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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画家与小花(小说)


作者:沧浪夜雨 童生,816.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15发表时间:2020-03-30 15:49:01


   早两年她在Y市时,他总说身体不好,心脏病时常发作,追着她回来接手画廊生意,那时她不肯。去年她因四处碰壁而灰溜溜地回来,老艾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跟她说,别写那些没用的诗了,学会赚钱才是真本事,突然再不提让她接手画廊的事情。她被磨去许多锐气,她不愿意违拗他,就真的不写了。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两年家中已有了许多变化。老艾再婚了,娶的是一个离婚的女人——母亲生前的密友兰姨,兰姨带着她的儿子小毛。老艾的心脏越来越不好,手头常备速效救心丸。急需做心脏搭桥手术,只是他一直拖着不肯做。另外还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变化,比如老艾对她莫名的冷淡。艾小花很快就捕捉到了这些隐晦的变化,只是一时没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要时常温习在镜子前获得的心理依靠,方才不至于感觉太孤单。她不善与人交往,尽管多愁善感、孤僻自傲的倾向已经威胁着她的心情乃至幸福,但她从未有过改变的念头。她在镜子里的面容上反复寻觅那些与母亲相似的地方,眉毛、眼睛、嘴唇……在此过程中找到了久违的亲切感,这样的时刻让她暂时不必为孤单感所困扰。她定睛看着——仅一年时间,她就衰老了许多,眼睑到底是已有些松弛的迹象。从前的事又回来了:一年前,她带着若干诗集与自己的涂鸦之作回到了兴华市。彼时兴华市几家国企纷纷破产清算,特别是兴华化工厂,原本衣食无忧的三千多名干部和职工一夜之间全部成了下岗工人。
   “老奇和林二不就是拖拉机厂的吗?听说老奇还是行政科副科长,是老艾当年的顶头上司,如今不还是为老艾打工——难道,我也要一辈子为老艾打工吗?兰姨说,她帮我在老艾面前劝说了好几次,可老艾就是不吭声。这次出门前他倒是说了一些明白话:‘这次是他最后一次去义乌进货,回家后就住院做心脏搭桥手术,就此不再过问店里的事情。’这话说得很轻,没有二两重,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却沉沉地落在我的心上。或许还落在了兰姨和小毛的心上。”想到这,艾小花不由闭上了眼睛。
   小毛——艾小花又想到兰姨的儿子,她微微打了个冷颤,心底完全被什么可怕的力量统摄着。过去的一切如同一个被注入了氧气的小球,当不小心将它戳破放出里面的气体时,她骤然呼吸到了那些日子的空气,空气中混杂着危险和烦燥,是从那个由老艾、兰姨、小毛,还有她组成的家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二十一岁的小毛眼裂短促,眼距比一般人都大一些。他身形彪悍,头发粗黑,发际线很低,使原本宽大的额头变得狭小。额头上几颗青春痘触目惊心。小毛没什么正经事做,跟着朋友混。若是遇上拆迁钉子户,有人欠债不还等等,就被人叫去帮忙。有时脸上或身上挂了彩窝在家里,兰姨便要痛骂一顿,却又阻止不了他消停几天后仍然出去。
   老艾和兰姨在家时,他视她如空气,努力将黏糊糊的目光藏匿在短促的眼裂里。若是暗地里一不小心四目相对,这目光就粘在艾小花的脸上和身上,这目光掩盖着某种迫切的东西,甩都甩不开。一旦有了机会,他便撑足了劲儿,爆破似的给她留下难以启齿的伤痛。想到这,她痛苦地摇摇头,努力将它们抛开。
   晚风从卷帘门外吹进来,在墙壁上画框的罅隙里穿行而过。这风掠过她的脸颊时,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走到里间,她再次端详起桌子上周一朴留下的几幅油画。她时常会自己揣摩——虽然久远记忆中她的志向并不在此,然而她早已明白喜欢做什么事情与能够以此谋生很难一致——她能从中发现一些秘密:陈旧,并且不善保管;签名处有遮掩的笔触,尽管色彩上并无甚多差别,但那隐隐约约的新还是成了不易察觉的补丁;底色看上去是新近更改的,提亮、并加强了对比度……这些改变使得这幅画看上去鲜明、靓丽,可亦由此丧失了艺术上沉郁的美感。
   他昨天不是坚决不肯修改的吗?还有价格……今天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周一朴白净消瘦的面庞在她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她觉出了他隐忍的无奈;觉出既要尊重才华,又要得到利益是会令一个人显得痴癫,甚至可笑起来的,她仿佛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
   只要顾客满意就行,我是管不了那么多的。
   艾小花若有所思地走出里间看向电话机,整整一天了,没有老艾的电话。她呼了几次他的BB机,都没有回应。她不禁隐约有些担心,心烦意燥起来。
   她重又回到里间,将周一朴的另外两幅画卷起。油画布经纬密集,边缘处因太过干燥已翘起变形,加之画面某些部分的油彩很是厚实,这使得她试了几次都没能将画卷起收到画架上,这与她今天整理的油画都不同,她非常懊恼,将画掷到桌子上。原本已经半卷着油画在桌面上散开,其中一幅拖挂在了桌子的外沿,慢慢承受不住下坠的引力,终于伴随着细微的摩擦声完全滑落到了地上,画面上的文官大桥及木船便被迫折了腰。
   “叮—叮—叮—”
   “是老艾……”艾小花疾步走向店堂,马尾辫的发梢在她脑后晃动起来。脚下匆忙,险些被地上的油画绊了一个踉跄。
   “爸……哦,您是?哦,对不起……贾局长,老干部俱乐部的画框……我知道应该最迟明天上午交货,可现在厂里出了点问题。我……贾局长,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对不起……”艾小花将话筒搁回,站着发愣,突然意识到不该告诉贾局长厂里的变故,应该找个借口延宕些时间才对。贾局长电话里的责骂让她有些受不住,心里很是堵得慌。四下环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老艾仿佛越来越遥远,她有些迷茫,尤其是眼前,刚才她脑子里尚存着的希望转瞬就消失了,这个电话意味着现在——最迟明天,她必须自己尽快解决问题。画展的框如果不能及时交货的话,画廊的声誉……还有,周一朴的两个画框,他明天也是要来取的。她将订单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又折叠起来放回口袋。“明天早上送完油画后赶紧去找一下老奇。”她小声嘀咕着。
   “市场大门都关了,你怎么还不打烊?”一束强光照射进来,保安手握着手电筒站在店门外。
   “哦……还有一点活儿,干完就走。”艾小花抬手拍了拍额头,她突然头痛起来,但她不知道应该将此时如流水般连绵曲折的头痛归咎于谁。
   那束光在空中划拉着几道毫无规则的轨迹,尔后在艾小花的脸上停留了一会,最后才犹犹豫豫地折转、隐匿在暮色中不见了踪迹。
   她用力摁住了太阳穴,眉头紧锁,吃了一颗“芬必得”,想想,又吃了一颗。两颗止痛药相继咽下的瞬间,她因意识到疼痛不多时定会得到缓解而感觉些微的笃定与放松,由此又觉出了不可抑制的疲乏来——她仰起脸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眼见着那外面的夜色渐浓,她将画廊的卷帘门拉下,只留了一条缝隙。
   上光油的气味在艾小花手指的反复挥动间极速弥漫开来,这气味令她灵敏的感觉不停地受到侵扰——她今天原本已忍受着店里若干陌生的气味,此时更是加剧了这样的侵扰。她心神不定,不由自主地去嗅这气味,她似乎应该想办法疏散这气味才是,可又会下意识地想要将这气味分辨得更精确些。
   不及上光油干透,艾小花快速在画面上铺上了一层透明薄膜,将油画松松卷起,用胶带纸固定。忙完这一切,艾小花抬头看了看挂钟,时间已指向六点五十分。
   “前面的订单,还有周一朴的两个画框,我明天一定要想办法,明天去老奇家谈谈,不然又能怎么办呢?”脸上隐约泛起的潮热令她看上去状态不错——她的顽疾是离不开“芬必得”了。好在兰姨总会在她的口袋里放几颗药片,或是让她带一盒药放在店里。兰姨对她不错,多少是念及她与母亲旧日的友情吧,想到这,她心里到底还是涌上了几分暖意。
   此时药物的作用令她感觉疲乏极了,打开南墙处的折叠椅沉沉地侧身躺了上去,身子完全蜷缩在椅子里。低矮的椅子掩在桌子立柱的背面,又被诸多画卷遮挡住,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桌子与画卷的背面有一张躺椅,躺椅上还有一个人。她可以从画卷之间的罅隙看到外间的一切,这种空间上的隐秘令她很是满意。她扯过扶手上的毛巾毯盖住了脸,浑不知毛巾毯只被她牵住了一角,其余全部拖挂在了椅子的边缘,由此又形成了一道更为隐秘的深褐色隔栅。
   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触动着她的耳膜,她有些昏昏欲睡,却又隐约分辨出这声音里还夹杂着什么别的节奏——这是一种清脆可听的韵律,与挂钟的“嘀嗒”声糅合在一起,似乎是哪一位神衹在空中挥动着交响乐的指挥棒,将这些声音变幻无穷地结合在一起,又仿佛是一种偶然,是今天酉时所衍生出来的产物。这韵律悠悠窅窅、橐橐作响,并逐渐增强,打在树上或屋顶上,并且将其攻势一直推进了她的内心深处,尔后慢慢积淀,令她想起了“疏雨滴梧桐”“骤雨打荷夜”……她被凄凉、凄清、凄楚的感觉悄然裹挟……刚刚离开的周一朴又回来了,他站着她的面前,身瘦、肤白、两鬓有着自然卷的黑发。耳垂上有一颗细小的红痣。他高傲地昂着头,目光黝黑炽热,但极其纯良。
   “你好,美丽的康达维斯小姐。”
   “周老师,你在说什么?谁是康达维斯小姐?”
   “哦,抱歉,你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康达维斯小姐。我忘了,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现实的生存境遇面前,我们都是一样的。”
   她不由定睛看去,他的面容渐渐模糊,尔后重新构造,最终成了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你……你到底是谁?怎么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是周一朴啊,我不仅可以与你长得一模一样,并且能够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喜爱诗歌不是吗?”
   “是的,我曾经梦想成为一名诗人。我不喜欢做生意,可是我在Y市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回到兴华市后发现到处是下岗工人,现在哪怕是饭馆里一个端盘子的,都有可能是来自破产国企里的一名操作工或化验员,就这还需要托人情才能做。我……我不甘心这样,这与我的梦想差距太大了。”
   “这就对了。你瞧,我热爱绘画,曾经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去学习绘画技巧。我梦想着自由徜徉在艺术的海洋里,同时获得我所渴望的名声与财富,将来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让我的母亲因我而感到骄傲——这不是什么丢人的想法。可是,我放不下身段去画商品行画,因为这与我的初心差距太大,我怎么能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呢?这样的执拗让我很失败,我的作品没人欣赏,老婆嫌我无用,跟我离了婚。我现在很颓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画画了。可是,没有人生活在过去,也没有人生活在未来,现在才是生命确实占有的唯一形态。对了,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哲学家叔本华说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俩是可以共情的。”
   “共情?哦,好像是,我能意识到你被游离在无趣的现实生活之外的残酷现状,也大致能体会到这种游离对你心理上所造成的窘迫。”艾小花说。
   “是的,康达维斯小姐,我俩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却又无法在现实面前丝毫不损地保存这种毫无实际价值的心高气傲。是生存还是毁灭?在这个问题面前,一切的心高气傲都会变得不堪一击,虽始终无法泯灭,但可能会被无限地压制、缩小,直至躲藏在只有自己才能够找得到的旮旯里。然而,一个人顾虑太多便会堵塞他获得生存保障的渠道,所以,我会犹豫不定地在你这里推销我的作品——这是我内心所不齿的行为。但是我没有钱给母亲看病,没有钱缴画室的房租,也没有钱吃一顿像样的饭菜……甚至,我没有体面的衣服来维持受人尊重的躯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财富的失败是他人生失败的体现。
   “至于你,你很聪明,你清楚地知道生存是第一需要,一切没有物质保障的梦想都是空谈。你想暂时隐藏梦想,先获得生存的一切需要,而后再来考虑自我价值实现的可能性——那些诗稿你一直当作宝贝似的保存着,不是吗?所以,你苦恼于为何想要接手画廊时老艾却没了动静。你渴望能够尽快接手画廊,能够通过财富上的相对自主来获得你渴望的安全感。尽管你需要面对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尽管你确实不喜欢做生意——你有限的社交能力与阅历,以及内敛的性格使得你在生意场上举步维艰。
   “你我都被现实无情地撕裂,只能竭尽全力渴望尽可能不要让自己可怜的自尊心消失殆尽,以保证将来有机会能够实现拥有某些不可或缺的幸福的愿望。”
   “你……你满嘴谵语,太可怕了……你究竟是什么人?”艾小花讶异地听着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以权威性的、不容置喙的口气说完了这一切。
   “哈哈……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哈哈哈……”
   7
   “小花,你怎么不回去啊?要是让老艾知道你天天不回家,还以为我们娘儿俩虐待你呢!小花……小——店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卷帘门没锁,灯又亮着。”
   艾小花睁开异常沉重酸涩的眼皮,拉下蒙在脸上的毛巾毯。她从画卷的罅隙里看到了兰姨,还有小毛。他们来回张望着,分明没有看到隐藏在桌子与画卷背后的她。小毛手中的雨伞在地面上低落成了一条曲折蜿蜒的细小水径。下雨了吗?——她愣了一会儿,依稀记得刚才与周一朴说话,又仿佛没有,如此思来想去使得她脑子沉钝起来,身体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上,两只手暗暗拽着T恤的底边,更加贴近自己的身体,好像如此便可以让身体变得更小而且愈加隐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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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具有代表性,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当前的社会现状。当有的企业倒闭,大部分工人下岗,老旧小区及厂房面临拆迁时,他们该怎么办?都说真爱是圣洁的,是至高无上的。可爱不能填饱肚子,爱也不能御寒。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爱是建立在金钱之上,这也是现实的。当画家生活窘迫,他不再潇洒,不再风度翩翩,也不再是青春少女的偶像。只有为了生存,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廉价推销自己的画品,以用来糊口。同样的,当生存遇到困难,曾经的企业领导也会放下身段,去打工赚钱养家,也会为了丁点的利益,背信弃义失去人格。小说构思缜密,人物形象饱满,人物内心刻画细腻,具有时代感,挖掘了人性。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00331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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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20-03-30 15:52:07
  感谢作者的分享,感谢投稿流年。
   问好,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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