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不再流放
【四】
韩一生日过后第十九天的晚黑十点多钟,床头柜上的白色电话机子突不其然的响了起来!
要是摊往天这个时候,韩一早已就把电话线子给拔掉了,省的经受那些卖书的办班的做广告的生意人骚扰。
铃声执拗的响着,大有不摘机不罢休的气概!
于是,接听。
“喂?您好!对不起打扰您了!您是韩局长吗?”一声浙江口音普通话传进了耳膜,女的。
要是男音,韩一就烦了,对于女音,还能忍受一会。
“是。”
“对不起打扰您了。请问,闵翠英老师在吗?”
“在。稍等。”韩一又一次体会到了失落。
韩一放下听筒,拉开房门,去敲对面门,“哎,找你的。”
这个时候,闵翠英正斜靠在床头上看电视,听到提示,连忙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调为静音,然后才拿起床头柜上的象牙色电话听筒,“喂?哪位?”
浙江口音继续询问,“您好?请问您是闵翠英老师吗?”
“是。您哪位?”
“哦,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您。请问说话方便吗?”
这个时候,闵翠英听到听筒里咯噔了一下,她知道,那是韩一把他的听筒恢复了原位。
“方便。请讲。”
“哦,阿姨您好!我姓王,三横一竖王,请问,有个名叫王、向、东的人,您还有印象吗?”
闵翠英脑海里猛然一愣,紧接着,浑身开始颤抖,差一点个就攥不住手里的听筒了!
过了好几秒钟,闵翠英才把自己稍微平静下来。
电话那头的女声,也一直在耐心等待着。
整个世界顿时陷入极度寂静之中!
“哦,有印象!有印象!”尽管闵翠英极力压抑着,但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电话那头的女声也很兴奋,“好!真好!闵阿姨您好!我叫王静,是王向东女儿!”
“啊?您好您好!”闵翠英接着兴奋。
王静好像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一小会才说话,“闵阿姨,是这样的,我爸今天下午突然提出来想见您!我们现在在老家,就是您曾经下放的那个村庄。哎,闵阿姨,您身体还好吧?”
“我啊?身体还行,没什么问题。有什么话您就直说,没事的。”闵翠英继续兴奋。
王静叹了一口气,说,“那好,我就直说了吧。闵阿姨,我爸半年前突然发病,经几个医院确诊是肺部恶性肿瘤,最近,已经扩散……他……不愿意继续治疗了……老是不配合……老是闹着要回老家,这样,我们就到了这里,这几天,他已经进入深度昏迷状态,昏迷时间越来越长,清醒时间越来越短,闵阿姨,您……别哭……好吗?您听话好吗?”
“嗯……”已经泣不成声的闵翠英,听话的点着头。
“今天晚饭以后,他突然醒过来,他说他想您,一会喊您名字,一会喊您闵知青,说您在日记里,日记在保险柜里,他说他非常想非常想见见您。他说了好一会我们也都没有听清楚,因为他口齿已经很不清晰了。后来,还是他的一个副总听懂了,于是,就打电话给公司,叫办公室主任找到开锁公司撬开他办公室的那个大保险柜,从保险柜里找到一个小纸箱,打开纸箱以后看到很多日记本,这才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您。后来,他们又从日记里找到了您爱人的姓名和单位,一直到刚才,我们才找到您家的电话号码。所以……”王静再也坚持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闵翠英的感觉犹如五雷轰顶!
过了好大一会,王静才说话,“闵阿姨,我是医生我知道,病人到了这个时候,只要有期待,就会有动力,也就是说,身体机能会得到最高程度的推动,估计他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天!我们对能不能联系到您,您能不能接我们电话,心里一点底、一点信心都没有,毕竟隔着几十年的时间啊!闵阿姨,您在听吗?”
“嗯……”
“……闵阿姨,看来我爸和您,真的……”王静又一次说不下去了。
又过了一会,王静哽咽着说,“……闵阿姨……您能……来吗?”
闵翠英连一秒钟也没停顿,立刻回答,“能,能,我马上就到,马上就到,请您快点告诉他,我马上就到!我求求您!啊?”
“嗯!嗯!哎闵阿姨,您家住哪里,什么位置,我们去接您,位置越详细越好,我们车的GPS资料都是最新的。”王静这时显得很兴奋!
闵翠英犹豫了片刻,然后才说,“我等会再给您打过去吧。您先告诉他,我会以最快速度赶过去!啊?”
“那好!随时联系!”电话那头,传了几声乱纷纷,然后就收了线。
这个时候,闵翠英满脑子都是三个字——怎么办?
尽快见到王向东是最最重要的,其它都是次要的!
理清思路以后,闵翠英拉开房门,去敲韩一的门。
韩一正在看书,闵翠英的哭声,他也听到了,感觉很纳闷,正准备等会去问问她呢。因为,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
“进来。”韩一对门外的闵翠英说。
韩一面前的闵翠英,情绪正处在极度悲伤状态,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表情呆滞,嘴唇一直在胡乱哆嗦着。
这是她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表情!
于是,韩一急忙跳下床,伸过手去,扶住了有点摇晃的闵翠英。
闵翠英脆弱的靠在韩一肩头,浑身上下胡乱哆嗦着,就好像正在经受天大折磨似的。这又是闵翠英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状态!
韩一搂抱着闵翠英的肩膀,拍了拍,感觉这个时候应该安慰安慰她,毕竟夫妻一场,毕竟她是孩子的母亲,毕竟自己是个男人。
“遇到难事了吗?”韩一柔声的问,视线仍然没有离开闵翠英一直哆嗦的嘴唇。
闵翠英猛地离开韩一怀抱,动作飞快的朝上胡噜一下自己脸上的乱发,叹了一口气,态度非常坚定地说,“是的,我的一个同学肺癌到了晚期,突然提出来要见我一面,我答应他女儿了,我一定会去!我马上就走!在乡下!就这样!”
“噢……那你,怎么去呢?”
“他们来车接我。”闵翠英态度依然如前,目光紧盯着韩一的脸。
“你去吧。”韩一说着,来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脸来,“可是,这样耽误时间啊!我来看看有没有办法。”
韩一嘴里说着话,手脚就开始忙碌起来,一边拉开床头柜抽屉找电话号码,一边歪着头对闵翠英说,“你去准备准备吧,洗洗脸,换换衣裳,哎,你要以最好的容貌和仪表去见人,明白吗?”
立刻,闵翠英心里涌现了久违的感动!紧跟着就吐出了真实心声,“嗯,谢谢!”
韩一连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伸头看看闹钟,已是深夜十一点七分了。
这个时候,找谁呢?于是,韩一只有打自己继位局长陈新的电话了,没想到,电话还占着线。
自从退居二线以后,韩一不到万不得已时候,是不主动联系陈新的,尽管陈新是自己一手扶持上来的,但是,人都是会变的,特别是自己没有奶水以后,就应该知趣、尽快适应喊你娘的人越来越少直至没有的处境。
五分钟以后,韩一按了一次重播键,没想到,还是占线。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一手还是自己教给陈新的,不想接电话的时候,就把电话线两根线头缠在一起,这样对方根本就打不通电话,自己还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是线路故障,责任不在自己。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啊!
情急之下,韩一想起来另外一条渠道,那就是陈新老婆小魏的手机号码。她的手机是从来不关机的,因为,她父母不愿住县城,一直恋着乡下老宅子,都是八十岁以上的人了,随时随地都会有事,并且那个号码没有几个人知道。
果然,手机通了,但是没人说话,只有呼呼的喘气声,而且很有节奏。
哦……韩一懂了,就在他即将挂断电话的时候,有人说话了,“喂?韩局?有事吗?”
是陈新声音,还在呼呼的喘着粗气呢!
“哎,陈新啊,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
“嗨!十天半月的缴一回公粮,还被你给发现了。说,什么事?”
“嘿嘿,是这样的……”说实话,韩一真的感觉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好一会子,才把内容说清。
十分钟以后,陈新回话,“最多二十分钟,小马把车子开到你家小区门口,你到门口,先把小马送回家,然后,车子就是你的了,你随便用到什么时候都行。”
“那你明天上班,怎么接你呢?”韩一考虑得很细很周全。
陈新说,“不就几分钟的路吗?哎,你没喝酒吧今晚?”
“没有没有。那我挂了啊,谢谢!”
陈新立马说,“韩局,你骂我。”
“好,不说了,你继续吧。”
韩一放下电话才发现,闵翠英拎着一个包,依靠在门框上,正在看着他,那个眼神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两个字,温柔。
这才像个女人。韩一在心里说。
不到四十公里的车程,韩一用了将近两个钟头,原因很简单,天黑,路况不好,路线不熟,车子底盘低,车技不熟练,精力不集中。
轿车出了小区门口,韩一对着后视镜里的闵翠英眼珠子问,“具体什么地方?”
知道目的地以后,韩一就在心里犯嘀咕了,但是,一直没问,因为小马在场。
小马下车以后,韩一马上就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骑路王村是你曾经下放的地方,那个地方怎么会有你的同学呢?”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就是,怎么一直没有听你说过呢?
“唉,以后有机会再对你说吧。”闵翠英从一上车,就泪流不止,不断拉扯着车里的面巾纸,一会工夫,手里就攥着好几个纸团子了。
韩一知道,女人心理状态男人是永远琢磨不透的,所以也懒得去白耗精力。她想让你知道的,你早晚会知道,她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她会一直带到坟墓里去。所以,每当他路过一片公墓或是一座坟茔时,都会生发这样的感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恩怨最终都将石沉大海或是被人们带到九泉之下成为永久的不解之谜了啊!
车子快到村口时,好像是一辆越野车,车灯在一灭一亮的示意着,他们正在那里等候。
这个时候,闵翠英说话了,口齿清楚,思路清晰,语气平和,情绪稳定,“韩一,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见的这个人,是个男人,叫王向东,其实他不是我的同学,而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听到这话,韩一本能的就踩了刹车,所有的精气神都短路了,都被死死的截断在车下的路面上去了!
闵翠英仍在继续说着,“我跟你结婚以后,很多事情都与这个男人有关,我的心一直在这个男人那里,感情这个东西,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如今,我只能这样对你说,今生今世,我闵翠英对不起你,等来世,我会变猫变狗伺候你,偿还我欠你的所有!还有,从今往后,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有任何意见,你就是一刀把我头给剁了,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皮的!因为,对你,我是亏欠的!而你,是无辜的!”
看见这辆车忽然停了,对方不知怎么回事,闪亮了几下远光以后,径直开了过来。
这时的韩一,脑袋瓜子里头被很多团乱麻缠绕着,已经完全不能适应驾驶人要求了。
【五】
越野车缓缓停在十米远的地方,从驾驶员位置跳下来一个小个女人,步履矫健地走来。
闵翠英和小个女人相遇。
小个女人伸出右手,握住闵翠英右手,说,“您好闵阿姨,我是王静。”
看见王静,闵翠英就像见到了王向东,就像见到了久盼的亲人,鼻子一酸,紧跟着眼泪就不断线了,一把把王静搂在怀里,呜呜的哭着。
王静和韩一相遇,昂着脸说,“叔叔好!”
“您好!”韩一刚触到王静手指的冰凉,就急忙分开了。
韩一对闵翠英说,“你们先去吧,我在这里歇会。”
闵翠英顾不了那么多了,脚步匆匆地搂抱着王静前行。
一盏刺眼的探照灯,照射着停靠在王向东家院子门前空地上的几十辆轿车商务车越野车救护车和说不出来型号的汽车。
一个身高和王静差不多的中年女人从家院子门口迎过来,伸手抱住了闵翠英,说,“对不起,打扰您了。”
她的浙江口音比王静的重多了。
“这是我妈,名叫林洁,您称呼她林工吧,她是IT工程师。妈,闵老师。”王静一一介绍着。
两个女人又拥抱了一下,分开,拉着手,向家院子里面走去。
王静说,“闵阿姨,您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爸已经瘦削得变形了,您……”其实,王静想说,您别被吓着了,但是,这几个字被她咽回去了。
闵翠英点了一下头,回答着,“我爸我妈都是这类病老去的,我有经历。”
“哦……对不起。”
这是一个四合院,正房明三暗五格局,东偏房三间,西偏房三间,前面是过道。
大部分房间都亮着灯。几个男女白大褂在院子一角打牌,几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在一角抽烟喝茶、低声聊着什么。在雪亮的灯光下,所有人脸色都苍白。
在王静引导下,闵翠英蹒跚着,朝正房最东面一间走去。
这间房子面积比较大,一张大床东西向放着,两边摆放着心电监护仪、氧气瓶、手推车等抢救器械,床对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台大屏幕电视机,如此大的尺寸闵翠英还是第一次见到。
大床上,安静的躺着一个人,闭着双眼,对屋里的动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男一女两个白大褂从大床一侧的靠椅上站了起来,无声注视着三个女人。
这个时候的闵翠英,几乎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仿佛她的所有都被床上的病人给牢牢的吸引过去了!
这真的是王向东吗?脸色灰黑,眼窝深凹,颧骨突出,下巴颏尖细,甚至连铁灰色的络腮胡茬子也都看不清了,耳朵显得很大,头戴一顶棒球帽,红色的,愈发衬出灰黑肤色中的苍白,苍白中的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