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与魂】【东篱】新姊妹易嫁(中篇小说)
原以为,这三年的工夫,春杏已经断了对那个王鸿飞的念想,把心又拢回到了柱子身上。哪想到呵,她还是那个凤凰要把髙枝站的想法,就因为柱子可能要复员回家种地,就甩了人家。我一个当爹的这可怎么劝哪!
“唉——孩儿她妈,你睁睁眼吧,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就是养闺女的下场!”旺兴叔把旱烟袋一摔,烟袋杆儿一下子断成两截儿。老泪流了出来,坐在炕沿上拍大腿,“老哥哥呀,俺怕是要对不起你啦,两个孩子可能成不了夫妻了呀!”
十
系鞋带儿无意中传进耳根子的那些话,把柱子的心窝子捅得生疼,哪还能睡得着啊。他做梦都没想到,当年那个在戏里,能替代姐姐,解老爹无奈,而嫁给了谎称“落地秀才”毛纪的贤惠女子春杏,倒过来了,变成了现实中,嫌贫爱富,势力自私的“张素花”。
月亮都已经过了中天,奔着和西山顶亲热去了,可他还是没有睡意。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墙根儿下,灌进耳朵的那些话。寻思着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春杏的反应怎么会那么激烈?
山里的气候,后半夜的气温总是比白天低,他突然觉得露在被子外面的臂膀头有点儿冷,就起身开了灯,想把搭在炕边椅子背上的军上衣拿过来披上。蓦然间,那件只有上面两个小口袋的军装,让他突然想起了春杏说的那句“两个兜儿”“四个兜儿”的话,心里一下子透亮了!他拎起军装,啊呀呀,原来是你惹的祸呀,说书编戏的怕也琢磨不到,一件军上衣,就因为少了两个兜儿,就要毁了一桩婚姻了!我这不成了姊妹易嫁里,那个故意卖惨装穷,微服上门迎娶张素花的毛纪了吗!
“哈哈哈”,柱子不禁笑出了声,自言自语道,“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天底下咋还有这么巧的事儿!”没想到笑声惊动了东屋的老妈,人老了本来就觉轻,儿子有了心事,她就更不能睡了,一听这天不亮儿子的笑,可把她吓着了,“柱子,柱子,你这是咋的了!你听见了吗?”想下炕看看,可这可恶的脚,还不敢着地呀……
“妈,你别担心,我没事儿!”柱子的心性像了妈,跟他那个一不高兴,就鸡飞狗跳,搅得阖家不得安生的石匠爹,一点儿都不一样。他知道,自己要是不过去让妈看看,那她就不用再睡了。
“妈,你看,我这不没事儿嘛!”儿子掀开门帘子,披着军衣,夹着被子,露着大腿,光着脚丫子,一大步就上了炕,靠着妈的肩膀就坐下了。老妈捶了他一下,“你个傻柱子,都多大了,也不知道疼自己个儿,冻感冒了咋整!”说着就伸手扯过来被子要给儿子再好好的盖一盖,悠忽地一眼,却惊叫了起来,“柱子,你这腿上的疤是咋回事儿?快让妈仔细看看!”
见老妈窥见了自己的秘密,柱子咧嘴一乐,妈,啥咋滴啦,我的腿不是好好的嘛!
“别打岔糊弄妈,快给我直溜儿地伸开!”柱子没法再躲,大长腿一亮,可是把老妈吓得不轻。左腿快到大腿根儿往下,都快到膝盖了,一道像小蛇似的,都有一巴掌长的疮疤,就一露无余了。两边还有那么明显的缝合针脚的痕迹,跟蝎子爪儿差不多,心疼地老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柱子,快告诉妈,这是咋弄的?俺儿可遭了罪啦!”
柱子眼见是瞒不住了,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不为别的,就是怕叫妈听了动心落泪。
“妈,都半年多了,儿子班里有一个刚从上面下来锻炼的小战士,人精灵八怪,就是有点儿毛毛糙糙。开山洞隧道离不开炸药,那是一个技术活儿。可这个小家伙偏偏就觉着自己拿得起放得下了,结果就出事儿了……”
“啊呀!”柱子妈一听又是炸药惹来的祸,吓坏了,老头子当初就害在它身上啊!”那个孩子没出事儿吧?”“没事儿,炮响的节骨眼儿,我看他像没了魂儿似的还站着发呆,就扑倒了他,就这么挨了一石头,那块崩起来的石头碴儿口,锋快锋快的,儿子的腿就成这样了。妈,你看恢复得多好啊,我没用两个月就能锻炼着走了,现在更是啥都不耽误啦!”他用拳头捶着那道疤痕笑着说。
“柱子,俺没想到你当的这个兵,还是离不了摆弄炸药,要早知道这样,妈说啥也不能撵你出去呀!”
“后悔了?晚啦,你说不算啦!”柱子故意撅起了嘴,假装嗔怪着。
“哦,妈还没问你,你半夜三更地不睡觉傻笑个啥,发癔症了?”
“妈,这可不是发癔症,用你的话说,是老天爷借着儿子的军装,点化我来了!”
“军装?”柱子妈拿过来柱子的两个兜军上衣,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着,“军装这不挺好的嘛,到底咋的啦!”
柱子拿出了学孙猴子的本事,煞有介事地眨巴着小眼儿,手指头往嘴上一按,“嘘——天机不可泄露也!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说着又哈哈哈地乐起来。
十一
娘俩正热络的当候,窗外传进来鸡叫声,柱子妈说,“天快亮了,你正是觉大的时候,来,躺妈这儿,再补一会儿觉。”柱子听话地躺在妈的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均匀地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当妈的凑到儿子的脸上,细细端详着儿子那又黑又瘦的脸膛,原来的大圆脸,都成了瓜子儿脸,下巴上是一圈儿浓密的胡茬子,真成了一个老爷们儿了,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了。
可能是这眼泪滴到了柱子的额头上,他一激灵就醒了,“妈,你这是咋的啦,你不用担心儿子。俺是石匠的儿子,哪有那么娇贵。这三年是吃了不少苦,可不都扛过来了,我没给你和我爹丢脸,俺爹要是知道儿子现在这样,他肯定会谢你,给他生了一个这么好的男子汉的!”
“你就会哄我高兴,妈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好孩子,可就是见不得你受苦遭罪,心里头不好受。”柱子妈用手背抹着眼泪。
“妈,我知道你一个人太孤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就想跟你说,把这个事儿定下来。”“你是说婚姻的事儿?”
柱子爬起来靠在炕柜上,“妈,我想把婚结了,也好有个人陪你。”
柱子妈瞅着儿子的目光有点儿惊愕。
“你这个婚还能结得成吗?春杏不乐意了吧,就这么几天,你上哪去再找一个媳妇,谁家的闺女还能给你现预备着!”
“妈,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我跟春杏没戏了,她一心就想着要嫁一个当官儿的,能把她带出邹家夼,好当一个官太太。咱的条件她看不上眼儿。”
柱子妈沉吟着没说话。
“妈,这几年儿子没在家,你可能知道得多,你说儿子要把这样一个心思野,守不住家的媳妇娶进门,和你作伴儿,你觉得行吗?”柱子跟问着。
柱子妈摇了摇头,喃喃地,像有点儿自言自语,“唉——俺不稀罕又能咋整,咱和人家是噶过亲的,能说散就散的吗?”
“妈,这个事儿你可没寻思明白,俺俩的娃娃亲,哦,说到家,都算不上娃娃亲,没下生就订亲,还没长成娃娃呢!这是两家大人包办的,婚姻法根本就不承认。婚姻法讲的是男女婚姻自由,包办婚姻违法。人家春杏不同意这个亲,另选女婿这是人家的权利。我很想得开,旺兴叔也没有必要跟着上火。”
“你旺兴叔要是也能这么想,妈也就没啥顾忌了。你不是叫我说,这个闺女怎么样吗?妈说句大实话,没看好!老想着攀髙枝儿当凤凰,你是不知道,那年她就是想着去追演毛状元的那个后生,可人家成了县里大官儿家的女婿,这才拉倒了。妈是这么想的,强扭的瓜不甜浆,她这样的品性,就是眼下成了两口子,你要是哪天回了家还种地,她还不得和你打离婚哪!”
“你真是我的好妈,咱想一起了!”
“柱子,拉倒了好,咱不亏欠她啥,是她先不乐意的,咱就坡下驴,顺着她这个梯子下台阶儿,也不丢人!”
说了和春杏分手的事儿,柱子妈还是高兴不起来,“跟春杏黄了,眼么前儿你跟谁再处啊?”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话还没落地,儿子却嘿嘿一乐。
妈呀,眼么前儿一个大活人转来转去,你都没看见?
“哦,你是说春草吗?”柱子妈连摇头带摆手,“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柱子有点儿糊涂了:“妈,不是你总夸这个闺女这么好,那么好,咋这会儿又不行啦!”
十二
“论模样、品性、活计,那真是一百成,咱满邹家夼都找不出第二个,可,可就是给你当媳妇不行!”老人说得坚定不移,柱子却云山雾绕了,“你说说你的理由,她怎么个不行法儿!”
“柱子,妈这脑子里不是转了一天两天了,对春草这闺女是既稀罕,又同情,还有点儿可怜。唉……你哪能知道妈的心思啊。”
“前儿个跟你说了个头儿,春草就进来给打断了。这闺女还没过门儿,男人倒先死了,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这叫望门妨,是女的命硬,妨死了丈夫。这样的女人谁还敢往家娶呀!”
“啥?”柱子刚听到这个头儿,声就高了,“男人死了是他自己的事儿,咋还牵妨到女人身上了?人家在娘家还没出门子呢,招谁惹谁了,就赖到人家身上了,这也太不公平了!”
“不能全信,也不能一点儿不信呀。妈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要万一跟她噶了亲,你有了三长两短,妈还不得把肠子悔青了,还活不活啦!不行,咱可不能冒这个险!”
“啊,还有呢,她小你一岁,男大女小本来是挺般配的好事儿,可偏偏她是属羊的。你没听过,十羊九不全吗?哦,听孙瞎子说,她下生的日子、时辰都不好,冬月的生日,没草吃的时候,和青草羊比不了,她是枯草羊,一辈子就是一个受穷的命。命硬克夫,这也都是她自己的生辰八字儿带来的!”
听了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理由,柱子实在忍不住了,“妈,先不说别的,孙瞎子的话你也能信?你不是说过,当年旺兴叔家的房子要上大梁,是他给掐算的日子,结果呢,没逢上大吉,倒遇上了大凶,俺爹没了,春杏妈死了。现在他又蜷着舌根瞎说八道,还有那些这个那个的老说道,老讲究儿,哪一个有科学根据。好好的一个女人,给泼了一身的脏水儿,祸害得不成样子,这不是毁人青春吗!”
“柱子,你还年轻,这个事你还真不能逞强,人的命天注定,不服不行啊!”
“妈,你比俺爹大三岁,我小时候还听孙瞎子说过,女大三,抱金砖,你妈是一辈子的富贵命呢!可咱家是金砖没抱来,俺爹这个一家之主却撇下咱孤儿寡母先走了,也一直都没摆脱这个穷字儿,你咋还信这一套啊!”
柱子妈沉吟不语了,也是,儿子说的话,句句都是实情,咋反驳呀。不过,一想起那个什么妨呀,克呀的,自己这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不踏底。
一见老妈不吱声了,柱子知道妈的观念动摇了,脑子里正在进行着斗争呢。他怕自己的性子急,话说重了,妈会生气,就来了一个软磨硬泡:“妈呀,儿子叫你把心放到肚子里,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她一个闺女家命再硬,还能硬到哪,你儿子的命更硬,是金刚钻儿的命,这几年在部队,啥样的硬石头没见过,不都让俺的金刚钻儿的命给克住了吗?俺俩成一家,她的命还不得乖乖当俺的手下败将!”
“到底是你爹的儿子不差魂儿地像,抬起杠来一百里地不换肩!妈是说不过你啦!”
柱子一听,有门儿,来了高兴劲儿,从靠着炕柜上跟妈的面对面,蹭委了几下,就挪到了妈的这一边了,贴着妈的肩膀,腻味着,“我就知道妈的思想开通,不像那些个老顽固。这么说你同意了叫春草当你儿媳妇儿了?”
“俺不同意行嘛,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说不算啦,儿翅膀硬了,俺就得投降吧!”说着她自己也舒展开了眉头,柱子用他的大手把妈的手握住,娘俩都笑了。
十三
依照娘俩的分工,柱子妈先探了春草的口风。趁着她来换药的工夫,问了她的婚姻事。
“闺女,大妈见这家里家外就你一个人忙活,就没想再找个合适的把自己嫁了?”
春草听大妈问起了这个话题,脸微微泛上了红晕,“大妈你说啥呢,俺的命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哪敢想啊,人家躲还来不及呢!”
“那你就打算一辈子一个人过下去吗?”柱子妈又试探了一句。
春草的眼眸子好像漾起了水,垂下头,边给大妈拾掇着炕上的杂物,边回答着,也不敢想那么远,走哪山就上哪山,听天由命吧。
柱子妈一听,心疼得眼里差点儿涌出来泪,“大妈知道你心里头苦哇,就想问问你,眼前要是真有合适的人,想不想再走一步试试?”目不转睛地瞅着闺女的脸。
春草的手停住了,“大妈,俺知道你从来不虚言假套,你说眼前有这样的人,他真的不挑俺,不嫌乎俺?”
“闺女,你看大妈是在说淡话吗?你有什么可让别人挑的,又有什么叫别人嫌乎的!你别用那些谁都看不见,说不透的事儿折腾自己。这话就是那个看好你的人说的!”
“大妈,那你说的眼前这个人是谁呀?”
话到这会儿,柱子妈觉得该让儿子上场了,她冲着春草挤了一下眼睛,又朝西屋努了一下嘴,春草还没省过腔来,就见大妈朝着西屋喊:“柱子,你春草妹子要回去了,你也不出来送送!”
早已按捺不住的柱子大声回着:“妈,我知道了,哦,春草妹子,你等等我!”门帘子一挑,柱子一身军装,英气十足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