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不再流放
所有卧具都是白色,显然来自医院。
只有挂瓶里药液的滴流在证明着,生命之水还在流淌。
在自己的努力说服下,闵翠英终于镇定下来,抱着林工的臂膀,目光充满着期待,央求着,“……嗯……我能提个请求吗?”
“能,能,您说。”五官长相秀美的林工急忙表态,眼镜后面的表情全是真情实意。
“我能……我想……”闵翠英言语吞吞吐吐。
忽然间,王静第一个诠释了,紧跟着,林工也理解了,急忙示意两个白大褂暂时回避,接着,母女俩也无声地离开了。
偌大的房间里,顿时显得比那年七月七的夜空还要空旷!
只见闵翠英步履无比沉重的挪动到床前,缓缓地双膝着地,缓缓地握住面前干枯的手臂,缓缓地抚摸着,缓缓地感受着王向东生命的温度……
忽然,闵翠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从刚才的默默啜泣直接变成大声的哭喊!
“呜——呜——呜——”
“呜——呜——呜——”
……
闵翠英的哭声凝聚了三十年的委屈和久久的期盼!
这一声连一声的哭声,通过床头柜上的话筒传到了客厅的音箱里,闵翠英的表情则通过另一个床头柜上的摄像头传到了客厅墙壁悬挂的大屏幕上。
客厅里的所有人,其它房间的所有人,家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像听到战斗命令似的,停止了手里的活计,停止了闲聊着的话题,一齐聚焦着哭声和画面。
……
病床上的王向东,表情依然如前。
“向东……我是翠英子……我是翠英子啊……”
“……没有一个人……对我说啊……你到哪里……去了啊……我到处找你啊……我想你啊……你可知道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啊……啊……啊……”
“呜……呜……呜……”
突然,哭声停止了!
闵翠英猛地睡倒在地板上!
所有人都以最快速度向大床冲去。
“不要乱动!”一个男白大褂大声喝道。
这个白大褂,瘦高个,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几乎在同时,所有人都给白大褂们让路。
经过心肺复苏术的施救,闵翠英慢慢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周围,不到几秒钟,随即又从地板上爬起来,用膝盖拖动着双脚,向病床快速地挪动着。
这时候,王静拨开一条缝隙,过来了。
王静蹲下身去,对上半身趴在床沿上的闵翠英说,“闵阿姨,闵阿姨,您起来,闵阿姨,您起来……”
王静一边央求着,一边伸出手去,要把闵翠英拉扯起来。但是,闵翠英根本不理睬她,双手紧紧抓住席梦思床垫,紧接着又抓住了王向东的一条胳膊和腰身,拼命的抱着。
瘦高个白大褂蹲下身来,开始心理疏导,“这位女士,您冷静冷静,好吗?王总正在休息,我们等会再来看望他好吗?”
瘦高个一连说了好几遍,闵翠英也不理会他,只顾一边哭泣着,一边紧紧抓着王向东的胳膊和腰身,生怕自己一个缓劲,王向东就会再一次躲开她,再一次又是一个三十年不见他的踪影似的。
林工过来了,蹲下身来,低沉着声音说,“闵大姐,让向东休息一会,我们也去休息一会,好吗?”
这个时候,闵翠英说话声音顿时大了许多,只见她目光恨恨的盯着林工,说,“你是怎么照顾他的!啊!啊!”
所有人对闵翠英的感情都发生了变化,认为她很不讲理。
林工忽然直起身来,看着闵翠英,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嘴唇子一个劲哆嗦着,好像也有天大的冤屈要对闵翠英诉说似的,紧接着,扑通一下,直直地跪倒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紧接着,王静也跪倒在地,抱住闵翠英和妈妈,大声地哭了起来!
……
几分钟以后,有人高声喊叫起来。
“王总!王总!”
“王总醒了!王总醒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迅速从三个女人身上转向了王向东。
王向东的眼皮睁开了一条缝,能看得见里面的眼球在缓缓地转动。
那个能分辨出王向东语言的副总被人们喊了过来。
只见这个副总迅速蹲下身去,耳朵贴在王向东嘴唇上,采集着语言信息。
过了一会工夫,副总从蠕动着的嘴唇里采集到了一个问话,经过他和王向东核对以后,把脸转向闵翠英,说,“王总问,闵知青找到了吗?真想她啊!”
闵翠英迅速爬起身来,扑到王向东身上,呜呜的哭着,颤抖着嘴唇,说,“向东,向东,我是,我是。”
听到副总的传达以后,王向东缓慢地把眼神转过来,看了看闵翠英,紧接着又看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副总传达着蠕动语言,“他说,不是,你不是。”
闵翠英有点难堪,大声说,“我是,我是,我是翠英子。”
根据王向东的示意,副总又把自己理解到的蠕动语言认真地跟王向东核对了一下,然后才传达过来,“他说,闵知青比你漂亮多了,比你也年轻多了。”
闵翠英听到这话,立刻伸出三个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王向东的脸,意思是告诉王向东,三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你不也老了吗?
所有人都看到了,王向东在点着自己的头,一连点了两下。
副总继续传达着,“他说,翠英子锁骨中间最凹处有一个黑痣,两边各有一个牙印子,那是翠英子硬缠着叫他咬的,当时都咬破了,流血了,可是翠英子还叫他咬,说是咬得狠一点,不然今后就长实了。”
闵翠英迅速解开自己的衣扣,把只有两个暗颜色的不规则的牙印子和一个黑痣提交给王向东核查。
这个时候,王向东嘴唇子蠕动速度快了起来,眼珠子紧紧盯住那几个印记,看着看着,就有两串子眼泪花子从两个眼角不断线地流出来,顺着颧骨流到唇边,顺着唇边流到下巴颏子。同时,使出全身的力气点了点头。
又过了好大一会,副总才传话过来,“他说,他已经对你爸没有意见了。”
闵翠英满腹狐疑,“我爸?为什么?”
副总说,“他说,他一直保存着你爸写给他的亲笔信,用的是黄淮县革委会文教局信笺纸,夹在写给你的第一个日记本里,以后你可以看到。你爸对他说,王向东,你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一个农民,连一个临时工都不是,还想娶我这个局长的女儿做老婆,什么叫癞蛤蟆你知道吗?你就是!我告诉你,你寄给翠英子的所有信件礼物我都给你毁掉了!邮政局长已经安排过了,只要是你的邮件和电报,必须先交给我审查,然后再投递。你呀,就死了你那颗心吧!后来,这封信就成了他克服一切困难的智慧源泉和推动力!”
闵翠英惊讶得目瞪口呆!
原来如此啊!几十年的疑团终于破解!
闵翠英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啊——啊——啊——”
林工挪步过来,安慰着闵翠英,“闵姐,冷静,闵姐您冷静,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
王静也说,“闵阿姨,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孩子过得比自己好呢?您就宽恕他吧,啊?”
副总传话过来,“王总说,到了九泉之下,他会找到你爸,邀请你爸去浙江考察他公司总部,去港澳台、新加坡、菲律宾、马来西亚、雅加达、渥太华、西雅图、柏林、莫斯科、冰岛、堪培拉、南非等地考察他的分公司,看看你爸那封信的推动力催生和衍生了多少现代文明!他要用事实证明自己不是癞蛤蟆,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战士,而是一个不惧怕任何艰难险阻的英雄!”
所有在场的人都为能在王向东旗帜下为人类文明奉献智慧展现才华而倍感自豪!
闵翠英也是,也为王向东能取得如此骄人成就而骄傲!
与此同时,闵翠英暗暗发誓,一旦自己到了九泉之下,一定要当面问问爹娘,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着他们如此歧视农民!他们自己不也是农民孩子吗?
……
过了一会子,副总又传话过来,“王总说,他要抱抱你,几十年没抱了,加上身体也变差了,不知还能不能抱得动你了。”
闵翠英昂起脸,看了看林工。
林工急忙点头。
闵翠英慢慢地从棉被里抽出那条没有输液针管的胳膊,让它围绕着自己的脖子,接着,让自己的头啊脸的紧紧贴在他的脸上,然后,无声的哭了起来。
在林工眼神的示意下,在场的人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房间,把所有空间所有时间都留给了这一对初恋爱人。
客厅大屏幕上的画面在告诉人们,闵翠英正在用自己的手牵引着王向东的手,伸进自己的怀抱里,带领着王向东衔接着间隔三十年的抚摸。
画面上,王向东有了笑意,接着,竟然还能欠起身子,用自己的嘴唇亲吻着闵翠英的嘴唇子呢。
聚焦画面的人群中,王静搂抱着林工膀臂,小声地问,“妈,您什么感觉?嗯?说实话。”
“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最伟大的爱!这才是爱啊孩子!”林工把脸颊贴着王静脸颊,动情地感慨着。
王静说,“你骗我,你就没有一点别的感觉?”
“没有,真的没有,你爸尽管对我非常好,但是,对我的好绝对赶不上对她的好!你看,他们是不要命的好啊!这就是真爱啊孩子。”
此时此刻,至纯至洁的情爱,荡涤着人世间所有的污垢和龌龊。
过了一会,所有人都听懂了从音箱里传过来的王向东比较清晰的一句话,“就这样,永恒了,多好啊!”
闵翠英也在说,“是啊,就这样,永恒了,多好啊!”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
突然,王向东的那条胳膊从闵翠英怀抱里滑落出来,五个手指头子全部张开着,五个手指头子的间距慢慢的张扬到了最大,紧接着,猛然一挺,垂落到了床沿下。
正在脸贴着王向东脸的闵翠英,也感觉到了异常,只见她急促地用自己的嘴唇亲吻着王向东的眼睛、鼻子、嘴唇和颧骨,一边亲吻着,一边小声叫喊着,“向东,向东,向东。”
他的向东没有搭理她的呼叫,一直微笑着的面部表情在告诉她,他很高兴,很满足,很欣慰!
闵翠英喊着喊着,声音就大了,只见她一边摇晃着怀抱里的王向东,一声比一声高的喊叫起来,“向东——向东——”
撕心裂肺的呼唤,传向了四面八方。
但是,王向东仍然没有理睬她,还是对她微笑着。
几乎所有的人都再次向这个房间跑过来。
在医护人员的示意下,闵翠英轻轻地把王向东平放在枕头上,移交给医护人员。
半个小时以后,所有监护仪器上的数据表明,王向东生命指征已经全部消失。
【六】
一直在客厅角落沙发上休息的韩一,和大家一样,耳闻目睹了王向东在生命即将结束之前,和闵翠英接触的全过程,其间,最大的反应就是感动!没有一丁点的嫉妒!同时,对闵翠英的所有纠结烟消云散!如果这些场面不是自己现场耳闻目睹,他一定会骂告诉他的人是混蛋是放屁。
在一片混乱中,闵翠英再一次昏倒在地,被简单急救处理以后,紧急就近送往镇卫生院救治。天亮以后,县医院救护车接走了闵翠英。经过两天一夜的抢救治疗,闵翠英基本恢复正常,回到了家里。
第三天上午,办完出院手续又上街买菜的韩一,进家以后就感觉到了异常,就突然地没敢朝好处去想,赶紧去找闵翠英,只见闵翠英穿戴的整整齐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躺在床上,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
墙壁上、地板上、被褥上和枕头附近都有很多血迹,已经凝固了,一滩血的旁边有一把水果刀。
于是,韩一随即手忙脚乱的抄起电话报警。
经过法医现场鉴定,闵翠英死于自杀,脖子两边的动脉血管是她自己割断的!
……
第七天上午,县城西郊公墓里出现三座并列新坟!
根据王向东生前在日记里的交待和闵翠英留给韩一的遗书,经过协商,王向东和闵翠英的骨灰都分为两个部分,王向东骨灰的一部分和闵翠英骨灰的一部分合葬,墓碑上刻写着他们的名字,墓碑落款是两个人名,王静和韩一女儿韩炯;王向东骨灰的另一部分单独葬在另外一个坟墓里,墓碑上刻写着王向东和林工的名字林洁,墓碑落款人是王静;闵翠英骨灰的另一部分也单独葬在另外一个坟墓里,墓碑上刻写着韩一和闵翠英的名字,墓碑落款人是韩炯。遵循风俗,林洁和韩一的名字为红色,表明他们是未亡人。三个墓碑的落款时间都是同一年同一月同一天。
每天早晨,几乎每个到公墓附近凤鸣山上锻炼的人们,都要情不自禁的朝那三个并排的新坟看一眼,然后给最新观众讲述着比作者笨笔头写出的故事还要动人的版本。有的人,讲着讲着就淌出了眼泪花子,不吱声的下山去了,连再见也没顾上说;有的人,讲到最后就不住气叹气,不住气咂嘴,然后,吐出一口长气,眼珠子眺望着遥远的天际,脸上写满了一色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