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五周年】杂种的村庄(小说)
一
我又梦见了老屋。
梦中,老屋是那么清晰又模糊。它孤零零地坐落在大山中间。靠北的一间土屋坍塌了一半,一根檩子斜挂着,黑漆漆的外皮,像是被山里的时间用墨涂了个遍,透着腐木的气息。那根大烟囱直直地戳向天空,与老屋残破不堪的样子极不协调。像一块玉米地被大风雨冲刷后,一地半折不折的玉米杆子中间,兀自挺立着一根带青色的玉米杆,骄傲、倔强又孤单。其实,我晓得,那冒不出烟的烟囱只能算个道具,漆黑的夜里,我两眼紧盯着它,害怕它轰然倒塌下来。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仿佛要跳出来,好像有一双手在扯我的头发,扼住我的脖子。我的喉咙发出一声恐怖又模糊不清“啊,啊”的声音。
快醒醒,又做噩梦了。一旁的妻使劲儿推着我。
我醒来,满头满脸的汗。
妻关切地问我,梦见什么了?
老屋。我的声音有些无力。妻沉默了,幽幽地对我说,下个月,我们请年假回老屋一趟吧。我没有做答,起床到了卫生间,拿一条毛巾擦了擦汗。点燃一根香烟站在阳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那微弱的亮光,在暗夜里像萤火虫发出的光亮。我看着它在我的手指缝里一明一灭,慢慢地燃成灰……
二
二十八年前。
群山掩映的马背村,稀稀疏疏的座落着二十几户人家,他们与最近的村子还隔了几里路。而通往村庄的唯一一条道路,狭窄陡峭,除了上坡还是上坡,走在路上,天上的云朵伸手就可触摸,仿佛要走到云端里去。
李二棍家独门独户,在一个山洼里。
曾经来过一个风水先生说,这里地势好,左青龙右白虎,将来会出人才。村里人似信非信,这李二棍比他过世的爹还要老实,他娘腿又有残疾,在非常贫困的马背村,他家的状况是最差的,如何还能出个人才?
眼看着李二棍快三十了,还没个媳妇儿。跛腿娘很是着急。可哪个姑娘会看上他,愿意到这穷山沟里来呢?也别说,老天偏偏开眼了。一天,他家里来了个远房表舅,说是给李二棍儿说媳妇儿来了。姑娘名玉秀,模样端正,不嫌他家穷,人好就成,而且还是双喜,姑娘肚里怀了个孩子,已六个月了。孩子的爹据说是个当官的,骗了姑娘。姑娘的爹妈想让姑娘把孩子打掉,姑娘死活不肯,她爹妈与李二棍的表舅交好,便商量着给姑娘找个婆家,离这里远远的,省得人嚼舌根。
表舅想到了李二棍。天降的好事,还有啥不乐意的?山里人,说个婆娘能生养,能传宗接代就成。
跛脚娘满口答应下来。
三
选了个黄道吉日,玉秀挺着个大肚子嫁给了李二棍。
李二棍第一次看到玉秀,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山里女人不爱讲究,逮着啥穿啥,那些婆娘起床了,顶着头乱蓬蓬的头发洗衣做饭,大嗓门儿和自家男人说话,吼骂孩子,大大咧咧的。玉秀太不一样了。白白净净的,穿着件白底蓝花的衬衣,外面一件水红色暗花春装。乌黑的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两只眼睛,像两汪泉水,柳眉星眼,只是面无喜色。
李二棍的娘看着这模样,心里嘀咕,祸害人哟,活该咱二棍有福。
村里的女人们即羡慕又不屑,模样再好,不也是个破鞋。这狐媚样子,以后可得把自家男人管紧了,你看这些男人色迷迷的样儿,恶心。
李二棍的二叔李满仓,帮着张罗着。他和李二棍的爹就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油嘴滑舌,仗着早些年在外面跟一老板混了几天,比村里人多见识,在村子里说话有点分量,可他心术不正。玉秀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像一个长辈。几次碰上他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胸脯看,玉秀浑身不自在。
张远生的婆娘刘翠芳一抬眼,见自家男人正盯着玉秀的脸,眼都不眨一下。她走过去把男人的耳朵用力一拧,傻哩,新媳妇好看不?
张远生哎哟一声,死婆娘,你手轻点儿,让人家新娘子看笑话。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那新娘子玉秀则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天黑了,村里的男人们嚷嚷着要闹洞房,跛腿娘担心玉秀的身子,出面阻止。村里的女人们则巴不得把自家男人一个个都拽回去,嘴里附和着二棍娘的话,让新娘子早些歇着,各自回家。
四
李二棍长这么大,除了村里几个姑娘,就再没见过别的女人,这如今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俊俏的媳妇儿,心里早乐开了花。晚上吃饭时,又被人灌了几杯包谷烧,那心里火辣辣的。众人散去后,屋子里只有他和玉秀两人。李二棍看着玉秀,那是越看越欢喜,只觉嘴唇干渴,心里有股火直往外窜。
玉秀拉了床被子,和衣而睡。
李二棍脱鞋上了大炕,他想和玉秀钻一个被窝,可看到玉秀紧紧掖着被子,只好拉过另一床被子躺下了。一股女人的体香阵阵传来,李二棍浑身都酥软了。借着酒劲儿,他试探着用手去摸玉秀。哪料想,玉秀忽地一翻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再动我就死给你看,俊俏的脸上一脸凛然。
我……我不动你,你莫伤了自己。
李二棍吓傻了,酒醒了一大半儿,他嗫嚅着。半晌,玉秀充满紧张、又凛然地望着他,看得李二棍早没胆了,他拉过一床被子,睡下。
玉秀身子朝里挪了挪,盖上自己的被子。
屋子里安静得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二棍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到鼾声起,玉秀听到二棍的鼾声,紧握剪刀的手才放下。她和衣静静地躺在床上,眼泪从漂亮的大眼睛里流出来。有了身孕的女人易困,玉秀撑不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玉秀醒来的时候,李二棍早已起床了。他看水缸里的水空了,拿着条扁担去挑水。水井挨着刘翠芳家。刘翠芳正趿拉着一双鞋,从茅子出来。看到李二棍,她打趣道,二棍,这么早起来挑水。不陪新媳妇多困(睡)会儿?
李二棍低着头,水缸没水了,挑水做饭呢。
二棍子,黑下快活吧,日了几回?刘翠芳的男人张远生从里屋出来。一脸坏笑,李二棍不理他,低头继续打水。打好水,挑起水桶就走,留下张远生没趣儿的站在那里。刘翠芳哼了一声,没劲儿了吧,看你那馋猫样儿,你少在外面给老娘惹腥。张远生呸的一声,臭婆娘,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说完又低声嘟囔一句,美死你李二棍,让你看得日不得。
五
玉秀心里是有苦衷的,但她咬牙不说。
性子拧的玉秀要把这肚子里娃生下来,将来等那个人回心转意了,会认下她们母子的。她不相信他是骗她的,他是官,他一定有苦衷,只要他能认她们娘儿俩,她不在乎名份,他怎么会骗她呢?他看起来温文儒雅,说话有条有理,斯斯文文的。她一个宾馆服务员,看惯了有的领导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可他从来没有过,对她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后来他们偷偷好了,晚上他搂着她说的情话,她至今想起来仍会脸红。后来,她发现已有两个月没来红了,便告诉了他。他一惊,随后搂着她温柔地说,把孩子生下来,要是个儿子,你就是我家的福星。
玉秀感动极了,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没有让她去把孩子打掉,说明他是真心爱她的,至此,她死心塌地的爱上他、跟着他。
男人给玉秀租了个房子,隔三差五的来看她,只要一来,便会疯狂地索要她的身体,她不得不提醒他,肚子里有咱们的宝宝呢,轻点儿。男人停下来,又恢复了他斯文的模样,拧拧她嫩得出水的脸,那好,听你的。
男人已有半个月没来了。玉秀有些担心,工作太忙了,还是出差了?她不敢到他单位去找他,他说过,为避免不必要的节外生枝,让她一定不要到他单位去。
玉秀听了男人的话。她安慰自己,他是官,一定是太忙了。直到她的好姐妹小凤来告诉他,听说他工作上犯了事儿,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说不定要坐十几年牢。这是小凤在接待领导吃饭时偷偷听来的。
玉秀如五雷轰顶,怎么办呢,她六神无主,只晓得哭。小凤告诉了玉秀的爹娘。他们来到出租屋,看到玉秀挺着个大肚子,又气又急,把玉秀接回了家。
爹娘商量,把孩子打掉,或者生下来送人。玉秀死活不同意,她已感觉到孩子在自己身体内的变化了,激起她母亲的本能,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爹娘拗不过玉秀,不得已,托人帮她找了老实巴交,家住的极偏远地方的李二棍。
六
孩子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模样儿和他当官儿的爹一模一样。玉秀又喜欢又伤心,笑一阵哭一阵。李二棍憨憨地傻笑着,虽说不是他的种,但得喊他爹,这孩子模样儿,挺招人爱的。
几个月过去了,虽说他和玉秀没有夫妻之实,但同睡一个炕,同吃一桌饭,玉秀和他之间的关系慢慢改善,有时,玉秀还朝他笑。他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
黑下,尽管还是各盖各的被子,但碰到手和脸的机会还是有的。一个晚上,玉秀贪凉,把光溜溜的胳膊搭在李二棍身上睡了一夜。李二棍心里头怦怦直跳,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
孩子的出生让这个家里变得忙碌起来。跛腿娘看着孩子粉嘟嘟的脸,心里想,这要是二棍的种多好,咱老李家有后喽。没事儿的,下一胎就是我的亲孙子了。
跛腿娘让二棍去给玉秀的爹娘报喜,他们做姥爷姥姥了。玉秀的爹娘本来重男轻女,玉秀又未婚先孕,让他们丢了脸面。这个女婿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看不上。两老给了些鸡蛋啥的,让二棍带回来。
玉秀寒了心,暗恨爹娘,从小什么事都偏爱弟弟,她连捡来的都不如,若不是他们如此偏心,她怎么会对那个男人动心,他嘘寒问暖,让她感受到久违的关爱,她才那么死心塌地的要给他生下娃。
给孩子起名儿,跛腿娘说,就叫大柱吧。咱山里人,名字赖好养活。
玉秀点点头。
孩子满月后的一个晚上,李二棍和玉秀成就了夫妻之实。干柴烈火终于剧烈地燃烧到了一起,这是李二棍期待已久的澎湃激情!而此时玉秀似乎也忘记了心底深处的那个人。在李二棍的猛烈冲击之下,她忘记了一切,感到自己飞上了天空,就象那即将凋零的花而得到了雨露的浇灌……
激情过后,玉秀扑突突地落下泪来,但搂着身边的李二棍,很快又把羞愧忘记到爪哇国去了,在李二棍强壮有力的身体的一遍遍地征服下,玉秀似乎有了些相见恨晚之憾,她神采奕奕地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李二棍自从沾了玉秀的身子,像一个人突然开了窍,言语不仅多起来,人也变得生气了些。
七
幸福的日子过得快。
转眼间一年多过去了。家里的日子虽清贫,但倒也自在,大柱长得瘦弱,倒也没病没灾的,只是跛腿娘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淋过一场大雨后,连续高烧,咳嗽不已,引发旧疾,几个月功夫,就撒手人寰了。
料理完跛腿娘的后事,家里变得一贫如洗。一次大柱发了高烧,玉秀吓坏了,用了各种土法子也退不了烧。天未亮就和李二棍抱着孩子去了乡卫生所,给人家大夫说了一大篓好话,先把病治了,钱再还。
孩子的病好后,玉秀琢磨着,这不是个办法,得想点法子挣钱。
二叔李满仓来找二棍,说邻村发现了铁矿,有个矿山老板要工人做事,月工资30元,一个月一结账,问二棍去不去?
去,怎不去。可家里的地怎么办?玉秀一个人拉扯个孩子,忙得了吗?
二棍挺愿意的,可心里多少有些担忧。李满仓说家里忙时还是可以请假回来的,再说了又不远,村里五六个人去呢。二棍不再说啥了。走之前,他给玉秀捉回来一条狗,能管家,还能给玉秀壮壮胆。
一个月后,二棍回来了,递给玉秀30元工资。
看着二棍黑了也瘦了,玉秀很是心疼,拿出十元钱给他,二棍又抽出五元递给玉秀,五元就够了。大柱看到爹回来了,一口一个爹叫着,二棍抱起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玉秀心里高兴,做了几个顺口的小菜,给二棍补补身体。
吃罢饭。玉秀早早关了院门,小别胜新婚哩。
在家歇了两天,二棍和村里另外几个人又一起走了。
半个月过去了,这天傍黑,玉秀吃完饭哄孩子睡下。二叔李满仓回来了,他来到玉秀家。玉秀一愣神,您咋回来了?二棍儿没回来?李满仓说矿上要扩大生产,让他回来再找几个人去,他来是想问玉秀,天变凉了,要不要给二棍带些衣服去?玉秀忙说好,进里屋找了几件夹衣让李满仓捎去。
玉秀把衣裳递给李满仓时,突然发现门栓从里面插上了。李满仓俩眼直勾勾地望着她,玉秀心里一咯噔,她走过去,把衣裳递给李满仓,想顺势把门拴打开。那知李满仓迅速捉住她的手,把她往怀里拉。
玉秀惊慌地想扒开李满仓的手,惊恐地问,二叔,你想干啥?
李满仓眼里放光,侄媳妇儿,打你第一天来我就看上你了,今儿你二婶回娘家了,二棍儿也不在,你就依了二叔一回吧,好解了你二叔的相思苦。
玉秀张开嘴,刚想喊来人。岂料李满仓一把堵住她的嘴,别喊,喊了也没人听到,你就从了我吧。可怜玉秀一个弱女子,哪里是李满仓的对手,三下两下,她身上的衣裳被李满仓扒光了。李满仓把玉秀的身子往大炕上一扔,脱光了衣裳跟着压了上去,如豺狼似的猛烈进攻着玉秀的身体。
非常感谢华君老师对此文的解析,您的解读,让此文读起来更清晰明了。可以说,这篇小说算是我一个新的尝试吧。人性是复杂的,深剖人性,是我们写作者孜孜不倦的追求。
原来叫招魂的村庄,接受一老师建议,改成杂种的村庄,吸晴,有点标题党的意味。
其实,请您细品,我的本意是此:
杂种,是一句骂人的话,一个女人与丈夫以外的男人生的孩子叫杂种。文中李大柱与李二柱都不是李二棍的亲生儿子,他们就是村里人眼中的杂种;如果杂种隐喻骂人,那骂的也是李满仓这样的人,杂种也暗含了对李大柱李二柱身世的同情,对玉秀的悲悯,对李二棍的叹惜。面对人性的拷问,谁敢拿灵魂赤裸裸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