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很有趣，女的，四十多岁，身材矮小，双下巴，是镇长夫人，姓王。王老师上课通俗易懂，举例子，总能勾起人的馋虫。今天讲小猴子分饼子的故事，明天讲分糖果的例子，讲老师兜里有十个糖果，三人平均分，一人分几个？还剩多少？她为人善良，很细心，有爱心，讲课总是慢慢吞吞的！
　　 语文老师是从邻村学校抽调来的，上课很有激情。一次上课，讲了少先队员保护村集体财产的故事：夜晚，一个地主婆子跑到生产队地里偷菜，月光下，鬼鬼祟祟的。一个小男孩子发现了地主婆，与其搏斗而壮烈牺牲。有时候，语文老师也讲励志的故事。水孩子渐渐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有了知识，渔村就会过上好日子！
　　 有一次，学校召开忆苦思甜大会。
　　 那天，晴空万里，红旗猎猎。这是水孩子每次作文开头的句子，他觉得有气势，开头好。学校教学生作文，都是程式化，什么社会主义江山一片红啦，形势大好啦！
　　 大旺校长与嘉宾出席大会。水孩子记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上场的时候，引发台下一阵小小的骚动。
　　 报告开始前，几个民兵押着一个犯人上场。犯人衣着褴褛，垂着头，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孔。有人开始控诉。
　　 然后是大家喊政治运动口号：“努力学习！捍卫新中国！”
　　 台下，同学们也跟着喊，一浪高过一浪。
　　 大旺校长讲话，说：“同学们，我们要努力学习，用知识武装头脑！今天我们荣幸请到沙镇的陈社长给大家作忆苦思甜报告！掌声欢迎陈社长！”
　　 陈社长站起来，带着和蔼的、愉快的表情向大家招手示意。陈社长下巴蓄着长长的白胡子，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大旺校长接着说道：“陈社长从小在苦水中长大，苦大仇深，一家兄弟姊妹六人，一件破棉袄，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
　　 台下有老师带着同学们喊起了口号：“努力学习！珍惜今天幸福生活！”同学们也跟着喊口号！
　　 陈社长用手示意大家静一静，接着开始忆苦思甜报告了。
　　 陈社长声音颤抖地说：“过去，我们一家六个孩子，过冬没有冬衣，一家人盖稻草，吃的就是糠粑、野菜。”老先生说到动情处，声音有些哽咽，“你们知道那糠粑有多难吃，一点米粉也没有，在碗里看着好好的，用手一拿，就碎得不成型了。那野菜，苦涩难咽，吃在嘴里，半天在食道里打转转，进不了肠胃……”
　　 同学们听着，听着，感动得流下来眼泪。
　　 水孩子回家，打开作业本，写下了日记。文中写道：现实很残酷，解放快十年了，日子还是那样苦！我们要努力学习，让渔村早一点富起来，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水孩子有点想念吕老师。他到镇上去看老师。走过一段泥土路，然后是石子路。水孩子一路踢着石子，一路走来。
　　 一条不宽的石子路面。路过一个铁匠铺，铁匠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用夹子将烧红的铁板放到铁砧上，叮叮当当，敲打起来，声音寂寞而荒凉。路过一家猪肉店，猪肉店里有胖乎乎的经理，满脖子肉，那肉比拔净毛的猪肉还白！脸上的表情很慵懒，只有转动的眼珠子，才让人感觉到是个活物。经理脾气很硬，哪家来了稀客或是红白喜事，都要央求经理买块肉，哪怕是带毛的猪头肉。
　　 在一湾水塘边，就是沙镇的供销社了。暗红的对开大门，望进去很幽深。在供销社的侧门，可以看见院子里摆着大口缸，那是装酒或装酱油用的。
　　 水孩子早就闻到供销社里面好闻的红糖味、酒缸里的酒香。红糖是用牛皮纸或荷叶包着的，遇风则化，香气往外透。酒、酱油则盛放在酱色的大缸里，上面用木板虚掩着。
　　 水孩子走到玻璃的柜台前。看见吕芝一头时髦的波浪卷，眯缝着小眼睛，正与一位胖子营业员说着话。
　　 水孩子轻声喊了一句：“打酱油！”
　　 俩人没有注意到柜台外面站着一个男孩子，仍旧说着话。
　　 水孩子又喊一句：“打酱油！”这回吕芝听见了，移步过来，揭开木板盖，用漏斗插进瓶口，用勺子舀，看着黑乎乎的酱油咕咕往瓶里灌。满了，吕芝递给水孩子酱油瓶子。
　　 “1毛2。”吕芝淡淡地说。
　　 水孩子接过酱油瓶，没有急着走，而是欣赏起小人书来。玻璃柜里，来了一批连环画小图书。这类书巴掌大小，散发出油墨香，有《铁道游击队》《小兵张嘎》。
　　 水孩子买了一本《小兵张嘎》，花了1毛钱。他想多买几本，可是兜里没有钱。
　　 日子单调而贫乏。
　　 希望却孕育于平凡之中。
　　
　　 七、龙卷风
　　 季节交替，常常刮龙卷风！
　　 村民说：“这是金乌与风神在使坏！”
　　 龙卷风刮起地上的茅草、树叶、尘土，形成一道黑柱子，铺天盖地。
　　 清晨，风刮得紧。一条蛇游出洞，三角头，青色的身子，一尺来长，刺溜刺溜往前蹿。那蛇吐着蛇信子，昂着头，样子很吓人。大旺校长知道，这是一种毒蛇。他赶紧攥起锄头，撵了上去。那蛇本来往前游，忽然折返回来，直奔厕所的围墙，迅速往上爬，很快爬到两三尺高了。大旺校长眼疾手快，“啪”的一下拍过去，蛇扭动了几下，从墙上滚落下来，像一团麻绳摊在地上。
　　 上午，依然刮着风，同学们陆续到学校。下早读课时，一条蟒蛇游出洞，大约河藕粗细，一个劲往前蹿。水孩子眼尖，看到蛇，不禁喊了一句“蛇！”。冯驹是不怕蛇的，他与一些学生一起追赶着蟒蛇。蟒蛇更加惊慌了，慌不择路！学生越聚越多，形成人字阵法！蛇一会儿钻进冬青树丛里，一会儿钻进瓦片堆中。学生们不依不饶，拿着树枝鼓捣的，呐喊的。蛇在里面待不住，蹿出来，往前逃。蟒蛇发现墙根有一个洞穴，拼命往里钻。一看蛇快要逃走了，冯驹急了，一下子扑上去，揪住蛇的尾巴！蛇半截身子在洞里，半截身子在外面。双方较着劲。旁边的男生、女生齐声喊：“一二三，拽！一二三，拽！”冯驹猛地一拽，一个屁股蹲，摔在地上，活生生地将蛇拽成两截，半截尾巴攥在手里！
　　 “呜——，喔——”同学们发出胜利的欢呼！
　　 学校开晨会了。大旺校长提醒学生严防高空坠物，并且批评了冯驹鲁莽的做法。冯驹红着脸，不说话。
　　 放学了，大旺校长站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无垠，蔚蓝。
　　 大旺校长自言自语地说：“春天冷暖空气交替，经常刮东南风了。我得小心学校瓦片、窗户被风刮跑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折回学校，一遍遍地查看窗户、门窗关严实了没有，看看屋顶的椽子朽坏了没有，瓦片松动了没有。他很细心，手持很长的竹篙，捅一捅那些椽子呀、瓦片什么的，查得很仔细，唯恐遗漏了什么。
　　 夜晚，大旺校长又看了一会儿天。天空蓝蓝的，院子里冷冷的。一轮明月，清冽的光辉。忽然，一丝云翳遮住了月亮。月亮像小船，在云海里飘荡。
　　 大旺校长自言自语地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看来，大风真的要来了。”
　　 大旺校长心里琢磨着，一宿睡不着。村子里传来犬吠的声音。树梢有风的声音。直到公鸡第一遍打鸣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梦中，大旺校长梦到了长河霜冷，梦到了金戈铁马！他的鼾声一会儿如雷，一会儿细匀。
　　 忽然，一道黑旋风，从远方而来，那风带着狰狞，带着冷气袭来。风所到之处，树折瓦飞，樯催桅断！
　　 大旺校长的鼾声大起来。他显然睡得很沉，不知道远方来的龙卷风。
　　 风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掠过天空。天空的云朵都被卷跑了。掠过江面，一艘船躲闪不及，倾覆了，沉入长江。掠过村庄，家禽、牲畜被卷上了天。人们惊魂甫定，抱着大树，看到自家的鸡鸭鹅猪马牛羊都飞上了天，都在云层里发出凄厉的叫声，知道一年的劳作又白费了，不禁流下泪来！
　　 猛地，大旺校长鼾声止了。他一个激灵坐起来。与此同时，龙卷风的脚步到了学校。屋顶的瓦片、椽子被掀起，飞到空中，相互撞击，叮叮当当作响！那真是真真切切的金戈铁马，万人厮杀！龙卷风撕扯着，像一头发了疯的牦牛，一个劲乱窜，像一个从牢狱里跑出的恶魔，魔性发作。
　　 大旺校长躲避了几次，躲过了高空坠物。他知道，学校这次遭殃了。那些民国时期的小瓦，那些新中国时期的大瓦，那些草房子，那些屋顶的苇席，此刻，都付诸东流了！
　　 大旺校长心里锥刺般疼痛。面对灾难，此刻，大旺校长束手无策。
　　 只有几十秒工夫，龙卷风过去了。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十秒，但在大旺校长看来，足足有一个世纪！
　　 天亮了。阳光照耀着学校，一片废墟。大旺校长一边咳嗽着，一边清理物件。
　　 村里，镇里知道渔村小学遭了龙卷风，派人来查看。
　　 大旺校长拉着村干部的手说：“救灾物资什么时候到？孩子们上课要紧！”
　　 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叹口气，说：“国家特别困难，当务之急，你们一面抓生产自救，一边等待救援。大旺校长，我们已经向上级发出了求援，报告了灾情。”
　　 在简易的帐篷里，大旺校长将教师、学生集中起来，开个简短的会议。老师们面对灾情，束手无策。同学们面对灾情，不禁流泪。学生当中，也有几位学生家里遭了龙卷风，灰头灰脸的，沉默了。
　　 大旺校长挺了挺胸膛，提高了嗓门，说：“大家不要灰心，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有信心，我们很快恢复上课了。”他组织教师、学生清理学校，将瓦片、椽子堆放在一起。
　　 水孩子、林香、冯驹在一起，边清理，边说着些忧愁的话。
　　 水孩子说：“你瞧，大旺校长头发好像白了不少。”
　　 林香说：“是啊，我也瞧见了。可是，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想着办法。
　　 水孩子说：“冯驹，你平时掏鸟蛋下河捉鱼摸虾挺能干的，这时候，怎么成了哑巴？！”
　　 冯驹说：“我不是正想着办法吗？”说罢，将一块木头扔在木料堆里。
　　 大家都不再说话，各自忙着手里的活。
　　 这时候，大旺校长走过来，问小毛猴：“你家的船呢？”
　　 小毛猴一脸的疑惑，说：“大旺校长，船在啊。”
　　 大旺校长快活地说：“有船就好办！”
　　 大家更加迷惑不解了。大旺校长说：“我们乘船去江心洲打芦苇去。”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大旺校长要用芦苇盖房顶！
　　 大旺校长带着水孩子、冯驹、小毛猴划船去江心洲打芦苇。水孩子解了缆绳。
　　 这时，远处跑来一个人，近了，一看是林香。
　　 林香拉住缆绳，说：“我也要一起去！”
　　 大旺校长笑了，说：“我们这一去好几天呢。至于你们，还是留下来护校吧。何况，你们大老远地坐了船去，你们父母也不放心啊。”
　　 林香想想，领了个护校的差事也不错。
　　 林香递给水孩子一个包裹，说：“这是我妈早晨赶做出来的大饼，你们带上，饿着的时候垫一下肚皮吧。”
　　 船出发了。竹篙撑开一道道水波，一会儿没在水里，一会儿上升到空中。当竹篙上升的时候，晶莹的水滴顺着竹篙往下流。
　　 水孩子、冯驹很兴奋，这是他们第一次乘船出远门。
　　 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很多。驳船行在江心，帆船靠岸边走。小毛猴看见帆船上有人在长江里汲水，喊：“喂，你好！”
　　 水孩子坐在船头，陷入沉思。那是一个不愉快的上午——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他依然记得。那天，凌晨，大雨瓢泼。忽然，江面上袭来一阵龙卷风。游船剧烈地摇晃，接着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人们穿着睡衣，在甲板上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哭声、喊声，喧嚣一片。一个叫唐轼的小孩子穿着浅蓝衣褂，在甲板上奔跑。他的爸爸妈妈找来了救生圈，套在他身上，推进了长江。随后，大船倾覆了。
　　 大旺校长走到船头，看见水孩子眼睛闪着泪光，俯下身子，抚摸了一下水孩子。
　　 大旺说：“想什么呢？”
　　 水孩子揉了一下眼睛，说：“没有，是江风吹的。”
　　 辽阔的江面，飞翔的水鸟，来来往往的船只。那些水鸟，洁白的羽毛，红褐色的喙，他们不惧怕人，在船的前后与左右萦绕着。偶尔，有大船经过，水孩子、冯驹冲大船上喊一句：“你们好！”大船行驶很快，没有人搭理他们，船上有人倚着栏杆看风景，有时，有人从船上用吊桶伸到江面打水。船经过处，一些水鸟跟在后面，叼起被螺旋桨惊扰起的鱼儿。
　　 船行进了一个小时，隐隐地看到江心一块小岛，看到岛上的植被。
　　 “看，江心洲到了！”小毛猴喊了一句。
　　 水孩子、冯驹立刻跑到甲板上，眺望远方。俩人有些激动，甲板晃动了几下。前方，辽阔的水域，一块陆地，江水在那里分流。可以看到江心洲上，植被很茂盛。几缕炊烟飘上空。
　　 大旺校长加紧划桨的节奏。船划开水面，像一尾鱼游进浅滩。
　　 一些芦苇的枯枝，像剑戟。水很清澈，可以看到游鱼，看到水底芦苇乳白的根须。
　　 冯驹欲要下船。
　　 大旺校长笑呵呵地说：“莫急，莫急，等我泊好船再下不迟。”
　　 小毛猴用竹篙拨转船头，大旺校长在船尾撑船。船身颤了一下。
　　 小毛猴说：“大旺校长，船停稳了。”大旺校长开始抛锚。
　　 水孩子、冯驹一步跃上岸。
　　 他们开心地喊起来：“江心洲，我们来了——”声音传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