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老屋(小说)
一
梦走了。
影子还在。它落在现实之间,现实也就不那么真实了。
睁开惺忪的眼睛后,乔岫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如同电影屏幕的窗帘。她在窗帘上的康乃馨图案中找回了现实,便将沾在脸上的几根长发朝耳朵后面拨了拨,才彻底清醒过来了。
她身边的王世谅依旧鼾声如雷。
但此刻,这如催眠曲的鼾声,还正在不合时宜地诉说着觉的香甜,以及昨夜的深沉。
见状,乔岫云推了推王世谅。“嗨!醒醒!没看啥时候了,还睡得跟死猪一样的!”
这会儿,就像调小了的手机铃声,王世谅的鼾声立即小了一点,但节奏并没有任何变化。
任何时候,被人无视都是不能容忍的。乔岫云坐了起来,弯了身,从床子底下摸到了一只王世谅的袜子,放到了王世谅的嘴和鼻子上,然后咬着牙说:“我叫你睡!我给你说我梦见你妈你爸了,你都不听,你也太没有人性了。”
被打扰了睡觉的王世谅从嘴上抓了一把,将袜子拿在手中看了一眼,扔到了地上,“呼”地一声坐了起来,说:“还让不让人睡觉?真是的。”
旋即,他发现自己口气有些生硬,便张了张口,揉了揉眼睛,放慢了语速和声调,瓮声瓮气地问:“现在几点了?”
乔岫云没看王世谅,也没说话。
见妻子没理自己,王世谅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又躺了下去,但是,他的眼睛却睁着,心里也逐渐敞亮起来了,才想起了妻子刚才说过什么话,就侧了身子,用一只手撑着头,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柔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好话不说两遍。”乔岫云没好气地回答。
听妻子这么说,王世谅再次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伸胳膊,好像在使劲扯直一根弯树枝,要把身体里所有的困乏之气全部释放出来一样。完了问:“你说你梦见谁了?”
“还能梦见谁?要是梦见张学友了还需要对你说吗?真是的!漠视别人就是漠视自己!”但当她瞥了一眼王世谅专注而柔情的眼神后,就感觉自己说得过了,便答道:“我梦见你爸你妈了。”
闻言,王世谅便像泄了气的皮球,盘腿坐在床上,将两只手自然地垂在双腿之间,思考了一会儿,就转过头来问:“哦,你和他们说话了?”
“看你说的,我怎么会不和爸妈说话呢?
我说了,我问他们干啥呢,最近好着没。他们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却没理我。我还想着自己到底哪件事做得不周到呢,怎么就把他们惹下了呢。这时,他们却突然不见了。我急着寻呢,想喊却喊不出来……就醒来了。”
“他们走了那么多年了,你梦见了就梦见了呗……这很正常。”
“你咋这样说话呢?按理来说,你是他们的儿子,这是你应该梦见的。”
“做梦这事谁能说清楚呢,谁想梦见谁就梦呗。不过也是,你确实比我有孝心。”
听到王世谅肯定了自己,乔岫云的态度变得温和了起来,又突然问:“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看啥呢?一天到晚忙得跟鬼一样,哪有那些闲工夫?再说了,咱们目前待在城里不是挺好的吗,老家有我们的米汤呢,还是有我们的馍呢?”
“什么叫闲工夫?算了,我跟你直说吧,我想回去看看呢。”乔岫云直截了当地说。
听到妻子要回老家,王世谅有些不耐烦了,埋怨道:“你说你这人就是在没事找事呢。老家不就是一座老旧房子么,多少年了也没人住,没有啥值得留恋的,有啥看头呢?”
“说心里话,你妈你爸在的时候,虽然我们在一起生活,说心里话,我没觉得那是咱家。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那就是咱家。就是咱家。你明白不?”
“那又咋了?这里不也是咱家吗?”
“家和家是不一样的。”
“有啥不一样?”
“……反正我和你说不清楚,但就是想回去看看,住上两天三天的,你跟我回去吧?”
“我没空。你没看工队一大摊子事情呢?忙的我勾鞋拾帽子的。你说咱们回去能干啥?不就是打扫一下卫生的事情吗?那些垃圾,天天打扫天天有,今天有,明天有,明年还有呢。”
“你这人太没意思了,钻在工作中,对啥事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式子。就算是明年还有,今年也不能不打扫的。打扫一下卫生,也算是咱们为自己的家做了点事情。听风水先生说,经常打扫老家的卫生对你干工程能带来好运,再说了,如果老家落魄了,你就不担心被老家人笑话吗?”
“切!要相信自己。不要相信命运。更不要相信算命的。要回去你回去吧。”
……
二
黑色的别克商务车在一排杨树遮挡的阴凉中一群正在谝闲传的人旁边停了下来。
留着时髦头型的司机从主驾驶座位上下来了。他打开了后备厢,取了一袋子苹果,走到正打开车门提着一袋子换洗衣服刚探出头来的乔岫云旁边,说:“嫂子,来,给我,我给你送回去。”
太阳永远高高在上,把光辉洒向人间。而别克车是早上洗过的,灰色的漆面在太阳底下泛着夺目的光泽。
这辆车的出现打断了这群人正在热议的话题,使他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们在看到乔岫云的时候,乔岫云也看见了他们,有猫娃,菊香,大头,长脖子,淑娴婶,野老鸭等。村子里很多人都是有外号的,大家经常用外号来称呼对方,这样显得通俗亲切。乔岫云也就随大流了,但长期以来,她已经记不全乎他们的官名了。
看见有这么多人在这儿,下了车的乔岫云马上有了一种考上了状元回乡夸官的感觉。但她不能太矜持,也不能太随意,等着大家和她打招呼。那是不合适的。因为越是有身份的人姿态就越低,就是这个道理。她像变成了一个日本人那样,冲大家深深地点了一下头,却没说出那句日语“空你起娃”,因为她不会。
乔岫云点完头以后,扭头对司机说:“不了,我在这里说会儿话。小张,你走吧。路上开车慢点。”
司机小张刚要转身,乔岫云又吩咐道:“你给你们王总说一下,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晚上就不要在外面吃饭了,天天在外面吃饭也不是个事儿。我给她把饺子包好了,在冰箱里放着。他要是饿了就自己下饺子。”
“哎……”小张应着,上了车。
看着车子离去,乔岫云才回过神来了,她为什么不直接给王世谅打电话说呢,还让人稍话,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打嘴打嘴。”她嘟囔着转过了身,冲大伙笑了笑,在这一瞬间,她就读懂了大伙眼里的陌生感,便搭腔说:“大伙儿都在这儿呢?”
“吆,咋还说开普通话了?变成洋人了?啥时候在骡马市上把舌头换了的?”大头皮笑肉不笑地调侃道。
“没。没呀。我家这司机是个外地人,听不懂咱们本地话。”乔岫云诺诺地回答。
“岫云回来了?咋不见你家老王呢?”淑娴婶问。
“他呀,自己都找不见自己。我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地忙活啥呢。”说这句话的时候,乔岫云忽然记起了自己手里提着的苹果,就把衣服袋子放在脚底下的水泥地面上,从苹果袋子里拿出了一个苹果,递给猫娃。因为她觉得猫娃是她家的西面邻居,相比之下,更熟悉一些。
“嫂子,给,吃个苹果,洛川的,甜得很。”乔岫云说。她甚至在想,早知道一下子要遇到这么多人,当时回来的时候就应该给大家多买点好吃的让大家尝尝,也是自己生活节俭惯了,加上回来心切,就忘了这样的事。
猫娃并没有伸出手来,只是冷冷地说:“你说现在这日子多好啊。农村倒没有啥吗?谁还稀罕这些玩意儿呢?”
见猫娃不吃,乔岫云的脸上火辣辣的。她有心不再给别人发苹果了,却又担心别人说她给猫娃骚情去了,人家给她来了个没安上,却不给想吃的人,遂将苹果递给正在抽旱烟的长脖子。
因为长脖子平时见了任何人,都会总是摆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而这种人一般不太会拒绝别人,应该能赏给她这个面子的。
长脖子将旱烟袋嘴塞进嘴里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还磕了一下牙齿,便又将烟袋从嘴里拿出来,看了看,吹了一口,重新塞进嘴里。他抽了一口烟后,品了品烟的滋味,才眯缝着眼睛说:“不吃,我这人从来不贪水果。”
这让乔岫云拿着水果的手在空中扬了快一分钟,比她给当年得了重病的爷爷把饭碗朝手里送的时间还长!
气氛有点尴尬起来了。
也让乔岫云已经后悔自己站在这里了。她在思考着该找个什么样的台阶能让自己下来后赶紧逃离。
可当她刚要开口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没人吃了我吃。问话不说,给苹果不吃的人就是瓜子(方言,智力障碍者)。”对于乔岫云而言,这句话就像一个烟花绽放在了天空,让她的心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乔岫云扭过头,看到说话的人是菊香,便一愣。因为她和菊香一点也不熟悉,除过知道她是三队的,和自己不是一个队,其他的一无所知。
菊香说着话,弯了身,伸了双手,从袋子里摸出来两个苹果,在手里掂了掂,说:“这苹果真好啊,你看这个头,一个都有一斤重;你看这色气,白里透红的,啧啧啧……咦,岫云呀,我咋没发现你还是一个有心人,送苹果就送苹果么,还专门给大家洗干净了。”说罢,她给乔岫云递了个复杂的眼色。
“我说菊香呀,我看你要是有八只手,都会伸出来的。你咋没说将你的两条腿也用上呢?看你那个狠心的样子,是八辈子没吃过苹果?”猫娃阴阳怪气地说。
“怪我的啥呢?谁要你们不吃呢?我就纳闷了,谁拿着钱还叫不来姑娘娃了?哎,拿着肉还叫不来几条狗了?”菊香毫不示弱,而且弦外有音。
“谁不吃了?你说清楚!谁是狗?你看你熏眼的样子,把袋子占着,大家伙咋吃呢?”大头说。
“好吧。是我占着。占着就占着。我现在借花献佛,把苹果给大家分了。”菊香站了起来,数了数人头,说:“正好,巧得很,一人一个。”她数了七个人,其中没有包含猫娃和长脖子。
乔岫云知道,相互拆台,看似剑拔弩张,实则没事,是这里的乐趣之一,也是和谐的重要组成部分,远远胜过那些虚伪的嘘寒问暖。
在吵吵嚷嚷中,苹果很快就被分完了。
猫娃的目光冰冷,一直朝四周观望,脸上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捉摸不定。
盯着大家在“咔嚓咔嚓”地吃苹果,长脖子咳嗽了一声,说:“你们一个一个的,吃别人东西就像吃公家的东西呢,自己不掏钱就不知道心疼,还要脸不?”
这句话一出来,乔岫云马上就觉得长脖子有点上纲上线了,担心会产生什么矛盾,急忙打圆场道:“吃。大家吃。没事。一些烂苹果么,有啥呢?谁还不吃谁点啥了。”
“眼馋了吧?你拿你的尺子丈量岫云呢?人家的水深着呢,岂是你能丈量的?你还当你自己是谁呢?只不过一个抠鼻痂子的假古董而已。就别装好人了!你不吃了就别吃。也别吃醋。我如果有你那么长的脖子也不吃苹果,我吃草去呀。”菊香反驳时没有忘记调侃一下。
“你咋不去吃屎呢?我看你吞屎尖尖是内行。”
你不把我当人看,我就不把你当人看,虽然这种说话方式没大没小,可以不用忌讳,可菊香却憋红了脸,竟一时反不上话来。
“哈哈哈……”
顿时,周围的笑声四起,洋溢着快乐的音符,就连头顶的杨树都在微风中摇动了几下,这一切把乔岫云带回了小时候农业社那个氛围。她觉得熟悉起来了,亲切起来了。
正在这时,从大路上跑来一个浑身是泥巴的小孩,挥舞着手里抓着的一条鱼,一边跑一边喊:“奶奶,奶奶,你看我手里拿的啥?”
“那是你孙子?长得快的很!我都快不认识了。”乔岫云似乎看到了和猫娃打破僵局的希望,试图再一次搭话,算是对以前有过什么过错的一个道歉。
“拿的啥?拿的你妈的x,你日你妈的,跑到河里干啥去了?谁一天给你洗衣服呢?把你淹死了咋办呢?你这个碎鬼(方言,小鬼),把人能怄死。朝回走!”猫娃骂着孙子时,还弯了身子,在水渠边找了一根柳树枝,朝她的孙子小蛋挥舞着,像赶自家一只乱跑的鸡或者鸭子那样,一起跑回去了。她根本没有搭理乔岫云,还把乔岫云的话晾在了这里。
看着猫娃她们消失在巷子尽头,乔岫云才转过身来,满脸诧异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咋有空闲时间在这里谝闲传呢?”其实,乔岫云也不是非要和这些人说这些闲话,她不是那种爱说闲话的人。但面对这种局面,她无论如何都得挽回点面子,就不能只是打个招呼这么简单了,免得村里人说她有钱了头就重了脖子就硬了,认不得桃和杏了,见了凡人不搭话,见了她爷她婶都不搭话了,那就不好了,毕竟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呀。
听到乔岫云问这句话,长脖子就积极起来了,他朝着兴旺家的方向努了努嘴。
“啊?”乔岫云欲言又止。
“人快不行了。”菊香压低声音对乔岫云说。
“哦!”
长脖子给地上唾了一口痰,说:“一辈子倒弄了些怂吗,还害上这花钱的病,要走就走,利索点,赖在世间能干啥!”
“关键是,得这病,就把娃害苦了。”淑娴婶忧虑地感叹道。
“娃也是个怂囊鬼,烂怂货,跟他先人一样。”长脖子不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