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根(中篇小说)
当刘掌柜听说郑大哥是要举家北迁,到后草地永安县落脚定居的时候,他停止了喝酒,对郑万隆说:“我这店里来往的客商不少,消息也比较灵通,前先时候有两挂永安下来的运粮食的大车,押车的也是咱万全人,他说现在永安兵荒马乱的厉害,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部队天天像拉锯一样打过来打过去,曹凯、小五点的土匪也是忽东忽西,这个时候你们奔永安,恐怕不是时候。”
这也是郑万隆最担心的事情,他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刘掌柜,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征求他两的意见,“朝回返是不行了,怎么也得上去看看,碰碰运气。”郑虎也说道:“不能返回去了,大爷来信不是说了么,咱们虽说是去的永安县,但去的这个地方离永安还有上百里地,是草原上的三不管地方,相对还是僻静的,再说了,大西口这个地方已经被军站了,咱就是回去,又住那里呀!”
看到爷俩意见虽然统一,但还是疑虑重重,刘掌柜忽然像有了主意似的,他把酒杯一放,一拍大腿:“嗨!我怎么把他忘了!”
“谁?”
刘掌柜压低了声音说:“袁先生,袁真人今天住在咱们店的壬字号包房。我去找他,叫他给你起一卦。”
郑万隆眼睛一亮:“你是说给傅作义、冯玉祥起过卦的那个袁真人住在这里?”随即眼睛又暗淡了下来:“他的卦咱起不起呀……”
“他是咱们店的老客了,白给起一卦不敢说,打个三折四折的面子还是有的。”刘掌柜说。
郑万隆横着心掏出了一块大洋,对刘掌柜说:“兄弟,大哥只能出的起这一块钱,给起就起,不给起就算了。”
“大哥,先别说钱的事,咱现在就去看他,我这里还有一瓶龙潭老窖,给他带上,至于卦金,到时候看他怎么要。”
三人出门后来到二进院,看到壬字号房间还亮着灯,刘掌柜轻轻地敲了敲门,声音很低的向里问道:“袁先生,歇了吗?我是刘掌柜呀。”
听得房里一个浑厚的声音答道:“刘掌柜呀,您稍后,我就来开门。”
开门的袁先生50多岁,红光满面,一看就是一个善于保养、长于保养的人。只见他披了一件洁白的“瑞蚨祥”白府绸夹袄,靸拉着“内联升”白底黑冲服尼面布鞋,手里拿着一本《易经注疏大全纂》,他很客气地把三人让进了门,给嘎石灯里加了点水,灯头火苗登时向上蹿了起来,屋里也一下明亮了许多。“刘掌柜,这么晚来一定是有事吧?”
刘掌柜说:“什么事也瞒不了您袁先生,这位是我的义弟郑先生,这是他儿子,义弟遇上了难于决断的塌天大事了,也是天意,正好就赶上您老人家住在了小店,我带他是来请您指点迷津,恳请袁先生帮着我这个义弟走出迷途困境。”
“哦,我知道刘掌柜的来意了。”袁先生打量了郑万隆爷俩一番,然后说:“刘掌柜您是知道的,我一个月内只起10卦,多一卦也不起的,这是我家主师爷手里定下的规矩,徒子徒孙们谁也不得破了这规矩。”
刘掌柜一听知道这是袁先生的婉辞之意,正要寒暄告退,袁先生又开口了:“这个月我还剩最后一卦,就送你义弟吧!”
“哎呀呀,那可有劳袁先生了,您看这卦金……”
袁先生摆了摆手:“刘掌柜,我可说的是送呀!这么多年了,坝上坝下来来回回,我也没少麻烦你们,你明知我是干这个的,但从来没向我为了你自己的事开过口,今天你能为义弟来求我帮忙,足见你义薄云天。我是姓道的,你可谓是姓义的,今天咱是道义相合,我怎么能提卦金呢!”
袁先生吩咐打来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净了手,一边点香一边说:“我这卦讲究‘六爻判今古,三课定乾坤’,也就是一问需要三卦来回答。说说要问什么事吧。”
刘掌柜介绍了郑万隆的情况,郑万隆又作了一些补充,就见袁先生从一个牛皮包中取出了一个青铜卦盘,一件楠木卦盒,恭恭敬敬地摆在小香炉前,然后又取出三枚唐朝开元通宝,小心翼翼地放在卦盒内,两手捧起,对着香摇了六次,然后打开卦盒,把通宝一枚枚请出来,摆在卦盘中,然后用一支派克金笔,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记录下通宝的顺序和正反面,如此三次,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后,才捧着本子对三人说道:“这个卦象来看,还算是顺卦。郑家举家北迁,上不着天,下不着田,但没有什么风险,目前一家人阳刚被阴柔包围,处境困迫,但没有失掉亨通,原因是有阳光居于中位。”
刘掌柜接了话:“袁先生,我们都是粗人,您就把结果告诉我们就行了。”
袁先生说:“哦,那也好。三卦合起来判断,北迁比不迁好,越向北走越对这个家庭有利。路上也顺利,没有大的风险,不过遇到井的时候要十分注意。到达你们要去的地方以后的日子怎么样,卦象上反应的模模糊糊,似乎有凶险隐伏其中……”
郑万隆三人一下又紧张了起来。虽然能够平平安安的到达永安,但以后的日子有凶险,这和不搬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啊呀!这凶险有解吗?”刘掌柜问道。
“卦象上没有解,但可以预测。”
“怎么预测?”
“到达你们要去的地方后在院门口种上三棵榆树,三棵树如果都活了,那就平安无事,家境顺利,如果一棵也活不了,就要立即搬迁他处,否则便会有血光之灾。”
“那要活一棵两棵呢?”
“住下来没有大的凶险,可以居住落脚,但家境不会太好。”
郑万隆把儿子拉到身边,一起给袁先生鞠了个躬,说道:“袁先生,今天能在这店里和您碰面,本来就是我家的造化,您又说要在门前栽三棵树,不瞒您说,昨天打叠行程的时候,我们正好就从村里挖了三棵榆树苗,就是想带出口外种上留个念想的,您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哦,有如此事体?我说这第三卦象这么滑,就是因为应验了你们带树苗的缘故,世间一切关系,都脱不了一个缘字。大胆北上吧,无咎,无咎!”
在三人告辞出门的时候,袁先生拍了拍郑虎的肩膀说道:“小伙子好自为之吧,阳光中位应该应在你的身上,这一辈子没有大富大贵,但博得个与老树同春的长寿是有望的。”郑虎连忙又给袁先生鞠躬。
就这样,三棵树苗被袁先生赋予了承载郑家动荡与否的重任。一路上一家三口对这三棵树苗呵护有加,儿媳妇就差把树苗抱在怀里了。住店打尖,她都会把这树苗抱到屋里,还要在树根上浇点水。
一家三口出万全城,迤逦北上,上坝后,有一天走到了一个叫三面井的小镇,郑虎看到媳妇儿有点疲惫,想要歇在这里。郑万隆忽然想起了袁先生的“不过遇到井的时候要十分注意”的卦嘱,便对儿子说:“袁先生说得井,可能是水井,咱这一路过来都小心谨慎了,没有大碍,这个镇子叫三面井,也是井,还是三面,咱们还是绕开,超前走走再歇吧。”他们又超前走了十几里,宿到了另一个村子。第二天一早起来,村里的人就传开了,昨天晚上,小五点的土匪洗劫了三面井,大大小小死了四十多口,三面井唯一的一家小客店,店主和店客十几个人无一幸免,财物被抢劫一空。听到此消息,一家三口惊了个目瞪口呆,他们庆幸昨天没有宿在三面井,更敬佩袁先生开卦的惊人应验!上了大路后,郑万隆停下了脚步,让儿子儿媳妇一起和他跪在路边,向南叩头拜谢了一回袁先生。
当他们来到永安的时候,郑万隆的表哥张国青已经在南门外等了他们三天了,哥俩碰了头,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便直奔离永安还有100多里的元宝山村。
到了元宝山村之后,张国青帮着表弟很快盖起了两间小房子,用石头圈了个院墙,就算成家了。盖房子动工的那天,郑万隆带着儿子儿媳在院门口挖了三个树坑,点了三炷香,摆了三个白面馍馍,诚惶诚恐地拜了三拜,是拜那棵树郁郁葱葱,茂茂盛盛,也是拜袁先生指点迷津,解救困厄。从此,这三棵树就成了郑家一家人的寄托,他们用石头给树垒了围墙,深怕人或动物糟蹋了,一年四季,坚持十天一大浇水,三天一小浇水,虽然这水都得到一里多地以外的水井上去挑,但一家人从未间断,这样整整坚持了20年,直到郑万隆老人去世后,三棵树也长成了材地,才停止了定期浇水,由郑虎改成了随父亲的烧纸日子给三棵树浇水,一直坚持到现在,这三棵树已经成了郑家的重要家庭成员,也成了永安地面上标志性的植物。
四
我回来的第二天接到了外甥向东的电话:
“三舅,我是向东。”报了个名字就没声音了,我以为是电话的信号不好,就不断挪动着地方,呼叫东东的名字。一声“唏嘘”声从电话里传了过来,我才意识到,向东正在电话的另一头抽泣。
“东东,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焦急地问道。
“没什么,三舅。昨天就知道您回来了,我爹和我娘也没告诉我,还是我姐悄悄告诉我的。本来想回去看您,但我,我……”向东又抽泣了起来。
“东东,不哭,有什么事和三舅说。”我极尽安慰的语气。
“三舅,电话里不说了,我现在在县里,您明天返回来吧,我请您吃个饭,再好好和您念叨念叨,还得三舅替我拿个主意。这事您先不要告诉我爹娘,更不要让我爷爷知道。”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立即就答应了向东,和姐姐说永安有点事,办完了再回来,第二天一早我便返到了永安县城。
向东就住在扶贫搬迁的移民点。一个很大的小区,大约有近百栋高楼,远远望去,鳞次栉比,十分壮观,自从盖起这片楼群,小小的永安县城一下子显得更加阔气了起来,这片小区也一下子成了永安的地理性标志,被称作了“移民小区”。
永安地处阴山北麓,本来就是一个移民的县城,清朝光绪朝之前,这里是蒙古王公的夏营盘,属于策棱家族的封地,是一片一望无际,“跑马一天,见不到人烟”的大草原。曾有“出了三道边,没人尽牲口”的说法。三道边指的是金长城遗址,就从永安南沿通过。南北朝时代流传着一首至今为人们依旧咏诵的民歌叫《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民歌署名佚名,据永安当地历史学家考证,这首民歌应该就是永安这一带牧民们创作的。
光绪年间,蒙古王公自动开放牧地,放荒招垦,蒙古牧民不断北迁,南来的汉族移民逐渐增多,这里才有了人气。随着农业的逐渐发展,移民逐渐增多,蒙古王公和当地乡绅联手,为了抵御土匪袭扰才建起了一个土城堡子,有了永安县城的雏形。
后来伪德王政府为了增加赋税收入,将放荒招垦法律化,永安移民迅速多了起来。从河北万全、阳原、河间、任丘,山西天镇、灵丘等内地拖家带口来到草原上,聚合起了一个个以农耕为主业,牛羊养殖为副业的小村庄,草原文化不断被颠覆,形成了一条农牧文化相结合的过渡带。但因为城池太小,又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一会归这个县,一会儿归那个旗,一会儿国民党管,一会儿共产党民主政府管,一会儿又归了伪蒙政府,就连永安周边地区的人都不知道归谁管,更不知道父母官是谁,常常被人称为“三不管”地界。直到解放战争后期,永安解放,才正式定名为永安县。
永安移民虽多,但那一次移民都比不上这次的规模!成千上万的农民在同一个时期,集中移入县城,集体脱贫致富,这壮举会成为下一本《永安县志》浓墨重彩的一个章节。
搬迁装修已经接近尾声,全县几万口农民,一夜之间都住进了这一片高楼,变成了永安市民,顿时给原本显得萧条和寒酸的这个偏远小县增添了不少活力。小区虽大,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看上去还有点拥挤。每个楼头都有一伙人,和在村里的大街上一样,有的在歇凉聊天,有的在下棋打牌,有的则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围着大楼不停地转圈圈,在一块小广场上还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小市场,蔬菜水果,螺母螺丝,针头线脑,裤衩背心,市场不大,但也琳琅满目,花样繁多。
小区留出了大块的绿化带和绿地,种上了白蜡、侧柏、丁香、榆叶梅、紫荆以及格桑花等树木花卉,但不少地方长出了菜籽、荞麦、葵花、小白菜、大葱甚至土豆,正是农作物开花的时候,小区里显得郁郁葱葱,斑斓多姿。小区里农村大街上的景色和一栋栋高楼相映成趣,别有一番情调。
我进到小区后,向东两口子早就等在了楼下,我刚下车,向东就叫着“三舅”过来招呼我,我还没和向东打招呼,就听的背后有个声音:“向东,叫谁三舅呢?是你三舅回来了吗?这可是个稀罕人,啊呀呀,有几十年没见了,是你三舅吗?”
我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脸堂晒得黢黑黢黑,头发斑白稀疏,敞着怀穿着一件红色背心,外披一件脏兮兮的黑色夹克衫,下身穿一条黑色的裤子,裤脚湿了一截,显然是刚在露水地里行走过。两个膝盖顶出了两个大大的鼓包,本来挺直的两条腿显得十分罗圈儿。脚上靸拉着一双塑料绿色拖鞋,脚指头上还留有淡淡的泥痕。老人的背有点佝偻,眼睛倒显得挺有精神,不花也不近视。他边向我走边冲我说话:“啊呀,不是向东喊三舅,我这可是一点也认不出来了,真的是孟辰呀!”
我赶忙说:“是我呀,你这身子骨可好?”
“哎呀呀,还真是你呀,你问我身子骨好不好,你先说,你还认得我吗?”他又转向向东:“你可不能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