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美吧？”那个女子回过头来朝他微笑，但露出的一只眼里呈满了苦楚，细若蚊蚋般道：“我很喜欢看这样邪恶的美丽。”
　　 “啪！”颜穆抬手甩在她妩媚的半边脸上，打得她面具落下。他不再看她，转过身去。他极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可这一转身令他更加无法自制——月光拖下的长带里，同样白衣的男子紧闭双目，白皙的双手握着插在腹中的剑。
　　 “无枫！无枫！”颜穆疯了一般的呼唤那个人的名字，结果却只有一声一声的回音在应着他惨绝的呼唤。他冲过去晃动他的身体，近乎崩溃般的大喊，“谁杀了他，谁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颜穆霍然起身，一把拎住黑衣女子的衣领，痛恨的大喊，“是你杀了他？！是不是你杀了他？！”那女子轻轻的抬起头，眼里是默认的光泽。颜穆在见到那半边脸时，身子猛然一颤。那女子原来姣好的半张男子面容不知何时已被利器割得不忍目睹，仔细看去，利器在皮肤上割下的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竟然是一个“穆”字！白衣的男子下意识的握紧了袖里雕刻所用的曲刀，这一刻，他突然无所适从。
　　 “跟我走！”仿佛是不忍再看到师弟的尸体，他一把抓起她的领口，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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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秃的白桦树林如同一柄柄苍冷的剑直指苍穹。
　　 穿着黑白分明的两个人站在树林中，颜穆狠力摇晃着她的肩膀，也不顾她的后脑已磕在了树干上，嘶喊着，“为什么连无枫也不放过？！为什么？师父，岚街，古华寺里的所有人，够多了，你还没杀够么？！”
　　 “我……”颜穆“唰”的抽出佩剑，指着她的胸口，冷定的说到：“我要杀了你，我也不得不杀你，否则他们不会原谅我。”他闭上眼睛，把剑刺进她的胸口，慢慢向下划。
　　 双面突然以绝望的眼光看向他，纤细的手摸上冰冷的剑刃，那半边利刃划过的脸在月色下狰狞骇人，她柔声道：“对不起。我杀了你师父，师弟，师妹，你杀了我也理所应当。”
　　 只是你始终不会知道当我知道自己所杀的人是自己的亲爹时是如何的悔痛；当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吃了我一掌时是如何的心痛，那时你看我的眼神仿佛火焰，我听见自己心焦的声音。我真的很嫉妒岚街，凭什么她可以在你的庇护下安度一生，我如此奢望的一生！如果杀了她能够见你，哪怕会令你更加憎恨我，我也不惜那么做。
　　 颜穆的手开始发抖，那一剑并没有刺深，只是划伤了她的肌肤而已。难道他还有什么不舍么？这个人杀光了他至亲的人，他居然不能以一剑快速的穿了她的心？！颜穆疲惫的张开眼，他的声音震颤起来，“你罪孽深重，我知道我必须杀了你。可是为什么我、我总是不忍杀你？！你算什么，我居然对你下不了手！”
　　 这样来说，那杀孽中是否就有我的一份责任？他的手越来越紧的握住了剑柄。
　　 双面不语，那个理由她比谁都明白。她一手捂着伤口，眼光澄净如水的望着他，轻唤：“颜穆，我可不可以喊你一声师兄？我真的很想像岚街一样，可以在一个人的怀里毫无顾忌的撒娇。”
　　 “不可以。那样会令我师父连死了都不能安心。”他冷道。
　　 她也不再说话，手仍握着冰冷的剑刃，就那样望着他。但下一秒，她身子猛然一挺，直穿进他的手中的剑，剑底断肠红。
　　 呵，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不如这样，是非忧乐两都忘。我苦念情，又是遣谁听？你我相思相望，始终不能相亲。不如就让这飘摇的命中线就此剪断，扯散今生所有的宿缘。但愿他生莫做有情痴，人天无处着相思。
　　 颜穆仍是手握剑柄的姿势，不可思议的望着她。她不是那个杀人如麻，从不曾悔过的杀神吗？怎么、怎么会……他想喊她，却说不出任何话。对面的黑衣女子看着已穿入身体的剑，悲怆疯狂的大笑起来，可是在她那笑的表情下，却有两行泪流下，她嘶哑着声音，“如你所愿，以后我再也不会杀人了。当听到你不忍……杀我时，我、我很高兴……”她的身体贴着身后的白桦树不断的下滑，在树干上拖下了一条长长的血印，“我、我八岁那年无意中看到你，你身上……的那种温和气息是我之前从没见过的。我奢望拥有，哪怕只有一天……所以那以后我天天站在那看你，而你从不看我一眼。”她的眼光黯淡下去，突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颜穆，若是你真的从不看我一眼，那该有多好。”
　　 我就此灰心，也不必如此痛苦。
　　 “不过你的温暖，我得到过，此生……无憾。”她的手慢慢的滑落，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一片殷红。
　　 颜穆一下子握住了她即将垂落的手，看着杀光了自己至亲之人的狠厉女子，她的半边脸上还有残妆，他伸出手却不敢触碰。手心里的手越来越冰冷了，他望着她已渐迷离的眼瞳，欲言又止。
　　 天渐渐下起小雪来，澄澈晶莹，似是苍天的眼泪。苍天真的有泪么，若是苍天有泪，为什么又有这么多不被祝福的命运？
　　 雪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使整个人都显得苍白。宽大的掌心覆上来，拂去她头上的雪，他抱起她冰冷的身躯，涩声开口，“双面，其实……”但他连一句话都未完成就突然停止了任何动作，手指落在她的唇上。看着漫天飞雪，他身子不断的颤动，就那样抽噎起来。
　　 她已经没有了鼻息。为什么等到他终于想说出自己埋藏多年的话语时，那个女子却再也听不到了。他吃惊自己会为这个女子的死而落泪，又暗恨自己是如此的懦弱，如此的矛盾！留她也不是，杀她也不是，两者之间做一个决定真的很难。这个女子竟是比他还决绝！替他解决了所有的难题。毕竟是个杀人无数的女子啊，就连杀起她自己来都毫不犹豫，毫不留情，一剑毙命！
　　 她只是怕自己稍一犹豫，就留恋再起吧？
　　 雪越发大了起来。他凝视着这张怪异的面容，那半边用刀子刻伤的脸异常惨烈，令人不忍目睹。那个“穆”字在这夜里都无比清晰，这是那个女子今世最难忘怀的记忆。颜穆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了一面桐木面具，那是他前几天才雕刻好的。一年一面，自从那年起，这便成了他永远也改不了的习惯，一直到他死。一年一面，挂满了他以后孑然却宁静的一生。
　　 他静静的亲吻手中的面具，然后轻而柔的覆盖在那个已经死去女子的半边脸上，一如当年。他忽然觉得她身体在变得越来越轻，犹如黑色的蝴蝶。黑色的蝴蝶是有毒的么？那只因它在成长的过程中吸收了太多龌龊与黑暗，尽管她并不想那样。人之初，毕竟是性本善的。她那冷艳狠毒的母亲，当年不也是个懵懂而又清澈的少女么？命运如此又何怨了。
　　 颜穆用双臂紧紧的揽住了她，他真得怕她突然就飞走消失，把头深埋在她的颈间。就要破晓了，天色无比的漆黑。这个女子，一生活在黑暗里，临死前居然连最后的阳光都看不到！
　　 光秃的白桦树林如同一柄柄苍冷的剑，直指苍穹。白桦树下的女子，青丝带雪，身体已经僵硬。她露出的半边脸沉静而冷漠，上面还留着些许残妆。雪落，秋夜已凉，到底是为谁梳这半面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