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兴旺他家那个碎怂，领回来个女娃。看着还蛮不错。你说，一家子三口都在家里闲着呢，就是不知道给人家女娃做顿好吃的，最后煮了一包方便面了事。自己没本事，还把人不当人看吗，最后黄了。”长脖子补充道。
　　 “也是，不黄都由不得，对新媳妇都慢待的人对啥事能不慢待？就这，还能把日子过好？你看现在的媳妇多难找呀，是不是？女娃少男娃多就是问题。这还不说，有点姿色的全都嫁到城里去了，剩在农村的，出色的少。还别说出色的，就是那些入不了眼的牛肋子拐把，或者离了婚的，条件也高得离谱。人家也不看自己是啥情况，动不动就要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彩礼钱，还要求男方在城里有车有房呢。这简直就是抢劫嘛！你说你这样子的，嫁到男方家里能给人家干点啥？再说了咱都是平头老百姓，和泥土打交道呢，干的都是脏活累活，也就挣那么点钱，简直是用人肉换猪肉呢，能把嘴糊住把娃拉扯大就不容易了，哪里还有钱在城里买房呢……”野老鸭在埋怨兴旺家不重视孩子婚事的同时，也对现在的婚嫁观念和现实情况愤愤不平，因为她有两个三十多岁也没娶到媳妇的儿子呢。
　　 “城里有什么好？住在鸡笼子里，出了门没有院子，要是停电了，还得爬高爬低的。”大头说。
　　 “人家都有备用电源呢，叫柴油机，实际上就是咱们这里过去那种手扶拖拉机的马达，你懂不懂？”野老鸭否定了大头的说法。
　　 “备用电源？可要是地震来了，看他们还能逃脱不？我跟你说，跑都跑不了，就只有一条路，等着去死吧……”大头说。
　　 乔岫云现在就住在城里，她还计划着再买一套房子呢，所以她感觉大头这些话好像是对她说的，心里顿时就沉下来了。但还是附和道：“也就是，城里的房子有什么好呢，拘掐得很，住着一点也不舒服。”
　　 “谁稀罕城里呢！住在咱们这里多好的？有山有水有河流，想到哪里转就到哪里转，想在那里尿就在那里尿。”长脖子说。
　　 话说到这份上，乔岫云觉得自己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必将成为大家的话题中心，她可不想被人说这说那的，因为很多事情说着说着就成了是非。
　　 正当她准备离开的时候，菊香又说：“唉？岫云，你这衣服挺漂亮的，花色款式都不错，是在哪里买的？”
　　 “我家世谅买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买的。”
　　 “看着还不错，多少钱？让你老汉给我也捎一件。”
　　 说到钱的问题，乔岫云马上就谨慎起来了，她说：“行。没问题。不过，我也真的没问多少钱。”
　　 “咦，这不是有标签呢嘛。”正说着，菊香转到了乔岫云后面，摸着乔岫云脖子后面正在摆动的彩色标签，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说：“呀！这衣服标注的七百九十九元呢，咋这么贵的？”
　　 乔岫云立即被臊红了脸。她当时着急回来呢，就特意穿了一件新衣服，谁知忙中出岔，搞出了这样的笑话。
　　 “七百多元！你被宰了吧？在咱们王庄街道，三十块钱的也比这个好呢。你家老王也就是拿钱和泥呢，有那些钱，买半扇子猪，都能吃几个月呢。”淑娴婶说。
　　 “他有什么钱呢？真没钱。现在卖东西的，都是标的价格高，实际上根本不值那个钱。俺家王世谅经常给我买打折衣服呢。”说这句话，乔岫云有些违心，所以在这段话的后半截子，她的声音小了很多，因为王世谅从来不给她买打折衣服，还固执地说过“对衣服打折，就是对爱情打折”这类话。乔岫云说了这句话，也有些担心，万一菊香非要让给她也买一件，却接受不了这个价格该咋办？总不能到时候让自己把钱掏了吧……
　　 正在这时，只听到大头狠狠地说道：“有钱人多了，咱这里的有钱人算个啥呢？算个啥！”
　　 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头的嘴里还正咀嚼着乔岫云的苹果呢，他没等把话说完，就抡起胳膊，将还没吃完的苹果使劲扔向远处，最后，苹果落在了兴旺他家门楼下“厚德载物”那四个鎏金大字上，滚了下来……
　　 看着大头扬长而去，菊香拉了拉乔岫云的衣襟，低声说：“这个大头，现在头大着呢，他媳妇嫌他穷，跟一个秃了顶的老头子跑了……”只是在乔岫云看来，好像是她乔岫云把大头的老婆勾搭走了一样。
　　
　　 三
　　 有时候，大大咧咧地做事情，看着好像把别人得罪了，实际上没有；可有时候，一直都谨小慎微，却在无意间得罪了人。问题是，自己在什么时间做了什么事情伤害了猫娃长脖子以及大头这类人的，乔岫云心里更是毫无头绪，这使她对与人为善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产生了疑问，也产生了冲击，让她郁闷不已，心中充满着挫败感。
　　 这种感觉在自己的脚踩在巷子里硬化了道路上以后很快就消失了。昨天下雨了，可现在脚上一点泥也不沾，利利索索的，多好啊！要是放到以前，从兴旺家门口走到自己家得费一些神呢，可对现在的她来说，和泥土打交道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从这条巷子朝南看，就能看见秦岭，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如同挂在自己眼前的一幅图画，雄壮，俊朗，清秀，透着迷人的味道。
　　 农村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每一家的楼房都盖得像模像样，上面还贴着的各式瓷片，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产生了美感，还炫着人的眼睛。但乔岫云没有任何心情去欣赏老乡们倾力打造的这些“作品”，因为她知道，这就像一个人穿上了新衣服，看着阔气了，其实，人的本身有没有向好的方面发生变化，谁能说得清呢。
　　 从这条巷子的尽头朝右一拐，再走过猫娃家门口，就到自己的家了，她加快了脚步。
　　 她家的门楼在各种新房的映衬下，已经矮了很多，也土气了很多，下面的大门上，红色的漆面已经成了灰土色，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骨头”，锁子也已经锈了，像个文物一样，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她匆忙从斜挎的包里掏出钥匙，却怎么样也塞不到锁眼里，开始，她还以为自己拿错了钥匙呢，看了半天，对着呢呀，就是这一把，那怎么回事呢？她抬起锁子一看，就明白了，原来，锁眼里塞了一些泥，已经干了。顿时，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想破口大骂呢，但是，她的头脑在被愤怒充斥以后达到了高潮就要爆发的时候，却迅速凉了下来。她想，她要是骂了，这件事就被其他人无关的人知道了，还说她的为人不行，得罪了谁呢；尤其是被塞锁眼的人听见了，就会暗自窃喜，看她的笑话呢。假如这个人继续怀恨在心，她不在家的时候，可能就不是把泥塞进锁眼这么简单了。这样一想，她不作声了。
　　 她翻开包，从一小卷缝纽扣的线团上拔下了一苗针，耐着性子，慢慢地掏了起来。
　　 正在这时，淑娴婶从她家门前路过，问：“岫云呀，在干什么呢？”
　　 乔岫云擦了擦头上的汗，说：“这锁子没用的时间太久了，锈住了。”
　　 “哦，要不要找个谁帮忙？”
　　 “不了，你忙你的，我慢慢试着就打开了，我上次就是这样打开的。”乔岫云很担心淑娴婶到跟前来以后知道了真相又说出去，就试图遮掩。
　　 “你换一把新的吧，打开的时候就方便多了。再说了，你要那么多钱干啥呢？来年把房子也翻修一下，你回来就好住了，看起来也洋气。”有些人总是喜欢替别人计划未来，但乔岫云并不反感淑娴婶这么说。
　　 “早就想换新锁了，只是我这脑子笨，经常就把这件事忘了。”说这话的时候，乔岫云看到长脖子的孙子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
　　 她并没有回应淑娴婶关于修房子的问题，因为她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而很多人不明白，往往别人有的东西就是自己的需要和目标，当这种习惯成为一种动力的同时，也成了一种压力，影响着很多家庭的幸福走向和幸福指数。
　　 ……
　　 功夫不负有心人，锁子终于被打开了。乔岫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慢慢地推开了大门，一股发霉的腐败气息立即直冲她的鼻子。她站在门口闭着眼睛闻了一会儿，让这里的一切逐渐漫入她的身体后，才睁开了眼睛，院子里铺着的一层薄薄的柿树叶子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看了一眼后，才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家里的大瓦房是她们两口子在98年盖的，在岁月的长河中经历了风吹雨打日头晒，有些地方瓦片也掉了，在东隔壁二层楼的对比下，就像一个穿着袍子的耄耋老人站在穿着一身西装的年轻人旁边。在她进城的这十几年里，燕子便在她家的门楼底下安了家，所做的贡献和让人记起的，就是地上那一堆堆粪便。
　　 良久，乔岫云才回过神了，她卸下了身上的包，却不知道该朝哪里放，因为到处是尘土，随处都能沾在衣服上。她找了一块抹布，打了一盆水，先将厨房打扫干净了以后，才把床子收拾了一下，铺上了褥子，然后，吃了一份带回来的凉皮肉夹馍，便躺在了躺椅上。老房子比外面凉快多了，她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又起身找了一件薄被子，盖在了肚子上。这时，她望着房顶破了的瓦片中透过的光，心里也踏实了，感觉城市那个纷繁的世界已经很遥远了。恍惚间，她还是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但也一闪而过。就这样吧，不想了。让自己累的，往往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宁愿就这样静静躺着，让大脑空白，直到老去。
　　 醒来后，她打开手机看了看，已是第二天八点多了，算一算，她已经睡了十六个小时了。院子里的鸟鸣声异常清脆。能猜得出来，它们的活跃是因为今天是个好天气。她站了起来，伸展了四肢，顿时感觉精神饱满。
　　 秋天到来了以后，天气就有了早晚了。昨天中午回来的时候，太阳光照在她脸上和胳膊上，还有些火辣辣的灼烧感，可今天早晨站在院子里，就得再加一件薄外套了。
　　 从沟口刮来的风无孔不入。它们翻过了院子西面的围墙，从上面直扑下来，让这里总是比城里低上那么几度，也撩起了乔岫云的头发。她感觉自己的手脚都是冰凉的。说起来，她家这堵院墙有两米多高呢，人要是站在院墙跟前，就会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矮了半截子。由于它的存在，这块地方才与外界隔了开来，就像胸腔把心脏围在方寸之间以后心脏才会跳动一样，使得这里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还充满着沁人心脾的亲切。
　　 生命力依旧顽强。这堵院墙顶层涂抹的水泥面上，长了一些不知名的小草和青苔。不过，限于客观环境，它们并不能像田野里的野草那样接地气。由于长期的营养欠缺，导致它们发育不良，长得也比较矮小，此刻，已经先于野外的野草泛黄了。
　　 乔岫云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朝墙头望了望，感慨于这些野草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却还卑微而顽强地活着，实属不易。
　　 她家的院子里的这棵柿子树，已经几十岁了，树干部分裂开的树皮就像一块块甲骨文，把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了。乔岫云记得自打她嫁到王世谅家的时候这棵树就在，当时修缮房屋的时候，好多人建议将它砍掉了事，可她两口子犹豫了再三，还是没舍得。现在，这满树的柿子就像一盏盏灯笼那样红彤彤地挂着，给这里增加了无穷的喜庆气息和希望。她甚至认为，这十年来她家的顺风顺水都和这棵柿子树有关呢。
　　 不过，要是放到二十年前，柿子还没黄的时候，就已经被别人摘光了。她记得有一年秋天，她和王世谅去稻田里除草，晚上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地上的树叶子散落得到处都是，抬头一看，树上的青柿子被摘去了很多。她观察了周围以后推断，摘柿子的人是翻过了当时那堵很矮的土墙进来的，还把她家墙角的老瓮踩翻了，磕了一道裂缝。她气不过，就站在自家院子里骂道：“崽娃子，害人精，要吃柿子你说吗，你踩俺家老瓮干啥，咋没把你栽死呢……”可是，不管她是抬起脚骂还是跳起来骂，除过她和王世谅，当时根本没人听她的叫骂也没人在意她的叫骂。
　　 正当那几天她怨气难消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件事。本队王孝成的孩子王牛娃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喊了一天肚子疼，蹲在茅坑里把沟门子憋出了血，也没有把屎拉下来。急得王孝成一家子团团转。最后，王孝成用钥匙给娃把屎朝出掏。结果，因为娃感觉不舒服胡乱动，钥匙就把屁股刺破了，还感染了，才去了镇上的医院，挂上了吊瓶。这件事没能让乔岫云高兴起来，她反倒自责起来了，不过就是被娃摘了柿子踩碎了个老瓮么，多大的事情呢，自己非要咒骂，这不，咒语灵验，人家娃出事了。她本来想去看看这娃的，可担心被人说是她下了咒语才导致人家娃住院的，还猫哭耗子假慈悲，所以，思前想后都没迈出脚。
　　 世事变化真快，现在柿子都红得自己想朝下掉的光景，也无人问津。这可好过了麻雀。对于没有通过奋斗得来的东西，它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做珍惜，就像数个数一样，在每一个红了的柿子上面啄那么一口。很多小虫子被啄破了的柿子吸引后前来聚拢，有时候会飞进人的眼睛里，让人痛涩难忍。这还不算，麻雀吃饱之后，世界就成了它的了，便不择地点地胡乱拉屎，抖掉身上脱下来的羽毛。让王袖云不得不在这样的季节里回到老家来替它们打扫卫生。
　　 它们总是叽叽喳喳，不知道咋有那么多话呢？更有不安分者，还在树枝上飞来飞去扑棱棱的寻欢，搞得这里跟闹市一样嘈杂。虽然这些麻雀让人生厌，但乔岫云并不反感它们。因为不管是人，还是其他动物，都是一个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