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七月的情人
“想想看,”鼓励。面对手忙脚乱的无措。“要我再提供点细节吗?”
“恐怕我……”
但不由分说地就铺展开了:“那天你穿的是一条白色连衣裙,有点希腊风格。夏奈尔五号的味道。你站在钢琴旁……”
“不,恐怕你把我和什么人搞混了……”
“你的胳膊支在钢琴上,斜倚着身体。和旁边的人谈话。他可能是你的同事,你们彼此很熟悉。你们看酒会上其他的人经过。你在乐团里是第一大提琴的位置,他可能是长笛手……”
“够了!我说你弄错了。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她的声音腾空起来。在头顶上绕了个圈,形成一片乌云。掷下一个不大但是威力十足的雷电。愣住。
一或两秒。随即嘴撇下来,眼神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狗。那种被挫败的顽固信仰。孩子气的委屈和难以置信。世界因为她的愠怒碎成一堆粉末。她大吃一惊。想不到他用这种迫使她必须相信。否则他们陷入悲惨和怜悯的恶性循环。原本因为他的强权和咄咄逼人而不耐烦,尤其是以一知半解的事实组装起来的威胁。怀疑他得到消息手段的肮脏。现在却不得不向同情心举白旗。这精通人性软弱的求生方式啊。这天生的悲剧气质啊。这难以名状的准确合拍啊。
“我记得我们见过……”沮丧得让人垂泪。
“的确……在一次鸡尾酒会上……”
“是的。”破涕为笑的转折。脸上金色的阳光刺透平流层,两个嘴角往上拉开。“你的乐团在前一天给我们伴奏过。那天我们开了一个酒会庆祝合作演出成功。柴可夫斯基。《天鹅湖》。我以前是芭蕾舞团的演员。”
据以往的经验,乐团从来独立演出。伴奏的任务交给另一支较小的广播交响乐团。她笑笑。他是不是一个纯粹的搭讪者无所谓。莫名其妙的巧合闯进来。从头到尾当成一个游戏。岛上的时光漫长得可怕,好像生物因为拒绝进化而显得面目狰狞,事实上心地善良,十分有耐心。那种母性本能的纵容和甘愿浪费时间。是因为无事可做,漠不关心。也是因为长久得潜移默化了的渴望。
“你是芭蕾舞演员……?天鹅湖,是齐格弗里德王子……”
“不是,是天鹅。”
“公主?”惊讶得笑了出来。立刻又担心。还好,并没有以为这粗鲁而生气。仍旧温和地看着她。“那时我们在做一个颠覆性的试验,因此角色性别都互串了。”他解释道。
她摇摇头。“这怎么可能……我是说,化妆和编排……”
“很简单。我披着羽毛,女演员穿小一号的礼服。我们不做托举就行了。”
荒唐得想象不出来。嘲笑他这个蹩脚的谎言,在内心里。但是没有急着反驳,因为已经把自己从这个角色中抽出来了。现在要做的就是专心而不动声色地看独角戏,偶尔在互动环节伸手帮一把,让他的自娱自乐继续下去。越早结束就越能早点回到他和她的色彩王国里去。同时下次记得把门关紧,防止类似的无聊入侵再一次发生。“真有意思,可遗憾的是我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这不怪你。”态度十分诚恳。她想他大概天真到永远也不可能听出别人口气里的揶揄。
“能给我讲讲那次鸡尾酒会吗?或许我可以试着回忆……”
“好的。那次鸡尾酒会在饭店的顶楼旋转餐厅里举行。那里有很充足的盆景植物,光线适中。芭蕾舞团和乐团里所有的人几乎都到了,还有剧院经理,艺术总监,录音小组,化妆师,美工,灯光师……那是我们一次愉快的合作经历。演出空前成功。大家都有点儿疯狂。很多人喝高了。支持不住的先叫出租车走了,其他人涌出大门去找小酒吧尽兴。我那时很闷,想到平台上去换口气。在玻璃门前的钢琴旁见到你,我们打了个招呼。我带着我的女友出去了。”
“你的女友。你一开始怎么没提到她?给我讲讲吧。”
“她也是芭蕾舞团的演员,参加了那次的演出。但不是王子。是魔王的女儿。也就是说,我们演了一对情敌。这种角色设计是她的建议,编舞很快采纳了。他们都说她聪明,有天赋,”得意的神色,“反差很大。
但她总是喜欢比较我们这种在舞台上的较量和真正的现实,而且乐此不疲。”
“还有呢?”
“还有呢,”那个语气像在讲故事,而且格外生动,“三年前我们从同一所艺术学院的舞蹈系毕业。同班。又同时被这个芭蕾舞团录取。一开始都只是配角。但剧团很快发现了她,把她提拔成女主角,在报纸上刊登她的照片,邀请评论界的美言。花销很大,但是也很严肃正式。他们都是她天生就是演员。血液里的戏剧分子。在头发里,在嘴唇里,在鞋子里,在手掌心里。在脖子上的皮肤里,在眼睛的虹膜里。在她身体的每一寸里。她穿上吉普赛紧身衣就是放荡卡门。掀一掀半垂的眼皮就是茶花女。你能想象吧?每个晚场座无虚席。那些观众的爱慕和崇拜。花和信件淹没了化妆室。过了两个月,我被选中和她搭档《胡桃夹子》。那是我们在舞台上唯一一次是情人。演出大获全胜。我赢到了更多上台的机会。可以成为她的固定搭档。观众准备接纳我。但她忽然宣布说无法忍受我在台上和她的亲密。尤其是托举。想想现实。不外乎拥抱,接吻,浪漫甜蜜。腻味透了。让她厌恶得把后面的动作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开始跳魔王之类的角色,她被另外的王子们拥抱,亲吻。每次我们排练到最后,她总是飞跑过来,闭上眼睛亲我一下,然后和朋友开车去酒吧喝龙舌兰。她从不带我去。她说在那种地方我会变得很不理智,甚至妨碍正常的社交。再说我也不喜欢。我们在一所公寓里同居。晚上她喝醉了回来,会假装不认识我。她问‘你是谁’时那种冷冰冰的口吻。我每次都会当真,然后难过好几天。其间她会拒绝我进房间。去餐馆吃饭。和朋友兜风。也不参加排练。我得学会自己生活,做饭,读书,假象在我对面站着的公主或者皇后做些我该做的动作。这种冷战游戏通常持续三到四天——最近她去酒吧的次数更多了,时间就有些变长——但到那以后的早上她会懒洋洋地叫我去做早饭。于是知道游戏结束。她有时去别的城市巡演,因为各地的观众都这样要求。我时常分不到有反角的曲目,所以总是闲在这里。像现在这样,读读书,四处闲逛,或者喝咖啡。”
“是的,很有意思……那么她现在又去巡演了?”
“不是。她死了。”
脸忽然变得苍白,像一块包黄油的脆而透明的玻璃纸。失血的嘴唇被牙齿硬生生撕咬着。眼睛里飞来一团乌云,阴翳甚至波及到了鼻梁。汗水流到睫毛上。她心里一阵抽搐。
“抱歉……”
被他粗暴地打断了。单独听像自言自语:“这就是答案,你要的。我不知道这种问题有什么用。但你问我,只好告诉你。你满意了,对吧?但我已经够难过的了。”
“请等一下……”
但他站起身来,转身直向咖啡馆门口走去。路过自己的桌子时扔下钱。从背后看像一个重病的人企图踉踉跄跄地投向死亡的怀抱,以便摆脱恼人痛苦的尘世。那显然就是她和她的态度。
“你明天还会来吗?”
头都没回。一定在内心大发雷霆,为她的傲慢和冷漠。或者不小心错打开了一具埋葬在尘土里多年的棺材,正被里面跳出来的叫做回忆的僵尸卡住了脖子。岛上一个常年居住的老头被牛奶呛到,大声咳嗽起来。她狠狠地朝那边瞪了一眼。后者泰然自若,掏出手帕擦嘴角。很窘迫。事实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故事。女友。她嗅出了强权和霸道的味道。火药和硫磺,而不是游戏,像他说的那样。想警告他危险。鸟类为保护同伴的那种本能。然而刚准备向他敞开一点色彩王国的大门,谁知他转身走掉了。而且不知道他是否会,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她没精打采地把沙拉和意大利面吃完。离开时老板娘塞了一小盒自己做的巧克力。总算是有点意外。
带着这个受挫的开始回到公寓。看了三十分钟的晚间节目。一套侦探片子。黄昏下很远的街道上的警笛声轻微鼓动着耳膜。其实谋杀也没有那么遥远。咬了几口那索然无味的巧克力,扔进空荡荡的、灰白色的冰箱里。生活的重负。脏衣服堆在木桶里待洗。屋角结着蜘蛛网,上面上演着昆虫的饕餮盛宴。她事实上过得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好。但改变也不在乎一个晚上。
她又打开琴箱。除了大提琴,什么也懒得碰。贝多芬也总比水桶和洗衣粉强。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大敞着。调了调弦。眼神怜惜地看着它。动作凝固了。听见时间在手臂环抱的空间里刷刷流过。恍神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琴像一只毛皮温柔的大猫。耐心地等。冬天壁炉旁边地毯上的那种动物。冷却的南风滑进弦和指板之间的空隙。沿着气管落入肺叶里。共鸣箱里气体的扩张和收缩。它用以表示满足的低低的呜咽。
沉甸甸地贴着地板传播远了。拉出第一个音,手指因为按弦时间太长疼起来。甲沟炎使她皱起了眉头。
音乐像一座覆盖着冰盖的蛮荒小岛,寒风呼啸,黑色岩石里开出的粉色的花。她以为自己能在那里看到贝多芬的一生。艰苦的童年,奔波的中年,病痛的晚年。鹅毛笔蘸着难闻的劣质墨水写下的乐章,痛苦像毒液一样充满了鼓鼓胀胀的音符。但他的脸只集中了一会儿就散掉了。跟那些画像上一模一样的狮子脸。她接下去看到的是他从马德里的机场里走出来,四处张望着找去旅馆的车,手上拎着那只箱子。像飞机失事前的最后录音黑匣子。他在街头的酒吧里,在斗牛场看台的最上一层,在广场的喷泉旁边,在市郊的橘子田里。拍照,写报道。从头到脚被斑斓的颜色浸得像变色龙似的。他那种陶醉和全神贯注,她嫉妒起一个国家来,以为他干脆要娶西班牙为妻算了。结果是他做到了。他把自己永远地变成了它的一部分,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她于是不甘示弱地自己献给了那间咖啡馆,以便和他平起平坐。这样他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尽管是像秘密情人那样的不光彩。最后,让她大吃一惊的是。她发现他坐在了那间咖啡馆里,她的对面。跟她说自己是跳反串版天鹅湖的演员。还坚持说他们以前见过。没法不承认了。她忽然真正明白了。自己抵触他的原因。他企图闯入的色彩王国里已有一个投向马德里的怀抱的秘密情人。偏偏不巧的是和他太像了。显得长过了点头的鼻梁。一对苍白的嘴唇。她出一种保护自我的本能而排斥他。为了维护情人们对那王国的统治的表面。事实上她害怕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再次出现。而且不公平的是,没有说出他们的相似点:现在都是一个死去的人的情人。
贝多芬离开了。被戳穿后的自暴自弃感和对他的内疚压迫的脑袋低低垂了下去。
第二天训练结束后忐忑不安地来到咖啡馆。一推门就看到那个男人坐在他原先的座位上。那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虽然没有出口,但在内心里足够惊天动地。为自己反常的大动干戈觉得很惊讶。她环顾四周。小岛上什么也没有改变。唯独显眼的外来生物。他好像对昨天的事全然不记得了,天真地向她打招呼。
手臂举得很高。马德里像恼人的苍蝇飞来叮她一下。挥手打死。她用一种母亲安抚迫不及待的孩子似的眼神回应。向老板娘背诵了一遍那个寒暄的公式。不过她今天好像提不起精神来,甚至有些恼怒。对人爱理不理。大概是敏感地觉察到了昨天她的巧克力的悲惨下场了。这个理由总比吃那个外来生物的醋更能让人接受。
但真正等到坐下来,端上极品皇家。看着他那张相似而热忱的脸,已经想了一千遍要说的话又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消失了。
“你今天看上去好多了。”
她不想给出一个可笑的回答,于是决定不提昨天的事。
“昨天我们谈到哪儿了?”好像他们的见面是重大的国际会晤,日程分为几个阶段,“对了,我大概说完了我自己,让你知道了我。现在,你不想告诉我一点儿关于你的故事吗?我对你好像还是一无所知。我很好奇。昨天我回去一直在想。”
“你想知道什么?”说话的同时已经做好了回答是“全部”的准备。出人意料的是,他耸耸肩说,“随你。”
于是心安理得地去掉了尴尬的那一大块。包括那幸好只有她单方面知道的不约而同的夜晚。因为“昨天我回去一直在想”变换一下指代的对象也一样成立。“我在乐团里是首席大提琴手,这点你知道。”
“是的。”
“我差不多是在乐团刚刚成立时就加入了。第一批的老成员。乐团本身很年轻,成立时我才刚刚毕业。
有爵士乐队曾经找过我,但我拒绝了,因为生活的大部分重心还是在古典上。最喜欢的音乐家是霍洛维茨,你知道吧?事业上的偶像是富尼埃。有人说杜普蕾最好,但她后半生太悲惨了。我们通常每个季度演出3到4场,曲目一般结构很大,所以多余的时间都被排练挤占了。周末休息,平时从早上8点排到下午6点左右。大部分是交响乐。有时给乐器协奏曲伴奏,常常找不到独奏者,这是一大难题,总是要到公演前一两周才能确定,那时通常最紧张。比如我们现在排的贝多芬……”对独奏者缺席的火气冒上来,“这份工作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因为曲目的选择权主要在乐团经理手里,为收益和上座率的关系着想。喜不喜欢我们都负责练熟后演出。很枯燥,像机械工作……”忽然意识到话题太灰暗了,“但乐团的成员彼此都很友善,和他们在一起你觉得很放松,而且会爱上那种亲切的工作氛围,尤其是指挥……”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样子,“他好像总是不大走运,从指挥台上摔下来或者被掉下来的布景砸到……”他大笑,她自己也忍俊不禁,“但他脾气非常温顺,对我们开的玩笑从不生气,而且很有耐心。再不协调的段落都能一点一点地纠正过来。
阅读始终,我明明眼睛看着的,是文字、是小说,反馈回来的,却是自己的平静和怡然。而这种情绪,伴随着阅读,与文字有关,又貌似没有什么关联。
喜欢在夜深的时候品读作品。尤其是上等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