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老屋(小说)
“咋了?他啥事得罪你了?”王世谅看看长犄角,又看看乔岫云,不解地问。
“他敢!借给他一百个胆子!就我朝他跟前一站,他娃都吓得尿小尿呢……”
“小心隔墙有耳。”乔岫云指了指猫娃家的方向,其实她是担心长犄角说漏嘴了,让王世谅知道了今天早上的事情而生气。
“害怕啥呢?”虽然这样问,长犄角还是压低了声音,“当年,十二能把工地上一个钢模板从八楼扔下去的,把你砸了,你当我不知道?咱村子里谁不知道?”
“你不说我都忘了。听他说是没小心碰了钢模板,掉下去的。”
“你就别给我说没小心这句话!咱再老实也不能瓜了吗!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虽然你是他介绍到工地的,也归他管,但是你文化程度高,干活踏实,人家包工头看上你了,想让你管呢,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包工头要是不让你管而让十二能管就啥事也没有。后来你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听说包工头经济紧张,当时的医疗费还是你家岫云找我三大借的。就这,你身体还没康复就又开始进工地了。十二能是个懒怂,嫌天气热,跑回来了……这也是命啊。你看,他现在过的是啥日子?还十二能呢?倒能啥呢?尽是些耍奸溜滑的小聪明,最后能到空中去了。也难怪,他就没摊下你这样的本钱么。”
王世谅不语,他在思考长犄角为什么会提起这样的事。
乔岫云说:“吃亏是福,很多人能认识这四个字,可到了用的时候就忘光了,人都知道别人挣钱,却不知道别人的钱是用吃的亏换来的。我家王世谅舍力,厚道,拿十块钱当一块钱用呢,一路走过来,唉!也难得很。”
“咱就是泥土里刨食的,还能不受罪?受罪咱不怕,有怕的啥呢?我来找你世谅,是有一件事情呢。”
“哦,啥事你说,只要是我能帮上忙,没问题。”王世谅应诺道。
“咱那个货(儿子),二十七八的人了,整天闲在家里,打游戏,玩手机,抽烟喝酒打麻将,胡糟蹋钱。我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要不然,你把他领走算了。就当你的娃,你给咱管上,要打要骂随你。我没有一个屁放。你这人我了解,放到你那里我放心。”
王世谅心里一沉。心里话,你放心我不放心呀。长犄角的这个儿子,他也听说了,经常打架骂仗,小偷小摸,还是个尖尻子,干过的工作都没超过一个月。况且目前的工程马上就要结束了,进人肯定不合适。他闷了一会儿,说:“俺哥,我实话给你说呢,我那里目前也没啥事,最近都要裁人呢。”
“哦,没事。”长犄角在脸上堆积起笑容的肉松弛平展起来以后,才用缓慢的语速淡淡地说。然后,他从旁边柜台上的烟盒里取了一支烟,并把那盒烟放在他脚跟前的地上,开始默默地抽了起来。他抽烟下口很深,火光一明一暗,半截子烟就成了灰了。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等我以后的工程开了,就把娃叫上?”王世谅还是打破了平静得要死的气氛。
“我没考虑我娃的事,我在考虑你的事呢。”说罢,长犄角狠狠地把烟头在地上研磨灭了,把烟头扔向了门外,给地上留下一个粗糙的黑色句号。
“考虑我的事?呵呵,我能有啥事?”
“你们这号人,常年在外边,回村里少。村里意见大了去了。我都不知道你们以后咋办哩。”说完,他又点了一根烟,盯着王世谅,抽起来了。
“我们又不得罪人的,村里只要谁家有事,我们都赞助着呢,还要我咋样呢?”乔岫云问,她问完之后,去了茅房,很久都没有进来。
长犄角看着王世谅说:“没人要你咋样。谁敢要你咋样?问题是……嗨,我就不说了,你也是聪明人。我跟你说,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爷当年当过乞丐,你奶是个萝卜花,就那,你爷最后上了你奶家的门了。生了你爸以后,你爷才把你奶你爸领回到咱们这里来的。你爷死的时候,你爸还小,软势着呢。实在没办法,还是俺爷和乡党们把你爷用席卷了埋了的。你爸过去念书不行,也挣不下钱……”说完,长犄角给地上吐了一口痰,又点了一根烟。
“我都记不得这些事。”王世谅略显不快。
“我跟你说的意思是啥?就是你回来了,也到邻居家走动一下,见了乡党,要低三下四的,可不敢装成大老板的样子,那使不得。”
“低三下四?我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呢?人不都是平等的吗?我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干干净净地挣钱呢,能有现在的日子,也全是苦出来的,难道我犯罪了?我敢说,就是咱王庄的人都犯罪了,我也不会的。”
“我没说你犯罪。你就是犯罪了被国家枪毙了,谁也管不上,能力达不到么。但该操的心我得操。我为啥给你说让你见了乡党要低三下四的呢,是因为乡党用不上你。你看,问你借钱你肯定不借,要你帮你忙你又经常不在家。举例来说,谁家有个急性病人,就是再不对付的人都在跟前哩,但你不在,是不是?你实际上已经不是村里人了,可你的户籍和根还在这里。所以,你用乡党的时候多着呢。用人就是求人哩。你说你不低三下四能行不?实话说,我这都是为你着想哩。咱村有钱人多了,要让我给其他人说这种话小心把他那两片片嘴扯了着。”
坐在床头的王世谅盯着长犄角,阴沉着脸,不停地挪动着屁股,好像是被一肚子话憋得不行了,才冒出了一句:“那人情呢?”
“没有用就没人情,就这么现实。人还是要接受现实呢。现代社会就是个漏勺,将大的全部捞起来,放进了城市,让他们在城市吃香的喝辣的,剩下小的扔在农村受苦受罪受可怜。我就问问,哎,都是一样的品种,为什么生活有那么多不同?但是,说归说,我能看习惯,因为这就是现实。但是你回来了,你却接受不了咱这里的现实,这就是你的问题。”
“我没有不接受现实,我也是整天和农民工打交道呢。”王世谅急忙解释。
“打啥交道呢?你在干啥呢?他们在干啥呢?不一样啊。你知道啥叫距离吗?你们之间是有距离的,你和他拉开了距离的时候,他也就和你拉开了距离,就这么回事。”
“啥距离不距离的?要改变距离,还得从自身做起,自己种下的因必然收获自己的果。我们受的罪是没人知道,当乡党在村子里睡大觉都睡不灵性的时候,我家世谅还在工地上熬夜加班呢,最后累得都晕倒了,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终于把日子这把米熬成饭,你以为容易啊……”不知什么时候,乔岫云进来了,连珠炮地进行反驳,不过,明显有点急躁了,这是她这几十年来的头一次。
“不管怎么说,乡党都是得罪不起的!我说这些话,你爱听了你就听,你要是不爱听了,就权当我没说。俺回呀,下午打麻将去。”长犄角从他脚前面那堆烟头旁边站了起来以后,又弯了身,把那盒烟捡起来,看了看,还有几根,就装进了口袋,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走了。
乔岫云和王世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六
王世谅抱着头,斜靠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呢。
乔岫云站了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她再也没有心情待在这里了,她打算回城里呢,现在就回,一刻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突然,一扭头,她看见她家门口的围墙外在冒烟呢,烟被风吹着,像魔鬼来了一样在空中摇动。
她撒开腿跑了出去,就看见大头在离她车子后备厢五六十公分的地上点燃了一堆柴火。
“大头,你干啥呢?”乔岫云质问道。
“你要眼睛出气呢?没看见我干啥呢?”大头斜了眼睛看着,慢条斯理地反问。
“你就不怕把我家的车子点着了?”
“你看你说这是啥话?这路是村里修的,地皮是国家所有的,这块地方是你家门口的,也是我家门口的,能兴你停车,就不兴我烧垃圾?你把你的车子停到你家床上,看我能把它烧着不?”
这时候,王世谅也跟出来了,见状,他高声呵斥道:“大头,你是不是皮松了,想紧一紧皮呢?”
“红旗飘,战鼓擂,社会主义谁怕谁?吓唬谁呢?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被吓大的!来!你来给我紧皮来!谁不来谁就是蹲下尿的。”大头手叉着腰,挑衅地说道。
“世谅,你出来干啥来了?赶紧朝回走!”乔岫云一边埋怨王世谅,一边把他朝屋子里推。
她用身子把王世谅挡在大门里面以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出去,“喂,110吗……多长时间到?啥?二十分钟?太慢了,快点!”
等乔岫云打完了电话,就看见大头端了一盆水出来,泼向了火堆,把火浇灭了以后,他又从屋子里拿出来了铁锨,扫帚,和一个草笼。
这时候,长脖子也来了,他一边咳嗽一边问:“喊啥呢?你们这是咋回事吗?”虽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但看了一眼以后,他很快就明白了,立即就说:“村里头就不让烧火么,怕影响环境呢。大头,你是没长耳朵还是咋的?是不是想吃皇粮(监狱的饭)了?你要这样不长脑子地干事情,我看你吃皇粮也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娃就舒服了……”
长脖子的儿子是远近闻名的拼命三郎,平时人很平和,喝了酒之后,不是要给这个人放闷水,就是要给那个人卸胳膊卸腿。因为他很强壮,四五个壮汉也不是对手。而且谁要是和他有了事,麻烦就来了,会被他没完没了地缠着的。村里人对他这一点颇有微词,可谁也都想过安宁日子呢,就不敢多说什么了。大头也一样,他从来不敢和长脖子家里的任意一个人犟嘴,他也害怕挨打。因为被他打了就是白打。所以,他低着头,默不作声,三下五除二,快速地将残渣收拾干净了。
警察进了村子的时候,这里已经恢复了原貌,也风平浪静了,他们先进了乔岫云的院子,询问了情况,做了笔录后,又去了大头家。
面对警察的询问,大头说:“没有的事,我从来不干违法犯罪的事……你不信了可以在村子里打听打听。”
警察似乎并没有听大头说什么,而是问:“你知道咱们村子里不能烧卖草树枝等柴火不?你知道纵火罪要被判多少年不?……”
“知道知道。”
“知道就好,以后不能再发生这类事情了。”
“好。好。好。”大头点头哈腰。
……
警察走了以后,大路口就围拢了好几个人,他们像一个个小说家,做着无限的遐想和推断,也像一个个手持正义的法官,评论着你是我非。乔岫云从后门那里就能看到这一切。
淑娴婶迈着碎步,进了乔岫云家的门,离乔岫云还有两丈远,就问:“诶,咋回事吗?怎么警察都来了?”
“婶,没啥事。真的。”乔岫云面带笑容。
“我听人说王世谅在底下犯下事了,警察要来抓呢,把我吓坏了,赶紧来看看。不要紧吧?”
“哪有呀?没有的事。”
“听那伙人那么一说,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呢。我就说吗,咱世谅是个多好的人呢,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要说他犯事了,打死我也不相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也没事,我走了。”淑娴婶一边朝外走,一边在衣襟上搓着手。乔岫云把她送到了门口,正在朝她挥手,突然看见她家车子侧面有一个人,她转了过去,就看见了大头的父亲蛮子,他佝偻着身子,用一根树枝正在车子上划呢,黑色的漆面上已经有很多条白色的划痕了。
“叔,你干啥呢?”
蛮子头也没抬,继续在划着。
“不敢再划了!”乔岫云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阻止,但是,在一瞬间,她又把手缩了回来。因为一个八十岁左右的老人,万一被她碰了以后,就倒地了呢?怎么办呢?
淑娴婶似乎听到了乔岫云的话,她回过头来,看见了一切,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了。
“老东西!你在干啥呢?是不是想吃蒸饭(丧饭)了?”
老头这才抬起头来,说:“哦?我正在给学生上课呢。”
“你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还给学生上课呢?谁愿意听你讲课?你的是给鬼讲课呢?赶紧朝回走!”
“我在黑板上的字还没写完呢,等我写完了,我走。”
“你眼睛的是塞了驴毛了?这是车,不是黑板!”
“这不是黑板?那……那我把我写的擦了。”他弯下身,拾了一个砖头块。
“不敢,好俺哥呢,咱不擦了,咱回!”说罢,淑娴婶赶紧扶住了蛮子,小心地从他手里拿掉了砖头,然后一步一步把他掺到了他家后门。蛮子还不停地嘟囔道:“现在这些学生就不听话么,等他们后悔了就晚了……”
乔岫云看着这一切,无语了。王世谅则站在她身后,直叹气。
送回了蛮子,淑娴婶走到乔岫云两口子跟前说:“那就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谁都搞不清楚他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这咋得了呢!害人害到啥时候呢?你们也别生气,遇到这种人,也没办法,就离远点……”
东隔壁的猫娃正在大路上赶她家那几只鸡,“唔失,唔失……”她的声音高亢得就像在唱一首特别的民族歌曲。
七
回城的路上,天阴了下来,但空气质量相当不错,外面的世界如一幅幅图画,朝他们扑了过来,迅疾又朝后退去,消失不见。他们俩谁也没有看谁,谁也没有和谁说话,也都没有欣赏这样的美景。
王世谅把奥迪车开进了他们小区门口的汽修门面前,摇下了玻璃,对维修店的老板叮嘱了把漆面处理一下等等事宜以后,才和乔岫云打开车门下了车,慢慢地朝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