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不吓。
　　 快快回家，
　　 姑姑爱你。
　　 林香睡熟了，鼻息细细，轻微的鼾声。院子外，虫声吟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大湖热闹了，萤火虫在河面跳着舞蹈。它们聚集在一起，越聚越多，就像赶集似的。不久，河面浮起蒙蒙的雾气，荷叶的清香将渔村包裹着。
　　 渔村一片静谧。偶尔，远处传来犬吠，使得渔村的夜晚更加幽静。
　　 半夜，林香烧得迷迷糊糊的。
　　 奶奶说：“这孩子，是吓着了。你明天带到沙镇卫生所看看。”
　　 原来，林香的爸妈支边去了，6岁的林香托付给了奶奶和姑姑。
　　 “没有什么皮外伤，我看就算了吧。”兰草叹口气，“也怪我太大意了。我正在地里给黄豆秧子捉虫子，没想到，林香一个人走迷失了。——多亏一帮邻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草屋里，声音渐渐弱下去。
　　 大湖，雾气时聚时散。天上捧出一轮明月。月光泻在荷叶上，照见一些莲花，莲花冒着尖尖的脑袋，如同剑戟一般。荷花的香味越来越浓烈了。一些萤火虫飞来飞去，然后打着灯笼，渐渐散去。
　　 大湖睡熟了。
　　 “扑通”一声，有鱼儿跃出水面，在水面划着水痕，打破湖的宁静，也打破渔村夜晚的宁静。
　　 几天过去了，水孩子没有看见林香，心里沉甸甸的。
　　 他去找林香，问候一下林香。路上，他碰上了小毛猴。小毛猴更加瘦小了，头发更加枯了，更加长了。
　　 水孩子以为来者不善，心弦绷紧了。
　　 小毛猴呵呵一笑：“水孩子，莫怕，我不像冯驹，不是来找茬的。”
　　 水孩子看着小毛猴，放松了警惕。
　　 小毛猴说：“水孩子，你干嘛去？”
　　 水孩子问：“你呢？”
　　 小毛猴说：“三二一，我们一起说，行吗？”
　　 水孩子点点头。
　　 俩人一起说：“三二一，看林香！”
　　 俩人相视一笑，拥抱在一起。
　　 俩人扶着肩，路过一座茅草屋，听到呜呜的哭声。水孩子透过茅草的缝隙，看见一个竹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小女孩的身体。
　　 啊！俩人脸色煞白地叫出声来。
　　 原来，那几天的风特别大。风掀起茅屋的茅草，飞到天空一仗余高，落下来，挂在林梢，沉入沟塘。一个孩子得了感冒，发烧，烧得嘴唇像枯焦的锅巴。咳嗽了几天，后来咳嗽的悄没声息了，孩子死了。
　　 愁云惨淡，漫天飞沙，沙粒子的声音，风的声音，村子里传来一阵阵悲伤的哭泣。
　　 渔村信教，道教、佛教相杂。孩子死了，请来道士超度。老人哭，村妇哭。道士们却吃吃喝喝，然后，穿着暗红大褂，醉醺醺的、乐颠颠地敲鼓，打锣，击钹，唱着词儿，超度亡灵。道士们脸上没有悲哀，只有职业的虔诚。
　　 “不，不……”水孩子吓得跑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水孩子悲伤得竟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他害怕地躲到家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远方的风景是最美的风景。
　　 看船帆是江边孩子的最爱，水孩子也喜爱看帆。登临大堤，视野开阔起来，江面如磨刀石，平整无垠。江水无垠，一直扩展到远方。江水向东流去。江上行驶的铁驳船比较多。偶尔，有帆船从水面划过，引起岸上人们一阵惊呼。帆船上，高大的桅杆，洁白的帆扯起来。阳光洒在帆上，显得江面更加阔大，风正一帆悬。江上一些水鸟，在空中飞翔，将帆点缀上动感的画面。
　　 江风阵阵，白帆点点。
　　 水孩子喜欢看帆船，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帆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三、看戏
　　 时间一晃，又将新年。
　　 腊月里，渔村热闹极了。
　　 白天唱戏，晚上唱戏，锣鼓、二胡的声音在渔村的上空飘荡。土台子是现成的，拉上横幅，两旁插满红旗，足足有十二面！
　　 夜晚唱戏，更是热闹。太阳一落山，几张八仙桌拼起来，就是舞台。没有电灯，就用生铁灯盏（一种浅碟），盛起香油，燃起灯草，挂在屋梁上，四周一片雪亮。唱戏的曲目有：《何氏劝姑》《花亭会》《打猪草》《小放牛》《游春》等。
　　 台上唱《打猪草》，戏里男孩和女孩对话：“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子，发了一颗芽……”。底下观众，头戴四块瓦的沿帽，被风吹得酱紫的脸庞放射着因兴奋而绽放的光彩。
　　 来渔村唱戏的有剧团的正规班子，也有草台班子，草台班子就是民营剧团。草台班子很穷，就要靠“讨彩”挣一点外快。“讨彩”就是戏唱到一半，在有悬念的地方、剧情伤心处、情节高潮处突然停下来，插上几个演员，唱着“彩腔”，扭着舞步，舞着手绢，向观众讨彩。
　　 小毛猴顾不得吃晚饭，就踏着一双半截子大鞋跑来，不小心在半路上掉了一只，跛着一只脚来看戏。他刚挤进人群，讨彩开始了。
　　 台上，一个年轻的旦角唱道：“打彩的哥哥快快来，莫等奴家冷了台。敲破锣儿要钱买，唱破了喉咙两撒开！”唱完，逗得台下观众哈哈大笑。有人乘兴，哗啦哗啦往台上扔一分、二分、五分的角子（钱，硬币）。扔钱的意在逗乐，可害苦了接钱的演员，这里飞过来一枚，那里飞过来一枚，演员手里端着的钵儿奔着钱去接，倘若接歪了，钱币落地。台下面观众就起哄“不算，不算！乌鸦叼白粉，还要接得准，不能吃白食，重新来，重新来！”演员只好做着怪脸，向观众赔不是。一些大娘、婶子看台上的小女丫头出门在外不易，咬咬牙，下了狠心，扔糖果，扔糯米粑。一时间，如同下雨。演员捡起钱财，皆大欢喜，继续唱戏，锣儿、鼓儿、笛儿重新亮出来。
　　 渔村上空，热闹非凡。一些乌鸦盘旋了一会儿又栖息在柳枝上，一只兔子钻出窝，又箭一般地扎进雪堆。
　　 唱了一段戏，复又讨彩。台上一个女孩子哭哭啼啼，演着苦情戏。这时，一位管账的白胡子朝观众深深作了一个揖，叫一声：“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孩子爹娘死得早，望各位伯伯叔叔大娘大婶子赏几分钱，给她买一条裙子，添一双花鞋……”说罢，白胡子假装抹一抹眼泪。
　　 村民被剧情所吸引，忘了是剧情还是现实，听到白胡子一煽情，泪珠儿被拽出来了！
　　 女丫头也挺机灵，适时唱起彩调，手眼身法步，步步在点子上，句句在心坎上。终于，钱就扔上来了。一时间，如同雨下！
　　 这一回，讨彩的钱比上次多多了。管账的白胡子又高兴，又激动，作揖打躬：“谢谢乡亲们！谢谢好人！”
　　 ……
　　 台上，演员热热闹闹地唱；台下，村民直勾勾地看。
　　 冯驹有些霸道，看戏不顾人。他被人墙挡住了视线，挤到前面看，后面的村民不愿意了，嘴里喊：“小孩子，蹲下，挡着我看戏了！”冯驹白了村民一眼，不搭理。有人扔石子，叮叮当当，打在冯驹的光脑袋上，脖子上，石子不是很大，但是，有点疼。冯驹缩着脖子，蹲下看戏，这回总算安稳了。
　　 “好看，好听。”冯驹使劲鼓掌，小手掌拍得通红。戏到一半，冯驹内急，正准备跑到翼然亭后面撒尿。他看见水孩子与林香一起看戏。水孩子穿着肥大的黄棉袄，戴着四块瓦的沿帽。林香则穿着花布棉袄，脸蛋红扑扑的，从里到外，透着秀气。
　　 “水孩子，这么多人。我看不见戏台上唱戏的！”林香急得小脸更加通红了，嚷道。
　　 水孩子说：“不急，我们到前面去看。”水孩子拉着林香的手往人群里面挤。那些看戏的入了戏，就像铁钉子钉在那里，水孩子用瘦削的肩头往里插，拨开一条缝隙，像鱼儿一样往里游。
　　 林香不干，说：“人家看戏好好的，往里面挤，多不礼貌。”
　　 水孩子说：“那怎么办？”
　　 林香沮丧地说：“看不到戏，还是回家吧？”
　　 水孩子一想，说：“我有个主意，你骑在我肩膀上看戏。”
　　 林香犹豫地说：“那怎么行呢？”
　　 水孩子说：“没关系，你看戏。看完之后，给我讲戏。”
　　 林香一听，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我看戏，给你讲戏。”
　　 林香笑了。水孩子也笑了。
　　 水孩子蹲下身子，等林香骑上脖子，就直起身子。林香一抬头，看到舞台上正演着《卖油郎独占花魁》。林香忘情地看戏，鼓掌，叫好。
　　 水孩子问：“林香，戏好看吗？”
　　 林香说：“水孩子，好看，好看。”
　　 水孩子高兴地说：“林香，你回头给我讲讲。”
　　 “嗯。”
　　 时间久了，水孩子的肩头生疼，他的身子有点不稳，好在挤在人群里，前后左右被支撑着，否则会摔倒了。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好让酸疼的肩头得到片刻的休息。
　　 水孩子的额头沁出汗珠。
　　 冯驹转了一下眼珠子，计上心来。
　　 冯驹故意低头走路，撞到了水孩子、林香。林香“哎哟”倒地。
　　 冯驹说：“林香，是水孩子故意摔你的。你不要跟外乡佬混在一起！”
　　 “不。”林香稚嫩地说，“水孩子是个好人！”
　　 “好人？有这样好的外乡佬？”
　　 林香气得哭了：“你不能冤枉好人！”
　　 水孩子说：“林香，算了吧。我们看戏。”
　　 冯驹瞅了瞅水孩子，冷笑几声：“我差点忘了，上次水孩子偷拿了别人的东西。我要告诉别人！”
　　 林香生气了，大声说：“冯驹，你胡说！”
　　 “我就胡说！”冯驹得意起来。
　　 水孩子说：“你是癞皮狗！”
　　 冯驹说：“谁是癞皮狗？外乡佬才是癞皮狗！”
　　 林香蹲在地上，掩着面呜呜地哭起来：“冤枉人了，冤枉人了！”
　　 忽然，林香心生一计，让大黄狗咬冯驹。
　　 大黄狗吐着舌头，听到主人一声令下，身子一腾空，一个霹雳，扑过去。
　　 冯驹一看大黄狗，吓得脸色变了，边喊边跑：“我才不服输，我会回来的！”越跑越远，声音消失在远处。
　　 水孩子、林香又开心地看戏。
　　 冯驹跑出没多远，看到一个比自己还胖的孩子在看戏。冯驹冷不丁踹了大胖墩屁股一脚。
　　 “是你捣的鬼吗？”大胖墩愤愤地说。
　　 “是又怎样？”冯驹挑衅地说。大胖墩一拳头打过来，呼呼带着风声。冯驹头一偏，躲过一劫。
　　 大胖墩与冯驹顶起角来。两人四只手绞在一起，头顶着头。你进三步，我退三步。你退三步，我进三步。两人大汗淋漓的。小毛猴也赶来了，一个劲喊“加油！加油！”双方各不相让。
　　 “你服不服输？”
　　 “老子不服输！”
　　 “你是谁的老子？”
　　 “你就是儿子！”
　　 双方进入胶着状态，周围的人喝彩起来。
　　 这时候，大胖墩猛地后退，一记扫堂腿，将冯驹撩翻在地。大胖墩还不善罢甘休，乘势骑在冯驹的脖子上。
　　 “服不服输？”大胖墩气喘吁吁。
　　 “服了。”冯驹气喘吁吁。
　　 水孩子与林香回家。
　　 路上，水孩子让林香讲戏。
　　 林香吞吞吐吐地说：“水孩子，对不起。我全忘了。”
　　 水孩子说：“啊，你不是说好给我讲戏的吗？”
　　 林香说：“水孩子，都怪我。只顾着好玩，没有记住情节了。”
　　 水孩子安慰道：“林香，不要自责，开心就好。明天，我们来早点，占个场地，不就看得清楚了吗？”
　　 一席话，说得林香开心起来。
　　
　　 四、办学
　　 第二年，农历正月。春天脚步蹒跚地来了，尽管很迟，还是来了。
　　 这几天，多风。寒风吹得篱笆院门呜呜作响，几只寒鸦停在树梢。
　　 拦江矶，风浪紧了，来往船只少了。一些帆船泊了湾，贴在堤岸旁。
　　 大旺皱了皱眉，心事重重地在院子里踱步。老旺一边刻着木雕，一边说：“你心里有想法，我知道！”
　　 大旺嘿嘿一笑，说：“伯伯，我这点心事是藏不住的。看着渔村的孩子们跑十几里路去镇上读书，十分辛苦，我心里难受，想恢复渔村学校！”
　　 水孩子拉着爷爷的手，疑惑地问：“爷爷，小孩子为什么要读书？”
　　 老旺感叹地说：“只有小孩子们读了书，就会过上好日子！”
　　 “嗯。”水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大旺办学的想法得到老村主任的支持，老村长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六十多了，黑皮肤，高颧骨，眼皮跳动了两下，说：“大旺，你将学校办起来，我死也瞑目了！”
　　 当年，老村长的父亲老老村长带头捐资办学，创办了渔村第一所学堂。老老村长读过私塾，闹过学潮，是个有见识的人。正当他准备参加革命的时候，患上了眼疾，这样耽误了前程，回到渔村，隐居了下来。
　　 那时候，日本人与中国人都在竞争办学，据说，日本人用甲午战争的大清朝赔款，在最偏僻的村庄办了小学。
　　 老老村长用全部家当办起了渔村最好的学堂，渔村学堂成了沙镇乃至省城的示范学校。
　　 渔村学堂雕梁画栋，高门大院。可惜，1938年夏天，学堂被日本鬼子占据了，作为制高点，每天都有两个日本兵在屋脊上站岗放哨。一次，两个日本兵看见远处的高粱地里有动静，“啪啪”连放了两枪，后来，据说牺牲了两位新四军侦查员。新中国成立后，新一轮土地革命开始了，因为这事，渔村学堂被扒了，剩下的青砖、小瓦、条石被村民瓜分一空，青砖垒砌了庭院，小瓦盖了屋顶，条石做了池塘边的洗衣板。因为老老村长办过学堂，新中国成立后，被划归富农。
　　 ……
　　 大旺谋划着办学，心里苦闷。他的心事没有人能懂，他成了渔村的怪人，没有人与他说话，他就与二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