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贵为拜月山庄三公子，武林人人仰望的眼神里，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辛酸。这地方却始终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遍体鳞伤的回忆面前，无法掩盖的卑微将自己弃于浩渺天地的中央，他在中间冷冷打量尘事的跌宕起伏，变幻的人世不过无数芥末微尘。他一度随了这变幻的洪流追本溯源，要隐忍心中的不甘，默默渡过眼前的荆棘。
　　 那时他尚且还单薄，无法在时间的造化之中凝聚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已经想不起如何躲避那些刁难，拒绝强加在身上的脆弱彷徨。至始至终要斗的就是天命，是人情，也是世故。这一切必要一颗经得起千锤百炼的心，要看向高处，也不忘放下身段。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磨出的茧。他曾经想将狼狈的过往踩在脚下，亲眼看看由这双手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亦或创造一些奇迹。
　　
　　 司马越望了眼严扶桑，脸上有瞬间的变幻，被肆意撕开的口子，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叹息。一切早有天定，卑微地活了那么多年，罪业下的天堂地狱都作不得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不惜劳师动众将妙手先生掠来此地，为的就是从眼前的交锋中更上层楼。
　　 他要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泻心中的怒火和仇恨。
　　 “严大人好好考虑，我不想要你的命，但不能担保不会要了你的命。你只需将我要的毒药制出。大人一样可以和苏教主江湖逍遥。”
　　 严扶桑凝视他，“我最见不得人使手段。你已经是拜月山庄的三公子，钱权名利，对你来说，样样不缺，为何还要这般不知足？”
　　 “要的东西，一定要自己去取。”
　　 “哦？”
　　 “大人可知道这凤凰泪是怎么来的？当初被武林誉为天下第一痴情人的司马浩天，他不过是骗取了所有人的信任，沽名钓誉。”
　　
　　 对司马浩天，严扶桑并不陌生。当年司马浩天跟唐秋月的爱情在整个江湖广为流传，极负盛誉。他沉浸于医学研究，对谷外之事缺了个心眼，最后还是从师妹的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只记得那时司马浩天年少气盛，一把折叠扇闯进江湖，凭着出神入化的武功以及拜月山庄精密的暗器，名号迅速传遍整个江湖。江湖传言，司马浩天的折叠扇，就仿佛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倾江河之恕，飞流之疾。剑起剑落仿佛锈针凝光。瞬间万变之中光影闪烁又匿迹百变。
　　 随后单挑十大恶人，决战青莲山顶。那轰轰烈烈的一战，多有激烈，没有人看见。唯一的见证人就是司马浩天的心上人，江湖第一美人，唐门的大小姐唐秋月。大家只知道因为这场决斗，司马浩天元气受挫，而唐门小姐如花似月的美貌再不复存在。让江湖人唏嘘了半年之久。半年之后，司马浩天伤势全愈，而唐秋月却彻底毁了容。就在江湖人人为唐家小姐感到不平的时候，从拜月山庄传来消息。唐家小姐以失去的美貌换得了嫁入拜月山庄的机会。
　　 司马浩天愿意娶毁了容的唐家小姐，这实在让人惊叹了一把。一致认为司马浩天娶唐秋月不过是为了归还所欠的恩情。况且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装模作样，虚虚假假，谁又能透过精雕细琢下的面皮，看到深深包藏的真实！庸人以为这世上真有真情，这无异于痴人说梦，自寻烦恼。唐秋月嫁入拜月山庄，终究要成了碧瓦红墙里的一块踏脚石。从唐秋月毁容开始，江湖人就断定了她的结局。司马浩天不弃她无容坚持要娶，江湖人就等着看笑话。自古男儿薄情，英雄也不例外。可是等了半年，依旧没有听闻司马浩天续弦的消息。后来唐秋月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俨然神仙美眷。江湖这才渐渐平息了议论。送了司马浩天一个天下第一痴情人的名号。
　　
　　 “世间情分万种，未遇真情，非明真心。你这样说，或许是未了解令尊的真意。等他日你肯为谁全心交托，可以不用俗世的眼光去在意那人的容颜。或许你能够明白。”
　　 严扶桑凝视眼前男人的眉眼，隐约看见了藏在那人眼里一转即逝的愤懑，有如被横空拦截的流河得不到倾泻。是否其中还隐含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片断？他理所当然加之在司马越身上的半生富贵，是否真的有一丝丝隐匿的类似于寄人篱下的束缚之苦？探寻的眼光，在眼前男人的眼眸里流转。司马越不解释，任他天高海阔地猜想揣测。凤凰泪在心底搅起的反影，在半颗解药化去的痛苦里，如同袅绕的迷香，让人昏昏沉沉。绕过手足的无力俨然一条融入血脉的水蛇。疲倦仿佛想挣开这具躯壳的束缚，渗透到心底深处。
　　
　　 话毕，严扶桑只听到一声轻微的低叹。一手重重捶在一侧的屏风上。
　　 司马越站起身来，漠然打量严扶桑浅浅的面容，一股难以抑止的愤恕涌上心头。自觉触到了内情。这世上没有人肯要一张无颜之颜。司马越感到无尽的懊丧，他受够了这个男人的沽名钓誉。他所谓的父亲，天下第一痴情人，旁人如何能够想象由他一手铺就的浴血沙战。颠覆旁边人整个人生。
　　 占着极高的赞誉，不复当年身在江湖的洒脱与磊落。
　　 他的父亲，天下第一痴情人，至情至性的拜月山庄庄主。人前浩气如云，人后情如丝薄。一张脸下隐藏的林林总总，有谁能够拥有一双洞察前程旧事的眼睛，探到藏匿在面皮下的娇作虚伪？
　　
　　 思绪万千飘渺，心头仿如擂鼓。慌张地夺门而出，叫了灰衣童子注意严扶桑的举动。轻风箭步般往外走，施施然往寄香园方向飘去。一路沉寂无比，两边草木占了雾气香味如游丝细线随着衣摆刮起的风往前飘去。
　　 正是寒冬时节，满园腊梅星星点点满树开遍，步步丽影清香，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因为无人观赏有显得有些寂寥。此时看在司马越的眼里，轻易便能牵扯出一丝燥动。走入繁花深处，看到一间简陋的房子。在整个雕梁碧瓦的拜月山庄，显得有几份格格不入。仿佛绣筵笙歌散场后的原貌。
　　 走到门前的时候，里面传来一声轻悦的女声，“是越儿来了吗？”随后老旧的柴门打开，从里面摸出一个中年女子。云鬓高盘，只用一根木簪束起，身上青浅的长衫，积攒了陈年的岁月味道。如风的微笑拂上面庞，一双眼眸却始终黯淡无光。
　　 司马越答应了一声，女子十分激动地迈着踉跄的步子就要迎来。司马越赶忙疾步向前奔去，走到女子的身旁。扶了中年女子往屋里走，掌心触到她身上的冰凉，和眼前的境遇融合在一起，努力扯开了嘴一笑，不知是苦还是其它。扶了她在凳子上坐下。司马越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往前探去，摸到茶壶。觉得到她的心意，司马越赶忙阻止，从她手里接过茶壶，放柔了声音道，“娘，你眼睛不方便，这些事情就让孩儿来。“她点了点头，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微笑和满足，抓着司马越的手，说，“难为孩儿跟着娘亲一起受苦。”
　　
　　 这句听在司马越的耳里，仿佛一滴水滴入沸腾的油里。认真凝视娘亲的容颜，蓦然发现鬓角飘着一缕白发。
　　 这时他心惊地意识到她已经老了。一直笃信于明日的前景，要为她和自己一展二十几年滚滚积压的仇恨，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深藏的谋略，在暗处斗智斗狠。慢慢练就的淡泊从容，以为真能无畏世间的生老病死。一股辛酸从心间迸溢而出。往后的日子，得偿所愿后的天高云净，此刻如同屋外娇弱的梅花，单薄地不堪风吹。
　　 他一直在旁，旁观她这些年在拜月山庄所受的苦。在唐秋月那个狠毒的女人的压制下小心翼翼地度日。那时他没有能力，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把娘亲的眼睛毒瞎。不能带着她脱离这所囚禁。深陷在这之中太久，他努力在暗中收笼的势力，要来一次彻底的颠覆。
　　 她终有敌不过的岁月催老，仿佛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横在人前，就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她不像自己，有足够的时间来等。
　　 想到这样，越发觉得迫切。
　　
　　 司马越抓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暖着。静下来时就感觉丝丝占入衣料里的凉。
　　
　　 转眼往屋子里打量，只见墙角的炉火早已熄灭。已经化的不成形的炉灰，俨然已经熄了有段日子。再望见床上单薄的棉裘，心里一颤。他分明记得前几日往这里送了锦被，怎么还会这样。一时没忍住将心底的疑问和盘托出。只见娘亲淡淡的笑。他略一思忖，浮在心中俨然是唐秋月那女人如夜叉般的脸。无法控制心中的怒火，没好气地道：“总有一天我要她跪在脚下，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女子慌乱地阻止：“越儿，你千万不要与你大娘起冲突。不要惹你爹不高兴。”
　　 司马越心里一气。“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护着他，他可有一丝为你着想。当年你不惜一切救他一命，换回了什么？他这样对你。”
　　 话音一落，司马越明显感觉到了娘亲神色的变化。她嘴唇紧抿，明秀的脸上尽失光泽，如同她空洞的眼眸。无端到勾至万花凋零的季节，满目皆是心黯情碎。
　　
　　 司马越隐约明白，对于娘亲来说，她始终是爱他的。抛开拜月山庄庄主的身份，仅仅是当年她在青莲山顶救下的那个男子，那个愿意陪她在山里清淡渡日的男人。那半年的时光，是她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因为心中有爱，她心甘情愿用一生的情恸去填。然后他伤好，对她托出真相。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之后，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她以情动之，不想反成了拖累他的枷锁。就此沉醉温柔乡里仿佛断翅的鸟儿在原地止步不前，倘若那样，她也不会心安。她成全他的江湖道义，甘心嫁他为妾。就这样跟着他进了拜月山庄，连一场仪式都免了。以至于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将他当成唐秋月的儿子。
　　 那时，她的确手中抓住了司马浩天的真情。她不知道，在司马浩天的眼里，她与当时江湖第一美人唐秋月相比，也只是少了几分妖艳，多了几分梨花带丽的清丽与婉约。他依赖她容颜里的清丽与柔和。青莲山脚下，他看到她怯怯的望着他满身血迹，慢慢地靠近他，伸手探他的鼻息。然后毫无犹豫地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一步一步扶着他走到她在山上的小屋。此后一个月衣不解带的照顾他。他承认，他爱上了这个娇弱上带着刚强的女子。不同于唐秋月的妩媚纤弱，那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一度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放任一已情长，得到她的回馈，他觉得这一瞬间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刻。一度想放下江湖纷扰，跟她隐居在这青莲山上，做一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快活夫妻。只是他依旧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
　　 她本不愁寻不到一个好归宿，只是一早将心寄予了她救下的那个男子。想到能够与长朝夕相守，名份又算得了什么。微微苦笑，沐浴淋漓苦难，再回想先前的执着。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对他的重要，还是原原本本就看错了他这个人？她弄不明白。
　　 跟着他的生命时辰，看多了命运变迁，从头到尾尝了一遍负轭的滋味。早已将生死刁难置之渡外。她曾经一度将目光和心思抛在他身上，直到被唐秋月弄瞎了一双眼睛。灵秀不再，她变成了个行动不变的人。而她心心念念的人儿，迫于唐家的压力竟然弃她于不顾。她把生之希望全在司马越身上。在这个雕金琢玉的拜月山庄，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够被他一般对待。睽违多时的愤懑已不是她坚持的执念。更不要司马越存报仇的心思。
　　 微微摇了摇头，对着司马越说：“越儿，再怎么样，他都是你爹。倘若有一天你们一定要站到敌对的场面，你千万不要伤害他。”
　　 听了这话，司马越心中虽气，但碍于娘亲的颜面，隐了心中滚滚怒气不发。
　　 告别了娘亲，转到白煞的住所将要填的东西向他交待一遍。站在红漆印目的长廊里，如丝心绪拂过。
　　 也许，真的应该结束了。即使没有严扶桑的药，仍要不顾一切奋力一搏。才能让她放下执着于心的爱恋，跟着自己天高海阔的活一回。
　　
　　
　　 赏剑的日子慢慢来临。
　　 这天，拜月山庄到处一片欣欣向荣，都处都可见灰衣童子来来往往。
　　 前院摆了许多桌椅，童子们正往桌子上摆酒茶。宽大的院子里此刻拥挤异常。一双双眼前齐涮涮望向正前方临时搭起的平台。司马越注意到许多门派的人都已经齐聚庄内。冷面一笑，没入身后的回廊里。
　　 而此时后院厢房的披锦屋里，一根迷香正旋旋燃烧，飞腾的烟雾，在面前环绕最后拼凑出一幅少女牡丹图。一个金冠束顶华服披身的中年男子立于香炉前。沉寂的画面被推门而来的灰衣童子打破，从门里窜进来的风，兜转间将氤氲男子面前的香尘扬散，缭绕的画意瞬间消失无影。眼前的灰衣童子见到这一幕，浑身不停地哆嗦。望着眼前的男子颤抖地说：“庄，庄主，属于查到了到会的各门各派，里面并没有苏教主和妙手先生。”
　　 “哦？”
　　 灰衣童子本就有些怕，听了司马浩天这话心如余烬。刹时变得寂寥。扑通一下跪在地下。心虚地说：“庄主恕罪，属于这就去打探。”说罢就要退去。却被司马浩天一个眼神制止。一时房间里寂静无声。千丝万缕从司马浩天眼前窜过，望着眼前的童子半晌说：“你是说他们没有来？”
　　 司马浩天有些难以置信，以他往日对天依教主和妙手先生的了解。天依教主自幼习武，习武之人怎么会不爱剑，况且是京华四宝中的莫离。而妙手先生，那是出了名的爱好奇珍异宝。即然抛出离莫宝剑，他们不可能不来。那么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一时间仿佛面前的香气，很难抓住纹理。
　　
　　 二十年浮沉如梦，回首心上时光已然面目全非。被辗转压下去的情意，哪怕是掩埋于层层泥垢深潭之中，真相始终存在。骗过了所有人，骗不过自己。
　　 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他一度在节义里委曲求全。稀里糊涂就做了江湖第一痴情人，真正痛苦不堪。拜月山庄的败落，唐家势力在唐秋月身后一点一点的渗透。他亲眼看着唐秋月渐渐显露的狠辣手段，凭着对他的独爱之心，渐渐波及到他身边的人，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女子双目失明。谁又有想到当年惊动武林的凤凰泪，本就是出自唐门，被唐秋月带入拜月山庄。这个女人是他一生的劫。为了保证心爱的女人和三子的安全，他忍心二十年来对她们母子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