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妆
我赶忙接了他的话,道:“雪影姨娘,我是晚秋。”
“晚秋,晚秋……”雪影看着我,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伸了手过来抚上我的脸颊,“晚秋,晚秋,姨娘好久都没看到你了。晚秋……”
忽而,雪影脸上的笑容转瞬消逝,如同前一天的月夜,眼泪淌下,喃喃念叨:“不,不,你不是晚秋,你不是,你是新枝。新枝,新枝……”
顾新知看着雪影这副模样,也有些慌了手脚。
“哈哈哈哈哈……”雪影忽然大笑起来,眼泪开始止不住了,“新枝,新枝,是新枝回来了,新枝……”
这时候,才有丫头寻了进来,顾新知忙叫她将雪影扶了回去。
“雪影姨娘这个样子有多久了?”我看着雪影离开的方向,问道。
“很久了,记不清了。”
顾新知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离我远去,许是不想让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罢。
【5】
此后的日子,小野君几番问我何时回去日本。江南的天气已经进入雨季,不管走到哪里,总觉得有一股潮湿的气息,他大概开始不习惯了吧。
我在顾宅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小野君始终跟在我身旁,宅子里的丫头仆人们见了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也连同我一起回避了去。
后来,不知走到了哪里,突然过来一个丫头拦住我的去路:“大小姐,这里……这里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小野君先我一步问道。
“是……是大少爷吩咐的,外人不得进去。”
“怎么?难道我是外人?”我反问。看来,这顾家对“外人”一事倒是极为看重。
“大小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丫头低了头。
“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是四夫人……大小姐,四夫人早些年就疯了,进去了,只怕会吓到你的。”
四夫人,雪影姨娘。
“不,她不会吓到我的。”我推开了那丫头,便直直闯了进去。
推开房门,那股胭脂气息混合着江南特有的潮味扑面而来。雪影的房间很暗,她没有开窗,又或许她从未开过窗。
我进去,她坐在床边,背对着我,手里不知道忙活着什么。
“姨娘?”我轻声唤她。
她仿若没听见,没有应我,也没有转过头来。
她头发很长,没有梳发髻,散在肩上和背上。
我走近了去,方才看清她手上忙活的东西。那是一张面具,有些陈旧,看得出来那应该是有点年岁的东西了。她的手指抚过那些妩媚的线条,就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带着无限的眷恋。
“姨娘……”我又唤了她一声,“我是晚秋,你还记得我的……”
“晚秋……”她仍旧没有转过头来看我,“晚秋……一和他,他还好吗?”
“舅舅他很好。”我回道。 她所说的一和便是我的舅舅,山本一和。
她这时候才终于放下手中繁复摩挲的面具,转过身来看我,怔怔了,许久,她再次念出那个名字:“新枝……”
我上前去拉她的手,道:“不,我不是新枝,姨娘,我是晚秋,顾晚秋……”
她似懂非懂,微微点了点头,呢喃道:“哦……晚秋……山本晚秋……”
“什么?”我以为是我听错。
她抬起头看着我,缓缓道出四个字:“山本晚秋。”
“姨娘,我姓顾,顾、晚、秋。”我将“顾晚秋”三个字一字一顿地念给她。
她忽然笑了:“你……想听故事吗?”
我看着她的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最后,丫头通知了顾新知来。虽说,顾新知照父亲的意思,将顾家掌权交与我,但在顾家,无论什么,他说话终归是有分量的。除了顾新知,我看不清他的态度,顾家上下根本没有人接受我这么个突然回来的大小姐。所以,顾新知赶到的时候,我没有反驳他的任何言语,乖乖地跟着丫头回去。
顾新知看见小野君也在门外的时候,只对他说道:“这是顾家禁地,你不应该进来。”然后看了看我,没再说话。
我在回屋的路上,一直在想:晚秋,晚秋,究竟是顾晚秋,还是山本晚秋。
在顾新知反复强调“你是顾晚秋”的时候,我竟然忘记了我是用“山本凛”的名字生活了十多年。
“小野君。”我走着走着,突然停下。
小野君也跟着停下来,站在我身后。
“我是谁?”我背对着他,问道。
“你是凛。”他回答得干脆。
是的,我是凛。与他相识的年岁,我一直是山本凛。
晚上,我躺在床上,顾新知的“顾晚秋”和雪影的“山本晚秋”一直在我脑海中更迭浮现。
我披了衣服出去,决定再见一次雪影。
深夜的顾宅很安静,雪影那屋的丫头也睡了去,只有屋子里还传来时断时续的哼歌,是那夜我见她时候的调子。她房里一直有微弱的光,大概是她后来自己又点上的吧。
我轻轻扣了扣门,门没关严实,我就顺便推开门进去。
“你来了。”雪影坐在床边,似乎早知道我会来,“山本晚秋。”
“姨娘,我是晚秋,姓顾。”我答道。
“呵呵。”她冷笑道,“如果没有山本一和,或许你的确是顾晚秋啊。”
“你没有疯?”我转身关上房门。
“疯了又如何?没疯又如何?”她转过身来,脸上两行清泪,她伸手去拭,花了妆容。半晌,她接着问我:“你想听故事吗?那些故去之事。”
【6】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我在接到泽田上将的密令之后来到中国,才知道我又是来代替我的孪生姐姐山本新枝执行任务的。山本雪影,如同我的名字一样,始终我都不过是山本新枝的影子。
我到中国的时候,新枝已经爱上了自己的任务,顾姓企业的少东家,顾青山。
顾家在江南一带的商界中小有名气,掌事的老爷刚把顾氏家业做起来,便生了病,一直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掌持着整个顾家。那时候,顾青山做为长子,自然就默许成了少东家,一直帮顾老爷打理着商铺,并应付于商场上的各种交际。
那时候,新枝的主要的任务就是穿梭在商界各种场所套取上级需要的情报。新枝爱上顾青山之后,便被认定是对组织的背叛,我来接替的,一是新枝的任务,二是找到新枝,并带回组织去。
我找到新枝的时候,她已经怀胎数月。顾青山将她安排在很隐秘的地方,我费了不少心思才找到那里。她见我来,并不惊讶,只招呼我进屋去坐下说。
“你……”我看着新枝的肚子,看那个样子,想必临盆的日子也不远了,“新枝,你和顾青山……”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新枝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道:“这不是青山的。”
“不是?”我疑惑了。
“是……山本……”新枝没有再说下去,渐渐地啜泣起来。
她没有说完那个名字,但是我也能够猜到了。山本一和,就是新枝口中的那个山本,那个和我们并没有血缘的兄长。
“怎么会……”我有些不敢相信。山本一和跟我们一样,都是替泽田上将做事,如果泽田上将知道了,那么山本一和也会受到责罚。“他怎么敢?”
新枝只是摇头。我不知道新枝离开我在中国来的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着她,纵然我是有任务在身,但终究有说不出的怜悯,或许这与我们之间的血缘有着某种莫名的牵绊。
我没有带走新枝,我想,她也知道我不会带走她,毕竟,在这个世界,我们两个只有彼此才是最亲的人。
临走时,新枝拉着我,很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道:“雪影,你帮我……你帮我去找顾青山……”
其实她就算不说,我也会去。顾青山是她未完成的任务,而我来的目的就是接替她未完成的任务。
“青山他……他将我安置在这里就离开了,说是等风头都过去了,他就来带我走,可是……”
“他没有再来?”我问道。
“嗯……我怕他出事……”新枝脸上挂满了不安。
“新枝,你应该知道我的任务。”我提醒她,就算我找到了顾青山,我也不能替她做什么。
新枝想了想,还是继续道:“雪影,我现在能相信的,就只有你了。”
那时候,我好像知道新枝内心深处的某种绝望。我没有说话,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见到顾青山的时候,是在上海的一个酒会。我被泽田上将安排进去,第一次接触顾青山。
如我预料之中那样,他看见我的时候,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在我说明是我和新枝是孪生姐妹的时候,顾青山只连连叹道:“像,真像……”
从见着顾青山的那刻起,我似乎也开始明白为何新枝会爱上这个任务了。那个时候,因为新枝对组织的背叛,顾青山已经知道了我们对于他的行动。很多事情,我不必对他隐瞒,他也知道我一定是来接替新枝的。可是他见着我的时候,眼里充满着一种自信,带有一丝挑衅的色彩,说不清是对我,还是对我背后的组织。
“我见过新枝了。”
我这么说的时候,他眼中的那抹带着挑衅的自信之光忽然间暗淡了下去。“她……她怎么样了?”
“她很想你。”我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有些替新枝欣慰,到底眼前这个男人对新枝还是有几分的真心吧。“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她?”
顾青山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许久,才缓缓道:“雪影,你来上海多久了?”
“不久,可以说是刚到。”
“你还没有好好看过上海的夜色吧?很美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端起酒杯,举到我面前,微微笑道。
“你可是我的任务,趁着夜色,我随时可以杀掉你。”我并未接过他递来的酒杯。
“你大可以试试,我想泽田应该还没给你下这样的命令吧?”他的眼睛重新换上那抹带有挑衅意味的自信之光。
【7】
我最终明白了顾青山眼中那挑衅的来源。我潜入泽田的书房才发现那个盒子空空的,那里面的二十八枚玉印,是掌管江南商铺的重要信物。而那些,除了泽田上将,便只有山本新枝才能接触到了。
难怪顾青山会断定泽田没有给我下杀掉他的命令。如果泽田想要杀掉顾青山,随便找个人就可以了,更不会将我从那么远的日本叫来这里。他的目标,不过是那二十八枚玉印,所以才利用和山本新枝长得一模一样的我去接近顾青山,盗回玉印。
或许因着我是山本新枝的妹妹,顾青山对我很好,但是由于我又是泽田安插过来的眼线,他和我的接触始终很浅。他生意上的事情,我始终无从插足。我知道自己本身就是泽田用来转移顾青山视线的棋,他不可能只安排我一个人来的。而顾青山作为顾氏的少东,显然也很快明白这点,不久便将泽田安插在他身旁的另一个眼线逼得走投无路。
那个男人浑身是伤地到教堂去找我,那是我们组织里约好的会面地点,那里属于英租界,有英国人的掩护,很多人不敢在租界将事情闹大,所以那里可谓是一个逃避追杀的好地方。那个男人将泽田的密令和自己的情报交给我的时候,顾青山也追来了。那个带着伤的男人很快离开,我将情报藏好,装作虔诚教徒的样子向上帝祷告。
“山本雪影。”顾青山走过来。
“顾少爷怎么也来这里?”我故作惊讶地问道。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的。”他笑了笑,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就像我也知道,雪影你在这里一样。”
“你不会是要问我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吧?”
“你不会告诉我的。”
“他走了。”我很干脆地告诉他。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问道:“你知道泽田现在的处境吗?”
我心中忽然一沉,泽田的处境?难道说,他已经……
“虽然我知道你是不能这样做的,但是我还是建议你最好看看那个人给你的情报。”顾青山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
我在教堂里,在上帝的庇佑下,心中开始泛起波澜。
我最终还是约了顾青山出来。
黄浦江边的夜色很美,如第一次见到顾青山的时候,他说的那样。夜晚的灯光倒映在水波粼粼的江面上,然后被驶过的船只搅碎。如同那些轻轻浅浅的浮华之梦,破碎崩塌有时只在转瞬之间。
“江南的那些商铺,已经回不到泽田的手上了,是吗?”我直接对顾青山问出了这句话。
“那些商铺本来就不是泽田的。”顾青山说道,“你还是没有看情报?”
“就算没有看,我也能猜到了。”我说。那时候,我已经将情报交给了泽田,但是从顾青山一点不担心我将情报顺利地交回去,就大概猜到了。
“新枝快生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许久之后,顾青山这样问我。
我并未答他的这句话,继续追问道:“能告诉我那些商铺究竟和泽田对中国的野心有什么关系吗?”
顾青山没有回答我,我也知道他不会回答我的。沉默了很久,他才叹了一口气,道:“时机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泽田瞒不住的。”
那一晚,顾青山先我离开,我独自一人走回去,心里一直在想那个时机什么时候才会到。
我又去见了新枝,是顾青山派人带我去的,那时候,她临盆在即。
我想新枝或多或少应该知道些江南商铺的秘密。那时候,我的立场已经开始动摇,我知道新枝必定是站在顾青山的那一边了,而我呢?若真如顾青山说的那样,泽田的处境并不好,那么亲人和国家,我应该是哪一边?
“雪影……”新枝看得出我心中的不安,“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在风雪中相拥以抵抗严寒的那些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