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澈不期然又陷了进去，被迷幻的光辉笼罩，只剩下双眸不断映射出流动的光波。始终不能明白医术的易容有什么关系，能够让眼前这个男子孜孜不弃。他曾经一度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去菁除污的一幕。在医术上的巅峰造诣，退回去若干年华，便是初识那时一起在回春谷呆的日子。冷下来的药浴将人冻醒，透过层层雕花窗棱，看到对面厢房里面容隽秀的男子对着满桌泥膏脂粉整夜不息。用泥捏就的成像摆了满案，男子弯腰站在前面细细打量。苏澈忽然就想到了旧时师傅附在耳畔的细绵细语。不由心神荡漾，恨不得将脑中浮尘之事一桩一桩吐露，与眼前人分享。
　　 沉思中宛若一缕云烟，像在追逐月下飘浮的影子。拉回放在往昔过多追忆的视线，将目光停在手中明晃的酒水上。
　　 想及近日的经历，冥冥之中理不顺的牵联。跟在身后一直未露行踪的隐形人，分不清是敌是友。还有这家客栈的里里外外，苏澈总觉有股说不出的古怪，好像事态越来越复杂了。
　　
　　 忽然感觉两道氤氲水气的目光直射过来，苏澈抬头刚好看到严扶桑英华茂秀的容姿，仿若包含经历沧桑的睿智。
　　 “教主何事伤怀？即来之，则安之，福祸难避，是天命。倘若天命能够轻易避免，又怎么令人心生敬畏。”说罢严扶桑仰靠着身后的红漆长椅，神思渐倦。
　　 天命若有轻易避过，又怎么能让人心生敬畏。从未与人言及的往事，他在这一趟里闻到了一些别样的气息。不肯放下的容颜，他对她总是这般无力。不肯违背自己的心意，至始至终看得到的只有自己心中贯穿前后的傲气。要延承师傅的绝学，对得起妙手的名号。在师傅的引导之后，他的眼前并没有敌人，他要对抗的始终只有宿命。她无法阻止这样执着的他，只会为其寻纵多古老的医书。他记得好像答应过她什么，他不提，她也眼睁睁目睹它们覆灭。有时候他忍不住猜想，如果当初稍微关注身边的事情一些，命运又会有怎么样的变化。当他最后抱着她的时候，鲜血染红了他的长衫。蠕动的红唇，说，师兄，我先走了。声音微颤，像极了秋燕无奈的掠过苍穹碧落，仓促之中自有无限春恨。她紧紧地拽住他的袖袂，香消玉殒的那刻，他是不是已自觉无望？他无法代过往里的自己回答，找到一个机会，跳过这段生横的时光，抹平伤口下的绝望。
　　 他年少皮薄，往昔里追求之外的信仰遗漏，他不愿当即承认。如今他早已将名利置之度外，站在权利的巅峰看多了命运变迁，深究是非错对睽违陈年的仇怨已不是他的执念。倘若真能从这趟中找出往昔一股微细的涓流，该是神明垂怜。何故要避免天命。
　　
　　 青碧的玉箫拿在手上婉转，神情有说不出的哀婉。苏澈隐约觉得严扶桑这一趟中有些微变化，或许他已经觉察到某些隐藏在暗处的关联。与其悠然自在的日子，谈笑间天高云净，此时薄凉地不经风吹。
　　 苏澈知其想起旧事，换了笑颜安慰他道：“人各有天命，是无法违拗的天命。逝者已矣，你在医术上的造诣，完全将他老人家的绝艺延续了下去。倘若真有什么不尽人意，相信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得知了你的初衷也会欣慰。”
　　 接着又说“我看这趟有些怪异，拜月山庄一定不简单。潜伏在暗处的可能都是些绝顶高手。我发动了天依教的关系都未查到些蛛丝马迹，客栈里头也有些不寻常。你自己要小心一些。“
　　 严扶桑平静地点头。他不是没看出这其中隐藏的暗涌。危险也许很远，也许就在身边。凭借医术飞机雕梁，放下心性与苏澈天高云净，本是难得的运气，他不是没有施展拳脚的抱负。亦敌亦友的人生，即使在最对立的时候，苏澈都不会害他。这是他与他的共鸣。钱权不过虚幻，倘若这趟真有什么关联，权当抽了个空档回首了却身前世，此后海阔天空逍遥。无论如何，有引以为傲的医术，哪天想起还可以给人治治病，真正当一回救死扶伤的神医，他依旧是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妙手先生。
　　 眼眸神采渐渐恢复。苏澈只见一张容颜于眼前融雪流霞。再亲厚也有缘尽，他从不愿节俭了发。无论是与师傅，还是与沈言，要怪就只能怪老天花天花谢留春不住。畅快淋漓的宿命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觉有种新生的快乐。
　　
　　 在两人沉思的时候，木窗的纱纹不知何时被风吹开。冰冷的风中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一只银灿灿的飞镖如同流星窜出，确认无误在落在摆满酒菜的案桌上。将桌上摆的一只瓷杯震碎。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苏澈首先反应过来。伸手拔出尖入木质里的飞镖。取出夹在尖端的白帛。摊开来，只见用血红的朱砂写了一行字：莫离不在拜月山庄。
　　 苏澈低头沉思，眼眸滑过冷瑟的一笑。他太了解江湖里的险恶与阴暗。十几年江湖纵横捭阖，行走在腥风血雨之中，他熟悉每一道从指间郁郁流过的风。抬了眼晴望高对面的男子，只见严扶桑若无其事地把桌面上震碎的碎瓷一片一片拾起来，袖风一转，不知道摸出了什么原料，短短几个眨眼之间，苏澈便看到一只白瓷如意云纹高足杯一分不少的还原了出来。他的双手似有磁力，每块细小的碎片妥帖地粘在另一块碎片上，像是从来就不曾分开过。举轻若重地拾起，放下，仿佛对了呕心沥血绘制的佳人，不肯以丝毫增减削弱它的美丽。最后一块放好时，严扶桑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抬起头饶有兴趣地打量苏澈望过来的目光。
　　 “扶桑，看来暴风雨就要来了，不管是不是潜伏在我们身后的人，有人终于耐不住了。”伸手提了茶壶往茶杯了续了两杯茶，苏澈的眼里仍是冷瑟的笑。手指指腹抵上温润的茶杯，不停描摹。用力一捏，拼合的瓷杯再次碎裂了开来，满杯的茶水就这样洋洋洒洒倒了一地。他却若无其事地笑，对着严扶桑说：“扶桑，你怕不怕？”
　　 “这几年退步尘帏游山玩水，心也似跟着着了魔，难得能够遇上一件有趣的事情，当然拭目以待。管它是如何声势繁复的迷宫，当一回案桌上抛砖引玉的骰子又有何妨？”严扶桑目不移寸的回答，
　　 “世事难料，却也有迹可寻。江湖本就牵扯不断，恩怨纠缠，迫于绝路重压之下，往往能够绽放不同寻常的迤逦之花。众人多半沉醉输赢成败，寒冰利器在手，事半功倍。即是上古宝器，能够引来节外之事也不觉无奇。倘若这次拜月山庄展出的仅仅是一把宝剑，委实不值得辛苦奔波一趟。风雨欲来，这些本来都在预料之中，不过没想到那些人这么沉不住气。苏澈，我想我们得尽快赶到拜月山庄，大底那么里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一时间，苏澈突然又看见了那个远在京华里的严扶桑。任何事情落在身上都能保持从容与不迫。他突然就洞悉了易容对严扶桑的意义。他在不断雕琢摹捏以及修补面相的同时，感受命运辗转无常的心眼。
　　 苏澈抚撑轻笑，道：“呀，扶桑，你真的不适合做闲散路人，不练武功真是可惜。不过做个医神同样是武林的神话。我怎么以前老说你没有神医的样子呢。你确是只有神医的样子。一切在外看得分分明明。”不由分说地取了一只崭新的杯子，将一杯新茶推到他面前。然后身影一闪，已经飞身越窗而去。严扶桑怔怔地望着窗外冰沉沉的夜色，隐约听到苏澈洇没在风里的声音。
　　 “扶桑，我出去探一下情况。明早早些赶往拜月山庄。”
　　
　　 苏澈走后，厢房里一时静寂无声。
　　 严扶桑摸出袖子里的银针，一根一根浸上自制的粉末，装入机括，再藏回袖子里。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品茶，拿了店小二留下的汤婆子放在怀里，望着窗外的氤氲若有所思。炉火渐灭。不知不觉更深夜凉，晚来萍末生风。听得窗外对街商铺的帆布簌簌作响。忽而看到一抹黑影从屋檐上飞过。心里的犹豫被风吹去，将窗户关好，收拾好杂物，出了门。
　　 仿若一根游丝飞进了夜里，一路巡视，严扶桑只觉一切都非常寻常，找不到任何一丝游离在外的气息。闲散地走到一楼大厅，悄无一声，掌柜和店小二仿佛已经歇下。诺大的空间寂静无声，仿佛不自觉走入一个白茫茫的混沌天地。微茫的夜色，拂面的凉意，心里流水轻云过。他在氤氲的夜色里看到混沌模糊的面貌，从心里穿插而来，撕碎的裂痕，百般唏嘘地敷色缝补。仿佛有一只无力的手，将残破消弥于无形之迹，仿佛从来就完好无损。
　　 料定难有突破。严扶桑惦记着苏澈，回到了二楼的房间，站在红漆印染的长廊里，到处漆黑一片。不知道苏澈去了哪里，走了半天没有消息，心里渗出丝丝不祥的感觉。
　　 抽身往回走了几步，身侧紧闭的房门倏地打开，一个身影闪了出来。青灰色的长衫，融在夜色里淡到像一个空空的幻影。看到严扶桑，怔怔的表情里迅速绽开清澈的一笑。正了正身姿，斯斯文文地向严扶桑行了个礼。严扶桑看着眼前的男子，隐约觉得有些熟悉。经记忆搜找一番，猛然想起他就是傍晚进店时在大厅看到的那个男子。不期然的松驰了下来。然后听到他道：“更深夜凉，兄台夜游至此，相见即是缘份。不知兄台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区区愿奉微薄绵力。“
　　 严扶桑还未反应过来，书生已经做了一个相请的姿势。严扶桑碍于情面，不好推却。入了厢房，摆设与自己和苏澈的那间相差无异。只是里侧的桌案上放了个大书架。一旁云英质地的香炉正燃了不知名的香料，严扶桑略沉心思，便知道是赫赫有名的百里香，却加了些莫名的原料，将百里香本来的气味黯淡的些。严扶桑忽然想起，早先时不时飘进厢房的香气，正是这股气味。百里香虽属香料，却名副其实是味好药，香附解六郁，素有舒郁提神之功。
　　 书生坐在他对面沏茶，茶香氤氲而来。丝丝疑惑爬上心尖，严扶桑突然就觉得眼前这个书生不简单。单单就凭一帖百里香，跟眼前有些落魄的书生就有些格格不入。严扶桑陷入沉思，书生也不介意，自顾自在说话。最后说及拜月山庄。严扶桑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当中得知，他也是赶往拜月山庄赏剑的。话说的中间，书生已将沏好的茶推至严扶桑面前。介时严扶桑留了个心眼。找了个借口辞别。
　　
　　 回到厢房的时候，严扶桑发现苏澈已经回来了。依旧是那身墨黑的绸缎长袍，看在严扶桑的眼睛，却有种说不出的倦意。坐在之前的位置上望着推门进来的严扶桑轻轻地笑。见严扶桑走近，拉了他坐在身边的长椅上问他出哪了。严扶桑置之不理。苏澈起身拉了严扶桑的袖口，眨眼功夫已在桌案上摆开了酒阵。
　　 窗外依旧夜凉更深。严扶桑远远望去，发现苏澈的眉眼像沾水的叶芽渐渐舒展，氤氲的酒气将彼时笼罩在上的冰凉与变幻隔绝开来，懒散的姿态使得四体百骸仿佛融于水中失去重量。严扶桑舒了口气，总觉这样的苏澈有些怪异。他见习惯了这个风姿卓然的男子硬狠的心肠，云长水净的五年，在记忆里如同茶香悠远沁心。厢房里只有苏澈的声音，严扶桑静静地听着苏澈的叙述。众多牵联隐藏在暗夜里始终抓不住那些明显的脐带。念及故去的小师妹，又想到师父，心里不由难过。
　　 呷一口含在嘴里，酒香暗沉。远远地望向窗外，满街悄然无声，两边暗如沉星。除了他们这间灯火通明外，隔壁与对面的商铺皆不见半片火星。严扶桑恍惚觉得这是个寻常的夜，犹如跟苏澈纵情山水的五年，放下引人为傲的绝技，夜宿小镇，促膝长谈到白日天光，抬眼东顾晨光迤逦。仿若千峰云起，如此风流佳景人间哪复得见？再纵横捭阖的人生，命途不会受尘世的面貌干扰，眼光所及之处，是凡人的温度。一贯雷厉风行的手段，还原成最初的本貌，可以用手测度，凭心衡臣。玉指心裁，妙手回春。
　　 回过神来，对面的天字一号至始至终都没见到一个人影。仿佛根本就没人进驻。不知到底是些怪异的武林人士，还是其中另藏玄机。至于天字二号，严扶桑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隐约觉察到倦意，望了望天色，貌似已近四更。起身准备打发苏澈回房歇息，明天趁早赶往拜月山庄。刚刚站起身，就觉一阵晕厥。探向苏澈，只见他仍是一派风清云淡，仔细地看，竟还藏着丝若有还有的笑意。
　　 眼前的一切天摇地动。严扶桑这时隐约察觉到一丝怪异。苏澈挪身往后退一步，歉然说道：“呀，扶桑，你是醉了么？”流萤般的眼眸一转，笑意款款地爬满脸上，似乎并不等对方的回答。严扶桑强打起精神一动不动凝看苏澈的样貌，看久了就有冰冷的寒意袭身，只觉眼前这人并非自己熟悉的那个。双眸一转，严扶桑终于察觉不对。在清闲的日子里过了太久，何时连这等粗鄙的伪装都看不出来。许是夜色浓重，从窗口刮进来的风冷冷地贴着胸口，与皮肤融合，生出满腔懊恼。
　　 苏澈起身，走到严扶桑身边，将他扶到一旁的床榻上。转身来到香炉前，闲闲地调弄炉灰。摇摇晃晃的变幻里，严扶桑一阵苦笑。之前的疑惑此时如同被风吹开了厚厚的云层，嗅到了真相的熟悉气味。铺天盖地的倦意如同压顶的潮水汹涌而来。严扶桑几乎压不住这绵绵药阵的气势。突然觉察到一股燥动。忙静下心，敛了尚存的意识。
　　 问道：“你到底是谁，苏澈在哪里？”
　　 明显的讥笑在面前那人眼眸里荡开。旧时投入医术里的热情，跟着爹爹刻苦钻研，想到往后能够在喜欢的事情上尽展才能。然而时运不济，爹爹因为误疹，在最爱的医术里郁郁而终，这是他修习医术之前始终未能计算到的劫难。站在时光的底端，眼睁睁看着难言的怪癖脾性肆意发泻。随后窥到神话里的淡定与从容，曾经多次幻想能够拜得妙手先生为师，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的勇气。等到真正需要面对的那一天，彼此站到了敌对的立场。看着眼前与常人无异的严扶桑，忽然觉得传说中的妙手先生也不过如此。抛开传奇的面纱，他仍旧是个人，是人就有漏洞，有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