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光又抽出一支烟，按了两回打火机却没有冒出一丝火花，气得他烟都不吸了，直接丢在了地上。他坐回到椅子上，还得面对那沓稿纸，想想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容光从农村刚进城，还是个两脚泥的穷小子。生他养他的那个村子，曾经是郑晓鹏的父亲老郑插队下乡的地方，所以他离开家以后就直接去投奔老郑了。老郑当初下乡的时候，在容光家住过一段日子，和容光的老爹关系处得很好。当时容光小学还没毕业呢，家里穷，不想再供他读书。还是老郑掏出几块钱来：“这孩子聪明，我看着喜欢，以后他的学费我就管了，就当我再养一个儿子。”
　　 打那天起，容光就叫起了干爹。后来老郑回到了镇上，还继续资助着容光读书。靠着干爹的资助，容光读完了高中，在当时已经算是很有文化的人了。所以他不愿意在家务农，而是来到镇上找老郑，老郑当时在武装部当领导，还有点社会关系，几番运动，把容光安排在了镇派出所工作。
　　 接下来，转干、升职，容光一帆风顺，直到调到了市公安局当秘书，深受领导们的器重。他忘不了干爹对他的恩情，所以老郑前年得了癌症以后，容光跑前跑后，像对待亲老子一样侍候着。但老郑还是因为癌细胞扩散，离开了人世。出殡那一天，容光戴着重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抚着老郑的遗体承诺着，以后弟弟晓鹏和干娘的事，就全归他管了。
　　 想到这，容光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为什么偏偏是晓鹏。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做一场恶梦，这个梦的结局不管是什么，都对他是一种痛彻心肺的伤害。但他似乎可以左右这场梦的过程，只是不管过程怎么样，这个结局肯定是恶梦。
　　 鸡叫了两声，容光听得真切，在市中心地带，很少有养鸡的了，听到鸡叫真不容易。容光还是抓起了笔，落笔的时候，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个《笑林广记》里的大善人，突然间他又放下了笔，这本《笑林广记》还在他的书柜里，那也是干爹老郑送给他的书。
　　
　　 （七）
　　
　　 办公桌上的报纸是市里的晨报，新闻版的头条就是：英雄民警舍身斗顽凶，流氓团伙一网被打尽。下面是英雄民警的名字――肖剑军，已经被市公安局记了二等功。而流氓团伙主要成员的名字也赫然在列，高哲、张义、郑晓鹏，现在除主犯高哲被子弹击中要害，生死未卜外，余下诸人全部落入法网。
　　 青石镇工商分局办公室里围满了人，办公室里的人都看过了这张报纸，一个个表情凝重。一把手李长义更是半天没吭声了，他向来被大家视为城府很深的人，做事有主见、有主意，但现在他仿佛什么主意也拿不出来。因为他感觉到这事太棘手了，虽然他心里明白，郑晓鹏绝对不是什么流氓团伙，但是公安局的做法已经表明了事态的严重性。现在人已经在市里的看守所关着，刚才他打了几个电话，托关系找熟人，结果都是一个：因为案情重大，禁止探视。
　　 做为分局长，他得为郑晓鹏负责，毕竟郑晓鹏是他手下的一名干部，当官的如果不爱兵，会被下面的人说闲话。再说，郑晓鹏的父亲和他也是老关系，如果老郑还健在，那么他或许可以虚与委蛇一番，但现在老郑人已经死了，他做为领导加上父辈，如果不加理睬，那么他就真应了“人走茶凉”这种薄情寡义的做法。所以他必须得管，今天早上，已经瘫痪了八年的郑晓鹏的老母亲打来电话，哭着要见他，他不敢去见，只能在电话里安慰：“老嫂子，你放心，晓鹏就等于我的孩子，我就是豁出去这官不当了，我也得把他救出来。”
　　 话是这么说了，但怎么救？这种事要照平常无非是花钱、托关系，但现在容光在市公安局当秘书，而涉案的英雄民警是他的内弟肖剑军，对立的一方是他的干弟弟郑晓鹏。天平倾向谁，大家一目了然了，从郑晓鹏的被捕以及这份报纸出来，足以说明了一切问题。所以难就难在这里，李长义叹了一口气，他了解容光这个人，有能力，难对付，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市公安局已经把肖剑军树立了一个典型，那么再想救郑晓鹏，就等于要推翻公安局的英雄，这更是难上加难了。
　　 好半天，他抬起头，看了看屋里十几位下属，突然拍了一下桌子，用力不大，却似乎透着一股决心：“去市局，请几位领导帮着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咱们去省里托关系，不管怎么样，也得把晓鹏救出来。”
　　
　　 （八）
　　
　　 郑晓鹏是在医院被“抓捕归案”的，那时他刚给高哲输完血，正坐在急救室的门外，安慰着高哲的女朋友田蕊。其实这三个人都是战友，他和高哲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当然，也包括开枪伤人的警察肖剑军。确切地说，他们四个都是战友，同乡加战友，这是多么亲的友情。他们三个都有一个伤疤，郑晓鹏是在左眼角，而高哲和肖剑军是在手上，那是小时候三个人一起放鞭炮的时候，因为一个双响炮没响，三个人都凑过去摆弄，结果“砰”的一下炸了。以后的很多年里，只要一提到这三个伤疤，三个人就笑个没完。好象那次受伤是件特别痛快、特别值得怀念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田蕊，也许高哲和肖剑军会当一辈子的生死弟兄。但田蕊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事情，事情的起因是那次郑晓鹏得了重感冒，卫生队的田蕊哼着小曲来给他打针，她那宽松的军装，一点也不能掩饰她的婀娜。这几个小伙子立刻就用一种痴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上了田蕊。就连郑晓鹏也觉得自己喜欢田蕊，但当他知道自己这两个老乡加战友都爱上了她的时候，他就主动放弃了。
　　 高哲和肖剑军却从没有放弃过，甚至为了田蕊，还撕破脸打了一架。田蕊好象对哪个都挺有好感，可是缘份这东西妙不可言，一次郑晓鹏和肖剑军闯了点祸，没人敢承认的时候，高哲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替他们承担了罪过。那次高哲的仗义，征服了田蕊。她觉得这个男人讲义气，讲道义，以后会给她幸福，从此爱情的天平就倾向了高哲的一方。乃至于转业以后，田蕊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跟着高哲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小镇，找了份临时的工作。两个人的关系也快要到谈婚论嫁了，这场爱情的失败者肖剑军却和高哲更加紧张，到后来见面都不怎么说话了。
　　 这个黑暗的日子，却是高哲的生日，郑晓鹏在去赴宴的路上，还遇见了肖剑军，他们两个从来没正形，一个喊着电影里说警察的黑话：“条子，又出来影响市容了。”另一个则还以颜色：“‘公伤’的，伤养好没有？”
　　 为了缓和战友的关系，郑晓鹏自作主张，邀请肖剑军去参加高哲的生日酒。但肖剑军刚才还满面春风的，一听“高哲”这两个字就变了颜色，不去。郑晓鹏随口又劝了一句：“去吧，老战友聚聚，田蕊也在。”
　　 肖剑军的脸色更加难看，也不理会郑晓鹏，掉头就走。
　　 郑晓鹏想到这的时候，只觉得身上阵阵疼痛，他昨天晚上被“过了堂”，如果不是他被打得受不了，招供了“抢枪袭警”的犯罪事实，也许他真的会被打死打残。新来的犯人是没有床的，看守所里的“老大”不许新犯人躺着睡觉，只许站着睡。但是因为他被打得太惨，所以连那个神恶煞一般的“老大”都破了例，让他躺在了一张冰冷的床上，还丢给他一条潮湿的被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我出去？郑晓鹏只觉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虽然他知道，自己没做什么，但是他只害怕一个人，那就是干哥哥容光。昨天被提审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的容光，他欣喜得就像落到海里抓着了一根稻草，不，应该说是像落在海里抓着了一根木头一样，他叫了一声：“容哥，是我。”容光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再也没有露面。郑晓鹏联想到肖剑军和容光的关系，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他刚觉得事情不妙，那劈头盖脸的皮带已经抽了下来。
　　
　　 （九）
　　
　　 李长义是在第七天下午，见到了郑晓鹏，看他一脸胡子拉茬的样，李长义有点心酸。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这里面有一只烧鸡，还有两支补血用的阿胶。旁边两个警察，密切地关注着李长义的手，唯恐他从中夹带什么东西。
　　 为了争取到可以探视郑晓鹏，李长义已经在公安局长面前红了眼睛，这几天车胎都跑爆了，各种方法都想到了，仍然见不到郑晓鹏的面。当他面对着市公安局文局长的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惯有的风度，说话都有点变腔了：“文局长，现在案件还没有查清楚，郑晓鹏是我的兵，他被捕的时候刚刚抽了血，我给他送点营养品行不行？难道你不爱你的兵吗？”
　　 陪同他前来的有市工商局的几位领导，都比较了解，这位公安局长是出名的烈火脾气，所以他们谁都不敢和文局长大声说话，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一个小镇上的分局长居然有这个魄力。但李长义的失态，竟然打动了文局长，他握了握李长义的手，语音也很深沉：“大家相互理解吧，这里面也有我的兵。”
　　 于是就这样，李长义被允许进了看守所，给郑晓鹏送去了补血的阿胶，有警察在身边，两个人不能多谈，只是看着他喝光了阿胶。李长义说了一句：“放心，大家都在想办法。”
　　 郑晓鹏的眼泪刷的一下流出来，他没有叫李局，而是叫了一声：“李叔。”他觉得有话说不出来，心里面有感激也有愧疚，如果不是和高哲喝那么多的酒，如果不是醉醺醺的往歌舞厅闯，又哪能惹出这么多祸端来。
　　 看李长义要走出看守所的时候，郑晓鹏又叫了一声：“李叔，我娘没事吧。”
　　 “放心！”李长义还是这句话。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长义干脆就住在了市里，天天游说着几位市局领导想办法、托关系。他又找到了市里的武装部，和几位老同志谈了郑晓鹏的父亲老郑，毕竟都是老同志了，人又不在了，儿子摊上了这事，大家帮着想想办法吧。
　　 人多力量大，各方面能找的，李长义都发动起来了，在这些热心人的参与下，这件案子的影响越来越大。后来连政法委马书记李长义都找到了，这位老书记一向以认真执法著称，听了李长义的汇报后非常关注，马上就给文局长打电话，指示他必须正确对待这件案子，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所有的压力，越来越多的倒向公安局一方，郑晓鹏被释放，似乎多了几分希望。
　　
　　 （十）
　　
　　 田蕊是半个月以后，才见到了郑晓鹏，她是央求了工商局李局长好半天，李长义这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带着她去探视。郑晓鹏这几天没受什么罪，工商局的力量毕竟不小，几个市局主要领导都四处托关系，甚至省局的有关领导也过问了此事。市公安局也顶着强大的压力，就是不能放人，这个案子还在调查取证阶段，不可能满足工商局把郑晓鹏取保候审的要求。
　　 但是毕竟已经没有当初那么紧张，李长义这回是动了真格的，连看守所的徐所长，都被他托了关系，答应在里面关照郑晓鹏。但容光也没有闲着，他一方面继续找着对肖剑军有力的证词，一方面把肖剑军受伤的照片和医院的伤情报告，再加上厚厚的一沓材料报上了省公安处，他要把这个案子打成铁案。同时他也秘密叮嘱了看守所徐所长，不许任何人探视郑晓鹏和张义。所以当李长义领着田蕊再次来到看守所的时候，徐所长很为难地想拒绝，但李长义握住他的手，紧着说好话。又一指田蕊说：“郑晓鹏的未婚妻，也就给他送点吃的，就通融这一次吧。”
　　 徐所长苦笑着，一边点头，一边说：“老李，你可真行，你对手下的干部真是没的挑。但是你也知道，唉……真让我为难呀。”
　　 田蕊就这样进了探视厅，隔着厚厚的玻璃，她和郑晓鹏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泪，还真像一对恋人。所以在旁边监视的警察都有些不忍心，居然走了出去，让他们俩有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田蕊把阿胶递进去，据说这东西对补血有奇效，这阵子郑晓鹏是一天两支，身体还真恢复了一些。趁着警察没在屋，郑晓鹏急急地问了一句：“高哲怎么样？”
　　 田蕊突然哭出声来，她捂着眼睛，哭得伤心欲绝的样子。郑晓鹏傻了，半天才回味过来：“不是死了吧？”
　　 田蕊终于缓解了情绪，抽抽答答地说：“没死，但比死更惨，他的腰椎骨被打断，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郑晓鹏被押回去的时候，心里还像刀绞一样难受，既痛心高哲的悲惨，又担心自己的命运，高哲被打残了，那么这件案子到底会怎么处理呢？
　　 但是还没等他细想，已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郑晓鹏，提审。”
　　
　　 （十一）
　　
　　 肖剑军还在医院里养伤，对面床和他一起在当天晚上“袭警”案件中受伤的民警王强，因为伤势好转，已经出院了。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大碍了，头上被啤酒瓶子打破的地方，已经开始发痒，应该是长出了新肉。而身上的伤，都是些皮外伤，但他还得继续躺下去。
　　 高哲没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松下来，但随即知道高哲瘫痪了，他的心头再一次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这几天他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好觉，总是在恶梦中醒来大吵大叫，平静下来才发现，满身大汗。
　　 肖剑军觉得自己此时的痛苦，绝不亚于刚刚脱离危险期的高哲，以及在看守所里受苦的郑晓鹏，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他后悔当天和王强跑去歌厅喝酒，当然如果不是田蕊告诉他，下个月要和高哲结婚了，他怎么能去借酒消愁。他又后悔和高哲对骂，当然如果不是高哲搂着田蕊，亲亲蜜蜜地往他跟前来凑乎，他怎么能生气地叫高哲的外号“大黑狗？”如果不是妒火中烧，又怎么能和高哲打起来。“啪啪”两枪，打碎了多少人的梦，也包括自己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