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鸡冠寺那片桃树林(小说)
第一章
在各家各户开始割谷的时候,何子惠父亲的病,也没见明显的好转。前几次发病,吃几天药,在床上睡几天就好了。他可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啊。土里的活,母女俩还可以凑合着干了,可割谷子这样需要挑抬的农活,她们就显得无能为力了。
只有请孙袁和来帮忙了。可这两天,他也忙不过来。他家的人口多,分到的田土也多。
往年,在农忙时节,村里人口少、多灾多病的人家,大都需要请同村的壮劳力帮忙。在同一天,一个壮劳力同时被几家人想到请去帮忙的事情也发生过,这个时候就要看这个壮劳力愿意帮哪家了。尽管何子惠想到了,只要自己开口,孙袁和就会来她家帮忙……可今年和往年不同,父亲一点也帮不上忙。像肩挑背扛这样的事情,就得全靠他了,她也不知道他是否乐意。就因为有这样的担心,何子惠装着割猪草的样子,来到了他家的稻田。
刚刚走到那里,何子惠看到那父子仨人,把裤管叠到膝盖以上,一手拿着镰刀,另一只握着稻草割得“唰唰”直响。她在田埂上慢慢走着,看到地上有猪草才蹲下身子。由于在他们的身后,好一阵,那父子仨人都没发现她的存在。直到她看到一只红蜻蜓飞到一笼十月豆的叶子上,去捉它,踩虚了脚,落到田里“哎哟”叫了一声,那父子仨人才转过身来。
“何子惠,你家还没开始割谷啊?”孙荣田问,“你爸还没起床吗?”
“还没呢,叔。我正为这事着急呢。”
“别急!”孙荣田近六十岁了,他扬了扬眉头,额头上的皱纹挂满了亮晶晶的汗珠。他又动了动身子,笑容可掬。“等我家的割完了,我让孙袁和过来帮忙。”
“那谢谢叔啦!到了那天,我们就赶场割肉,你也过来喝酒吧。”
“好啊!”
孙荣田又弯腰去割谷了,可孙袁和还呆呆地望着她,她感到脖子发烫,就低下了头。
“明早我给你们提一包桃子过来!”她抬起头来,大声说,“家里的桃子都长熟了。”
“好啊!”孙荣田又立起身子,“你们家的桃子好吃,甜!”
何子惠把踩进稀泥巴那只脚提了出来,又蹲下,把凉鞋拿出来。
在田埂上并没有打到多少猪草,她就往回走,准备到后山的坡上去了。
回到高家岭岗,看到王秀英打满一背篓猪草从坡上回来了,就问她:“你还去吗?如果还去,我就在这里等你。”
“你等我,”王秀英说,“这几天割谷,上午多打点猪草,下午好去晒谷子。”
“还是你家好哦,有俩个壮劳力!”
“你不是有个孙袁和吗?”
看着王秀英离开的背影,她说:“他家的谷子还没割完呢。”
岭岗上的甘蔗长得比人都高了,虽说还不着急砍了拿去卖,这么多甘蔗要担到场上去,也是需要人力的。这事,到时候也还得依靠孙袁和,可一想到他对自己是有所图的,她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尽管他从未对她说过什么……他要是把自己当妹妹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让人感到难为情。这辈子,她已打定主意,是要嫁给一个城里人的。
随着几个男女的声音从岭岗下面传来,躲在甘蔗林阴影中的何子惠站了出来。看到姜毛、刘春燕各提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和一男两女往岭岗上走来,何子惠这才想到这天是干爹妈去世后的“头七”。
“何子惠……你背个背篓在这里干啥?”
姜毛爬上岭岗后,嘴巴喘着粗气。
“哥,嫂子,你们回来啦。”说着,何子惠降低了背篓的高度,“把包包放进背兜里吧,我要到那边打猪草。”
“你是在这里等我们?”
“不是的,我在等秀英。”
见塑料袋放进了背篓,何子惠朝上岭岗来那条小路看了看。小路一边长着一棵梨子树,上面的果子还青乎乎的,另一边是水竹林,一棵从竹林里长出的麻柳树,长满了茂密的叶子。王秀英朝他们跑来了。回过头来时,何子惠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看到姜毛身后那个男人正盯着自己的胸脯,她竟然“卟嗤”笑了。
“李树民,我看你都出神了……”他旁边的中年妇女,一拳头打在他背上,“你这头老牛,也想吃嫩草吗?”
“哈哈……”大家笑了起来。
“她是我干妹,叫何子惠,今年才十七岁……”
“哥,我快满十八了。”
“那也不能便宜了这小子啊……”姜毛笑着,拍了拍李树民的肩膀,“他都二十五、六了。”
“和她比,我是大了点,”李树民说,“长得这么好看,今天让我遇到了……莫不是专门给我留的吧?”
“呸呸!你想得倒美!”刘春燕接过话说。“像你这样才离了婚的人,也配?”
听到刘春燕的话,何子惠感到了纳闷:这个人才二十多岁,怎么就把婚离了呢?
何子惠看到秀英的脸红彤彤的,就知道她跟自己一样,见到城里人感到怯生了。
“我们到柏树林那边去吧,”她轻声对王秀英说,“今天是我干妈的头七,我得去几个响头。”
“随你。”王秀英走在了最前面,把头低着,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就这样,她俩一直走到柏树林都没说过话,在她们身后的那几个人倒是聊个不停。从他们的聊天中,何子惠听出另外三个人都是刘春燕一个车间的同事,这次来主要是姜毛的父母去世时,刘春燕没有告诉他们。
路过袁家湾,看到有人举着摇板把铺在地上稻草的谷子打下来,刘春燕那两个女同事,显得异常兴奋,说什么“谷子就是这样打下来的啊”,何子惠就感到好笑。还有,她俩遇到狗叫,就乐哈哈朝狗儿招手,可没有一条狗儿敢上来。见到这样的城里人,那些狗儿,好像都感到异样。
何子惠还特意观察了那两个女人和李树民是不是有暧昧关系。那个名叫钟英的中年妇女大大咧咧的,有几次用手掌拍打过李树民肩膀;那个名叫小黄的姑娘,并不爱开口说话,她只是爱笑,笑的时候,还爱张开嘴巴,也爱用手掌遮住牙巴。
到了柏树林,大家才严肃起来。他们安静到让何子惠听到了树上的蝉鸣,叽叽喳喳鸟的鸣叫,以及一些蛐蛐的叫声。自从干妈他们下葬后,她就没有听到有人议论过他们的事了。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都各忙各的事去了。从那以后,她也是如此,要不是姜毛他们从城里回来烧香,又让她想到了这事。
……为他们的事,曾经感动、伤心过,也仅仅如此。这人啊,只要还活着,就得为生活奔波。已经过去的,也只好让它过去了。
李树民他们三个人并排站着,低头行礼时都显得庄重肃穆,何子惠这才看出,城里人做什么都是有扳有眼的,像经过训练似的。
让何子惠没想到的是,姜毛拿了一些香烛钱纸,在杨老幺的坟前点上了。他还慎重其事地跪在坟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那天,他从别人手中夺过锄头,去挖杨老幺坟头的情景,何子惠都还记忆犹新呢。姜毛现在这样做,也算是良心发现了吧。毕竟,从小就拜了杨老幺做干爹,杨老幺这辈子对他们家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何子惠最后去坟前磕的头。磕完头起来时,姜毛他们已经转身离开了。跟在他们身后走出柏树林后,她就到秀英那里割猪草去了。
“何子惠!快点割完猪草回来,带我们到鸡冠寺去摘桃子。”
“哥!我们家就有啊,就到我家去摘吧。”
“你家都是香桃,他们想买水蜜桃。”
“那好吧,我割完猪草就来喊你们。”
鸡冠寺那几十亩桃树林,原来是集体的,前几年包产到户,都分到了一家一户。廖和尚也分到了一份,往年,她陪母亲到崖上去烧香,廖和尚就给她娘俩吃过桃子。
割草时,草笼中不时有蛐蛐、小蝗虫跳出来,如果跳到手背上来了,何子惠就往身后甩,虫虫就飞走了。弯着腰,凡是被阳光晒到的地方,都火辣辣的,就是有风吹来,也热浪滚滚。
在川东地区,要中秋过后,到了每年阳历九月份,天气才会凉爽下来,而真正感到寒冷,那得到了腊月。
一边割着猪草,她一边想着那个李树民的样子。这个人的身高比自己还要高几厘米,人长得不丑也不帅,但皮肤白,不像孙袁和那样黑不溜秋的……就是岁数大点,还离过婚。他盯着自己的胸看时神魂颠倒的……想到这里,她“卟嗤”一下,笑了起来。
“平白无故,笑什么笑?捡到宝了?”王秀英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
“这男人啊,凡是喜欢你的,他不看你的脸……”
“那看什么?”
“看你的屁股啊,哈哈……”
“看你的胸吧?”
“呸!”
“你说的是好色男人吧?”
“不好色,那还叫男人吗?”
“你又没耍过男朋友,怎么知道?”
“那你好好想想,平时盯着你屁股看的人多吗?”
王秀英站起来,右手拿着沾有草汁的镰刀,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子。
“这个,我还真没注意……人家在后面看,我怎么知道?”她说,“那看你的人多吗?我看孙袁和看的时候多吧?”
“呸呸呸……他才不是我的菜呢。”
“嘻嘻……人小志气大!”
农村人如果能过上城里人那样的日子,她就会非城市人不嫁了……何子惠想,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除非是个傻子,哪个农村姑娘不想嫁个城里人啊?
想到即将到来的和那个李树民会有更多的接触,她就感到欢心。她索性蹲下身子,恨不得两三下子就把背篓的猪草给装满了。
割满背篓时,秀英背篓的猪草还差一大截呢,她不想等秀英了。
“秀英,我先走了。”
“你不怕袁家湾的狗?”
“姜毛他们还在家等我呢,我怕他们等久了。”
“那你先走。”
回到家,何子惠并没有急着去姜毛家叫他们。身上太脏了,她想把澡洗了,再穿一身干净的衣裳去。当她用水瓶的开水兑好一木桶水提到猪圈屋时,她妈担着两个空粪桶回来了。她没让妈进屋。
“妈,你把粪桶放到外边,我赶时间。”
“大白天的,洗什么澡啊?”
“姜毛和他媳妇回来了,一会儿我要带他们到鸡冠寺去买桃子。”
母亲把担子卸在后门外,还帮她把门关了。这次洗澡,她没用肥皂,而是拿来了一块平时藏在抽屉里边的香皂洗的。身体用香皂洗后,就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味道,就像夏天树上的黄桷兰,一朵朵都是幽香的,让人闻到后,就会心有不舍。
那个名叫小黄的姑娘,还有那个名叫钟英的大姐,她们穿在身上的衣裳看上去都是很干净的,衣领和袖口都没有一丁点污垢和汗渍,就跟她们白嫩的皮肤一样纤尘不染……或许,这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最明显的区别了。
洗完澡,何子惠穿上了自己最钟意的那身衣裳——白衬衣有粉红色竖条纹,胸前有两朵印染出来的淡红色玫瑰花,黑条纹裤子是涤纶的,和自己浑圆的屁股和丰盈的大腿体贴入微,把自己曼妙的身材体现无遗。这身衣裳虽然是去年中秋用赶场卖新米的钱买的,但在此之前只穿过两次,还像新的一样。
在窗户前对镜梳头时,从地坝传来了姜毛喊她的声音。她匆匆忙忙在后脑勺上扎了个马尾辫。
“哟哟哟!”刚走出灶房,刘春燕看着她张大了嘴巴,“等你那么久没见来,原来在家打扮啊。”
“妹子,真漂亮!”钟英流露出了羡慕目光,“女大十八变,羡慕你啊……想当年,我十八岁的时候……”
“哈哈!十八岁的时候,你是朵什么花啊?”刘春燕说,“钟姐,是不是桃花啊,来采的蜜蜂多吧?”
钟英挺了挺她那对丰胸,说道:“老娘当年是朵荷花,来的多是蜻蜓!”
“哈哈!你这样得意,我还以为来的是蝴蝶呢?”
小黄姑娘盈盈笑着,那个李树民和姜毛东张西望在聊着什么,只是瞥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他浑身甚至抽搐了一下,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正当何子惠感到羞涩,把一双手搁在小肚子上不知所措时,姜毛招呼她爸妈的声音,让她又抬起头来。
“伯伯、伯母,你们也在家啊!”
何子惠回头看到父母并排站在灶房的门框里,在黑暗的背景中浮现出来——父亲身穿着一件陈旧的蓝色汗衫,面容卡白,脚上穿着布拖鞋;母亲脚穿一双破旧的“解放”牌胶鞋,腰上系着一根黑布围巾,两条裤腿在膝盖上打有补丁,脸上僵硬的笑容,让人感到熟悉又陌生。她的嘴巴嗫嚅着,何子惠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在念“阿弥陀佛”。
“我们到崖上买桃子,你们回去吧。”何子惠这样说着,皱起了眉头。她的父母消失在了门框里。
姜毛和李树民走在了最前面,何子惠落在了几个人的身后,她觉得这样才自在。
过了水沟,就是一条盘旋往上的岭岗,路的两边就是斜坡,斜坡上成片的土里种满了青菜头。几年前,这斜坡上栽有成片的柑子树,到了夏天,树上会挂满成熟的果子,看上去甚是喜人。可是果子卖不了多少钱,土地分到一家一户后,乡亲们都把果树砍了种上了疏菜。
岭岗上去是一处山坳,从那里到悬崖的斜坡上有青冈林、竹林和灌木丛,村里人常到这里来砍柴。那些灌木丛,头年砍了,第二年又会长出来。
在斜坡上的小路上,放着一个装满柴的背篓。何子惠朝树林看时,看到呆子猪儿靠在一棵青冈树上,把手伸进了堡坎下边的一个石缝里。不大一会儿,他从里面拉出一条蛇来,那条蛇很快缠在了他手臂上。受到惊吓的她,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这时,她又看到猪儿养的那只鹅儿,朝她走来,张着嘴“嘎嘎”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