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旺拉二胡也是花样翻新，不仅会拉二胡，而且会即兴创作一些曲子。高兴时，曲调平缓一点，他就会拉“微风燕子斜”“蜻蜓点水”的曲子。有时候，他心里有事，拉起激越的曲调，什么“千骑卷平冈”啦、“卷起千堆雪”啦。但是，那个年代，大旺拉的曲子最多的还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
　　 小马扎一坐，二胡抵在膝盖上，一手拉弓，一手按弦，曲子如泣如诉，如悲似叹。这时候，树上聒噪的鸟儿，全都呆立不动，伸着脑袋，静静听曲。
　　 村里的小伙伴们被二胡的曲子吸引住了。冯驹、水孩子、林香、小毛猴也坐着，支起下巴，听得出神。
　　 水孩子听《二泉映月》，听着，听着，仿佛出现这样一幅场景：鹅毛般的雪花飘悠悠地落下，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行人。凄凉哀怨的二胡声，从巷子深处传来……循着声音，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一个瞎子走在寂寥的街道上。盲人拉二胡卖唱，左肩上挂着干粮口袋，右肩上挂着二胡，咿咿呜呜呀呀嘎嘎地拉着二胡。声音凄凉，袅袅不绝……
　　 水孩子听得流下了眼泪。
　　 冯驹、林香听得流下了眼泪。
　　 在土地上劳作的村民停住手里的活，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浪荡子，又在拉二胡了！”
　　 拉完二胡，大旺对孩子们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去了就知道。”
　　 大旺带着孩子们看看学堂旧址。
　　 学堂占地十多亩，新中国成立以后，好久未有人居住了。偌大的场地中央是一个四合院，坐北朝南，又坐落在渔村的中央，适中居中，顺乘生气。走近一看，杂草丛生，几头牛在吃草，一只野兔蹿出来，箭一般地跑远了。
　　 水孩子问：“伯伯，这就是渔村小学？”
　　 “是的。孩子。你们很快就有书读了。”大旺愉快地回答。
　　 当然，冯驹不忘了跟水孩子斗嘴：“你个外乡佬！”
　　 水孩子说：“外乡人怎么啦？城里人有学问！”
　　 冯驹说：“我也要做个有学问的人！”
　　 大旺哈哈一笑：“这时候，大伙就不要鄙视外乡人了。大家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嘛。”
　　 吃过了元宵，送走了元宵节。渔村召开新年第一次村民大会。
　　 在全体村民大会上，老村长正式宣布大旺为渔村小学新中国第一任校长。
　　 大旺深知这个“光杆司令”并不好当，他开始修缮校舍。他与村民侯七花了两天工夫，对房屋朽坏的屋梁、椽子进行登记。
　　 这天，大旺将要带上几个村民到长江南岸去购买木材了。
　　 可是，春天里，倒春寒！西北风吹着雪粒子，砸在渔村的土地上。半天工夫，山白了，树白了，房屋也白了。一片童话的世界。
　　 水孩子说：“伯伯，能不能迟几天去呀？”
　　 “傻孩子，时光不等人。”大旺摸着水孩子的头说。
　　 “哦。”水孩子应了一声。
　　 大旺去江南有半个月了。那几日，老旺总是带着水孩子在江边凝望。
　　 地上的积雪有半尺来厚了。白山黑水。江上几只轮船吐着黑烟，发出“嘟嘟”沉闷的汽笛声。也有几条帆船从天边驶来，就像淡笔勾勒的一幅画。
　　 老旺对水孩子说：“水孩子，冷吗？”水孩子袖着手，缩着脖子，抬头看了看爷爷，说：“不冷。”老旺说：“不是不冷，是你心里牵挂着伯伯，忘了冷了。”水孩子点点头。
　　 简易的码头，木头的桥墩，木板的桥面。有船只抛锚靠岸，三三两两的上下船只的人。
　　 水孩子拉着一个行人问：“您看到我大旺伯伯了吗？”
　　 行人呵呵一笑：“哪个大旺？我们这一带叫大旺的好几个呢？”说罢，急匆匆地扛着货物走了。
　　 水孩子很失望。爷孙俩站在桥墩旁，又向江南眺望。江对岸也是白茫茫的世界。远山白了头，高低错落的房子，有几缕炊烟升上天空。天空寂寥，飞鸟底飞。
　　 老旺拍了拍水孩子的肩头，安慰道：“水孩子，别急，说不定下一趟船就是你伯伯呢。”水孩子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点点头。
　　 天渐渐晚了。几只归鸦哑哑地叫着。
　　 老旺打了个寒颤，说：“水孩子，天晚了，我们回去吧。”水孩子没有动，眼睛盯着江面。
　　 老旺拉了一下水孩子的胳膊。水孩子不情愿地走了。一路上，老旺很逗趣，讲了《聊斋》中《促织》的故事。突然，老旺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跟头。水孩子连忙搀住爷爷，说：“爷爷，你别只顾着讲故事，差点摔倒了。”
　　 老旺笑着说：“我怎么能摔倒呢？我有你这个小拐杖！”
　　 爷孙俩都笑起来。雪地上留下了四只脚印。两只大脚印，两只小脚印。脚印歪歪斜斜的，可以看出，他们走了很远的路。
　　 夜里，水孩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鸟，飞过了长江，见到了大旺。
　　 公鸡喔喔地叫鸣，天蒙蒙亮。
　　 老旺叫醒孙子，说：“水孩子，该醒醒了。我们去接你伯伯了。”水孩子一骨碌爬起来，头涔涔欲裂，又倒下了。
　　 老旺赶紧摸摸水孩子的额头，问：“怎么啦？一定是昨夜梦见伯伯了，没睡好！”
　　 水孩子挣扎着爬起来。爷孙俩胡乱吃点东西，又上路了。
　　 江边，冷冷清清的。
　　 天大亮了。江面上驶来几艘船。水孩子手搭凉棚，看着江面。东边的云霞喷薄而出。
　　 突然，江面上出现一艘熟悉的船。
　　 “看，爷爷，一定是伯伯的船！”水孩子惊喜地叫起来。
　　 老旺手搭凉棚，往江面上看，问：“哪里？爷爷老了，眼睛不好使。”
　　 水孩子说：“爷爷，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
　　 爷孙俩的目光朝一个方向看去。果然，船上挂着帆，一路驶来。近了，帆慢慢降下来。大旺撑着篙，泊船靠岸。船吃水很深，看来收获不小。巧的是，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喷射万条金光，照耀着大旺的船，照耀着大旺古铜色的脸庞，还有肌肉饱满的手臂。
　　 船头搭在岸边，船夫下锚泊船。几个人开心地搭话。水孩子看着整船的木料，上面竟然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忽然，船头几支梅花迎风绽放！梅红点点，分外耀眼。
　　 水孩子雀跃起来：“梅花，梅花！”
　　 大旺喜滋滋地说：“这是一株路旁的野梅花，我带回来，栽到校园里。这样，我们可以年年欣赏到梅花了。”
　　 这时候，兰草带着一帮妇女来帮忙。
　　 一个村民说：“女人能顶半边天！”
　　 大旺愉快地说：“何止半边天，我看哪，能撑起一片天！”
　　 村民忙卸木头，然后，用板车运走了。
　　 三月。
　　 春雪似跑马。雪水融化，大湖的冰开化了。柳树冒出鹅黄的嫩芽。
　　 大旺开始制砖了。那时的房子，都是土坯房。大旺甩开膀子，花了两天工夫挖了一个泥塘子。因为工程巨大，大旺的两只手起了水泡。几个村民看见大旺一脸的泥水，笑呵呵地说：“你这个校长刚上任，就率先垂范了。”笑话归笑话，几个村民看着大旺辛苦，还是义务加入挖泥塘的行列。
　　 那几日，老旺、水孩子一直在帮忙。水孩子递给大旺一杯水，说：“伯伯，喝杯水歇一歇吧。”
　　 大旺高兴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笑了。
　　 水孩子说：“干活悠着点，怕累坏了身子。”
　　 大旺说：“时间不等人啊！”说罢，又去干活了。
　　 泥塘子挖好了，在里面填满熟土，淋上水，就开始和泥。那几日，人们看见大旺一手牵着牛绳子，一手提着鞭子。一头脱了毛的老牛在和泥。那头牛，两只角像弯月，因为常年在枯树上磨痒痒，牛角秃了，发白了。身上的毛发大块大块地脱落，结了疤痕。老牛眼珠子浑浊，一道鞭影飘过来，它赶紧快走几步。嘴里哼哧哼哧喷着白雾，脚下噗哒噗哒踩着泥水。
　　 老牛有时候走慢了，大旺就甩一下鞭。牛的眼睛里飘过一道鞭影，脊背一颤，尾巴一甩，加快了步子，噗哒噗哒往前走。
　　 大旺和泥心切，忍不住对老牛说：“老牛，老牛，你莫怪，我也是建校心切哦。”说罢，滚下几滴泪水。几只苍蝇在牛屁股后面嘤嘤飞。老牛太老了，干农活时，累垮了身子。吃草时，又被苍蝇、牛虻欺负！休息时，又被虱子吸了血！它无力地甩了甩尾巴。尾巴上的毛脱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尾尖一撮毛。可是，当老牛再次甩尾巴驱赶苍蝇时，尾巴的毛随风而逝，最后一撮毛也脱落了。大旺又一惊，心里一阵酸，心想：和好这最后一塘子泥，再也不能让老牛干活了。老牛的确是老了，该卧下休息了！一只蝴蝶飞过来，立在老牛的牛背上，展开五彩斑斓的翅膀。老牛一抡尾巴，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吓得飞走了。
　　 太阳升高了，一塘泥也和得差不多了。那些泥土，经过水的发散，仿佛有了生机，有了灵魂。泥巴变得细腻如瓷，不粘不稠。满塘的泥巴，就像盛开一朵菊花，那泥浪就是菊花的花瓣。
　　 大旺用食指挑起一坨泥，一看，泥土细腻，水白，带着大自然的清香。那坨泥，带着一股力，呈现流线状。大旺眼角里露出笑意。他想，只要和最后一遍就行了，就大功告成了！
　　 大旺给老牛吃点青草，这是刚从湖里割来的青草。草儿青青、鲜嫩，断口处，流着青汁。老牛嚼着一点草，有点慢，嘴里全是唾液沫子，泛着白光。
　　 大旺拍拍老牛的脑袋，细语道：“老牛，麻烦你和最后一遍泥了。你也老了，该休息了。”
　　 这时，从不远处的树上飞来一只黑乌鸦，那只乌鸦长得好生奇怪，黑色的羽毛，黑色的眼睛，青趾长喙，鼻梁却有一道白白的石灰色。哑——那只乌鸦叫了。哑——第二声！哑——第三声！
　　 大旺校长心里不痛快，对着树喊了一嗓子：“你个臭乌鸦，还不快滚！”
　　 那只乌鸦吓得振翅飞走了。
　　 大旺看着老牛吃完最后一束草料，就牵着老牛走进泥塘。起先，老牛步子慢。大旺认为这是老牛疲劳的缘故，摸摸老牛的耳朵。老牛的眼睛湿润了。
　　 和泥重新开始了。先是从外往里收的，那些泥重新变成菊花纹。柔白，流线状，带着力与美。突然，老牛的步子慢了，前脚失蹄，身子一沉，扑通，前脚跪地！大旺感觉手头的绳子猛地一紧，他赶紧松了绳子。他跳下泥塘，赶紧去察看，那头牛却整体身子卧在泥水里！牛闭上了眼睛。
　　 大旺抱着牛头，大发悲声。这时，那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过来，苍蝇飞过来。
　　 大旺骂着蝴蝶，骂着苍蝇，骂着虱子，也责骂着自己！
　　 拓砖也是技术活。大旺用竹筐子将泥巴挑到晒场上，堆起了一座泥山。之后，他揪起一大坨泥，抡起了胳臂，狠命地砸向模具里。他将模具内每个细小的缝隙塞密实了，再用黑黝黝的胳臂一抹，多余的泥巴给抹去了。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拎起模具，一块土砖制成了！大旺将模具放在水桶里沾上水，接着拓出第二块、第三块砖。
　　 村里小伙伴过来帮忙。
　　 大旺校长笑呵呵地说：“你们站一边，不要瞎添乱！”
　　 水孩子、林香、冯驹、小毛猴就去用竹筐抬泥巴。
　　 大旺校长笑了。
　　 上午，太阳照着。只见大旺校长光着上身，像一只虾米，弓着身子拓砖。那只“大虾”，一会儿挺了挺身子，一会儿又弯下去。汗水顺着脸颊、胳臂往下淌。汗水滴到泥巴上。他用胳臂将多余的泥巴抹去。
　　 一天下来，晒场上的砖一排排、一行行，很整齐地排列着。
　　 大旺校长喊一声：“孩子们，天晚了。我们收工吧。”
　　 水孩子、冯驹一听收工，快乐地喊起来：“收工啰，收工啰。”
　　 孩子们走后，大旺校长还是不放心，将砖场又仔细地巡视一遍。看到土砖很整齐，四周微微的翘起，上面有鸟爪的痕迹，很开心地笑了，露出一口的白牙。
　　 忽然，他皱起眉头。
　　 他自言自语道：“这些砖最怕淋雨，夜里须小心！”
　　 尽管劳累了一天，大旺校长还是不敢睡得太沉。一更天，外面刮着风，风呜呜作响，吹着屋梁上的瓦片。大旺校长眨了眨眼，迷迷糊糊睡去。二更天，风更大了，树上的鸟窝被刮下来，鸟儿惊叫着逃走了。大旺校长一惊，倾听一下，外面只有风吹动树枝、瓦片的声音。三更天，狂风大作。雨来了！
　　 大旺校长来不及披上雨衣，夺门而出。外面，没有一丝星光。深一脚，浅一脚的，大旺校长踉踉跄跄而来。
　　 雨点更大了。大旺校长将提前准备的雨布、稻草全给用上了。时间在推移，砖被盖严实了。大旺校长的心一点点踏实下来。
　　 他在黑暗中摸索，生怕遗漏了一块砖。
　　 忽然，他的心咯噔一下，还剩最后一块砖，一块裸露着的砖！
　　 霹雳，轰隆，天上响着炸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了！哗啦啦，打在大旺校长的身上，他打了个寒颤。猛地，他想到什么，脱下上衣，盖在了砖上。最后一块砖安全脱险了。
　　 大旺校长露出胜利的微笑。嘿嘿，黑暗里，那笑声盖过了雷声、雨声。
　　 回到屋子里，天已经蒙蒙亮。大旺校长洗了一个热水澡，又开始一天的工作。
　　 天亮时分，天晴了，太阳喷薄而出。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赶到学校，看到土砖完整无缺，开心地笑了。
　　 大旺校长来了，喊道：“孩子们，大家动手，将雨布、稻草掀了，好晒一晒。”
　　 孩子们快乐地动起手来。
　　 当大家掀到最后时，发现了大旺校长的上衣。
　　 冯驹指着砖上的衣服说：“看，大旺校长的衣服！”
　　 同学们聚拢来，看看，看着。场面一下子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