码。上午刚接了一单生意,一家厂房乔迁,想要一幅风景画挂在办公室,明天上午就要。店里有现货的手绘油画是静物、花鸟,人家不满意。请周老师再考虑一下我昨天说的吧。”
   “即便我有画,你也没有工人做框啊?”
   “不要,不要配框。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要配框?”
   “不管那么多了……你先看看画再说吧。”周一朴心里一阵欢喜,却依然仔细掂量与体味着艾小花话语中足够的诚恳,而后转过身来将画卷平托在手掌上,用眼睛询问着在哪里铺开才好——店堂中间是一块狭长的空地,两侧的墙面及墙角处皆挂满或堆着各式的画。
   “来,到这里来。”艾小花说着向店堂的南墙处走去——南墙的东侧开了一扇窄小的门,走进去就是画廊的里间。
   周一朴随艾小花侧身进去,头不小心磕了一下。疼得“嗷”了一声。
   “哦,对不起啊,碰伤没有?我今天来店里刚挂上去的,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他一只手捂着额头,一只手对艾小花摆了摆。抬眼看去,门框上悬挂着一面带框的镜子。停顿片刻,他抿着笑跨步向里走去。刚进里间,他便嗅到由化纤、棉麻、喷墨、丙烯颜料等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他站在被这气味充盈着的逼仄空间里,甚至比浏览一部意象晦涩的画册更令他感觉费劲。
   里间南墙上挂着一只圆形挂钟,墙角倚着一张折椅,扶手上覆着一条半旧的深褐色毛巾毯。西北角摆放的一张约莫八十公分见方的桌子,桌面上有几幅手绘静物油画。
   艾小花将桌子上的油画卷起,插入木架的一个空格里,让周一朴将画卷放在桌子上。此时她与他挨得很近,他们的肩几乎要触到了一起,他仿佛又嗅到一丝文官河上清越杳渺的味道来了,这气味令他有强烈的亲近感。他隐约感觉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准确说是在他脸颊侧面——停留了一会儿,随后又移开。
   周一朴定了定神,小心剥下封住油画卷的胶带纸,粘在自己的衣服上,将油画慢慢展开平铺在了桌子上。
   “用了油画上光油?怎么看上去不够亮呢?”艾小花皱鼻嗅了嗅,手指头捏着画布的边缘,用一种审慎的目光翻看着周一朴带来的五幅风景画,尽管这目光在周一朴看来并不存在多少专业的意味。看到她的目光在画面上轻抚流连时,他竟对这些画产生了不可理喻的嫉妒。同时,他的目光又极力避开画面上修改的地方,还有那个异常灼人的红太阳。
   “是……都是前两年画的……干裂了。今天来之前匆匆忙忙整理了几幅。用的缎光油,这些画面微弱起伏的写实画不适合用高光上光油……不适合你懂吗?当然……当然……我以后完全可以改进……改用高光……这个可以改。”周一朴的脸上有些燥热,隐约附着红云,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翘起的衣角。
   “我以后完全可以改进……改用高光……可以改!”周一朴重复着刚才的话,便使得这句话有了另一层意思,好像是迫不得已才说的,是心里的渴求使得他无法完全依着脾性来回答艾小花的问题。他脸上的红云现在突然翻涌了上来,将原本消瘦涨得鼓鼓的。
   缎光油散发出来的树脂和松节油的气味似乎加重了空间的逼仄感,周一朴有些歉意地看着艾小花,欠了欠身。然而他的心思并不在此,于是这歉意就有些轻飘飘没有分量,只在他心头一掠就没了。好在艾小花除了对他没有用高光上光油,以及不曾署名(他在整理画面时设法用画笔遮住了原先的署名,仅仅保留着画布背面右下角的英文缩写“ZYP”)略有些不满之外,并没有再挑出什么问题来——他对画面的色彩也做了一些调整——她表示应该可以。
   “周老师,价格到底怎么算呢?一幅多少钱?”艾小花的眼神始终落在画上,只是提问时略抬了一下眼梢,这个问题更像是在走一个过场而已。
   “我是美院毕业的,并且得过奖,我有证书……24寸的油画三百块钱……”
   “哦……太高了。我只能按照老艾说的那个价格给你……你刚才说,这几幅画是带给你朋友看的是吧?实在不行,那……那就算了吧。”
   周一朴垂眼看着自己的画,先前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决心正在慢慢溃散,可又实在挪不开步子,只得一遍又一遍地用眼睛安抚着画面上每一处亲笔描绘的细节。
   “什么朋友?哦……那没事……好吧,好吧……就这样吧,就按照你说的价格。”他犹豫着,又感觉自己无从选择。说完听得自己心里“扑通”一声,刚才始终悬着的心落到了一个稀里糊涂的坑里,继而产生出空洞乏力的感觉来。以至于后来艾小花打电话给顾客,他都是栖栖遑遑地蹩在里间支棱着耳朵听着,时间好像凝固了,直到店堂里彻底安静下来,他才被艾小花传递过来的眼神激活了似的,所有侵扰着他的栖惶都在闪着微光的眼神中如潮水一样涣然消退。他的脸上终于团着笑,微笑洋溢开来,连眉梢也挂上了笑,一双不大的眼睛烁烁发亮。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眼睛从未这样亮过。
   “我来打高光吧。只是……暂时还没能拿到钱,人家说明天交货后老板合适了就给钱。”艾小花说道,眼神里的微光蓦地弱了下去。
   周一朴这才猛一惊。是啊,还没有拿到一分钱,哪怕是订金。这算是谈的哪门子生意?看来,这个神似康达维斯小姐的艾小花终究不是一个老道的生意人。
   “那……我订的两个画框怎么办呢?明天能拿到吗?”情急之下周一朴想起了那两个画框,它们像气泡一样又从他的脑海里漂了上来——他要抓住它们,或许那才是能帮他解决窘困现状的希望。
   “我……我明天再想想办法吧。”艾小花的声音渐小,似乎被这难题压制着,并显明地缺乏信心。
   “那我明天再来,我明天会再来的。”周一朴将另外几幅画留在小花画廊代售。走出画廊时才发现,红梅市场的一些店铺已经打烊。暮色渐合,遥远的天际有几点疏星,模糊的月如同石印的图画。星月的周围则布满了灰色的层状云,如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作品景深处粗糙蹩脚的背景,令人感觉压抑。
   他低头一看,两道胶带纸还粘在黑蓝方格衬衫上,狠劲将胶带纸一把捋了下来,嘴里嘟囔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脏话——或许实在是骂不出口。他将胶带纸在掌心搓成一个小小的圆球,圆球带着存留的些许粘性,把他的掌心弄得痒丝丝的,膈应得慌,这几乎让他静不下心细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的右手指捏住圆球,斜乜起一只眼睛瞄准前方,嘴角向上歪提着,微微扬起的眉梢因此失去了平衡,显得有些滑稽。他保持这样的面部表情有好几秒钟之久,这才将那小小的圆球投掷到了三四米外的一个垃圾桶里。嗣后,抬起手将翘起的那只衣领角蛮横地用力向下扯了扯,又回头看了看远处小花画廊溢出的灯光,这才扭身抬脚往回走去,空瘪的帆布挎包在他笔直得略显僵硬的后腰处轻微地颠簸着。
   回到医院后,他忙着母亲的术前检查。等待检验结果的间隙,他竟因几分特别的牵挂而体会到久违的温情,脑子里掠过艾小花的影子——此时的她在干什么?
  
   6
   艾小花站在门框处,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从母亲去世,她时常会在镜子面前消磨时光,是揽镜自顾,也是觉得而今只有镜中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依靠。
   她的相貌上寻不到多少与老艾的影子,也无法从老艾那里获得情感上的依靠。事实上她始终不了解老艾,更不清楚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听母亲说老艾年轻时在拖拉机厂做过工人,三十多岁时因心脏不好停薪留职。回家后拜了一个老师痴心学起画画来,可画画不能填饱肚子,于是母亲逼着他做小生意,直至后来积累了一定的财力,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了。她虽是老艾的独生女,但父女俩并没有多少话说,自母亲生病去世后更是如此。她最近时常看到他坐着发呆,似乎在用眼神与空气中某个看不到的人默默交流。她不懂这究竟是什么回事,但也不想去问,仿佛意识到那是属于老艾自己的世界,自己毋需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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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具有代表性,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当前的社会现状。当有的企业倒闭,大部分工人下岗,老旧小区及厂房面临拆迁时,他们该怎么办?都说真爱是圣洁的,是至高无上的。可爱不能填饱肚子,爱也不能御寒。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爱是建立在金钱之上,这也是现实的。当画家生活窘迫,他不再潇洒,不再风度翩翩,也不再是青春少女的偶像。只有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廉价推销自己的画品,以用来糊口。同样的,当生存遇到困难,曾经的企业领导也会放下身段,去打工赚钱养家,也会为了丁点的利益,背信弃义失去人格。小说构思缜密,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具有时代感,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31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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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0-03-30 15:52:07
  感谢作者的分享,感谢投稿流年。
   问好,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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