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我回忆起小的时候，那些饱受风霜雪雨的日子。也就是在那之后，我们才被泽田收养的。
　　 “那时候，我唯一的祈愿，就是能有一个家。不需要很大，只要能够遮风挡雨。能够有一床被子，让我们做一个温暖的梦。”新枝继续回忆着。
　　 我很想告诉她，这样的祈愿，也曾经是我的梦想啊。
　　 “新枝，你是不是……再也不回去了？不回日本去？”我问她。
　　 她点了点头。
　　 “好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的选择，为了顾青山，新枝舍弃的太多。
　　 我最终没有问新枝关于江南商铺的事，她给我的回答已经再明显不过，她会始终站在顾青山的那一边。可是，我离去的时候，还在犹豫着，我究竟应该属于哪里。
　　
　　 “你见到新枝了？”我回去找顾青山的时候，他问我。
　　 “顾青山，你要好好对她。”
　　 “看来，她还是不能够说服你啊。纵然你们是这么相似，可到底……”他似有些惋惜。
　　 “选择不同而已。”我想了想，忽然问他：“顾青山，对你来说，我算是什么？”
　　 “家人。”他回答得没有一点犹豫，“你是新枝的妹妹，自然也是家人。”
　　 “你当初也是对新枝这样，所以新枝才背叛了组织吧？”我没想到他对我给出的定位是这样。
　　 顾青山没有再和我说话，我们两都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雪影，你应该有另一种生活。”我不知道他说的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又或许于我而言，根本没有选择那种生活的权利。那种生活于我来说，找不到使我信服并且追随的意义，虽然眼下的生活亦是如此。
　　 “我会好好想想的。”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青山已经离开了，我本是要说给他的话，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听。
　　
　　 【８】
　　
　　 顾青山说的没错，泽田的处境确实一日比一日艰难。他身边的亲信一个接着一个地遭到暗杀，而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我跟着山本一和回到日本去的时候，依旧没有给顾青山一个答复，一个关于他所说的另一种生活的答复。并且在回了日本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曾想清楚。
　　 当山本一和告诉我新枝病重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去见顾青山。
　　 却没想到我赶上的竟然是新枝的葬礼。那白色的送葬队伍，被抛向天空然后四散飘零的纸钱，一直默声抬着沉重的木棺行走。新枝，这便是你选择的归宿吗？
　　 直到这一刻，我才开始坚定一个选择。
　　
　　 【９】
　　
　　 “再后来的事，就是在那里遇见你了。”雪影这句话给前面的故事画上了休止符。
　　 “那之后的事呢？”我问道。
　　 雪影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后面的事情，就与你无关了。”
　　 清冷的深夜，只有我和雪影两个人的房间，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不规律的呼吸声。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缓下来：“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呵呵……”雪影笑了起来，“晚秋啊晚秋，你要是有你母亲一半的聪明，那么现在的你就应该会明白我的选择了吧。”
　　 “那么……江南商铺究竟有什么秘密，你知道了？”
　　 她没有回答我，这个夜晚，她再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最后，她也困了，便兀自上床睡了，依旧没有任何言语。我一个人悄悄退了出去，将门合上，只听得她那一声叹息，被合上的门板关在里面。如同她这后面的半生，一同关在了这个屋子里。
　　
　　 那晚从雪影房里回来之后，我一直没想明白关于雪影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小野君在对我几番催促无果之后，便被舅舅独自召了回去。在他离开之后，顾新知也开始拿着那些商铺的账本过来找我，他始终堤防着一些所谓的外人。我每次也都作势看看，俨然一副继承人的样子，只有顾新知仿佛能够看穿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那些帐页的数字上。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过两天我就正式通知大家由你继承江南的二十八家商铺了。”顾新知一边整理桌上的账本，一边说道。
　　 “新知……”我拿起账本又翻了翻，“这上面记录的，与别的商铺没什么两样，生意也是做的平平淡淡，有几间商铺与普通的商铺比起来更是差远了，可是，为什么你们却这么在乎这些商铺？”我一口气道出心中的疑问。
　　 顾新知想了很久，才问道：“顾晚秋，你的盒子还在吗？”
　　 “你是说母亲的那个盒子？在我这里……”我转身正去拿给他看，他却拉住了我。
　　 “我给你看这个吧。”顾新知拉着我去了他的书房。
　　
　　 “你看这些。”顾新知在书架上找了许久，才找到几个有些破旧的账本给我，“这就是那几家的账本。”
　　 “这些？”我翻开账本，“这些是什么？”上面记载的事项里，只有符号和数字，别的什么都没有。
　　 顾新知看着我，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军火。”
　　 我心中一悸，难怪雪影那时候说顾青山断定泽田的处境陷入艰难了。
　　 “雪影姨娘，她是怎么疯的？”半晌，我合上账本。
　　 “不知道。”顾新知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她……有自己的故事，却从来不对人提起。”他的话语，在我听来，似乎有着某种落寞。而我也只是猜测，这落寞，也许源自那个深居庭院的女人。
　　
　　 【１０】
　　
　　 夜色之中，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夜半的那场火，使得顾宅上下都混乱起来。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忙着救火，可是火势越来越凶猛，已经不可控制了。大家索性放弃了救火，抢了贵重的东西奔逃去了。
　　 我被吵醒的时候，大火已经吞噬了大半的顾宅。我拦住一个丫头，问她顾新知在哪里。她往后院指了指，便慌忙跑走了。
　　 我知道，顾新知定是寻雪影姨娘去了，于是也连忙赶去。
　　
　　 “滚开！”慌忙中，我与正赶着逃出去的三叔撞上。他见是我，很不客气地将我推到一旁。跑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道：“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你个日本人的走狗！”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混着他的愤怒，那种姿态，张狂得让人惧怕。
　　 可那一瞬之间，就在一瞬之间，我连辩解的话都还没说出口，连一个“不”字都没有出口，他身后的柱子便倒了下来，重重砸到他的身上。最后那一瞬，他并没有杀了我，而是将我推了出去。他恨我，但是却没让我与他同归于尽。那一刻，他在我面前倒下去，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没想到，我再一次离开顾家竟然是这样的一番场景。
　　 那场火里，我没能见到顾新知。我在火场里晕倒了，再醒来的时候，便是小野君守在我的床前。
　　 恍若是梦。火场里的那些哀嚎、慌乱都远去了，随着那场大火，化为灰烬，被夜风吹散，无从寻迹。
　　
　　 【１１】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有见过顾新知。
　　 我回去过那里，可是昔日风光无限的顾家大宅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我看着被烧成一片荒芜的顾家，恍然间觉得那个沉稳的男子依旧站在那里，但是眨眼之间，那抹影子又消逝了去。我依着记忆中的路，踩在这片废墟之上。我指给小野君看，说那里就是那天晚上，险些把我埋葬的地方。说着我想起那个在最后一刻还把我推开的顾三爷，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我列入顾家人。我心里很明白，他是那么恨我，但我有不明白的是最后他却实实在在地救了我。我耳边忽然回荡起顾新知的那句话：“你是顾晚秋。”
　　 仿佛很久了，没有人在我面前提及这个名字。顾晚秋，你是顾晚秋。
　　 “小野君，你说……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超越血脉，超越国界而存在的呢？”我的心里像是有万千情愫纠结在一起，拧成一股狰狞的绳，缠绕在心房上，慢慢勒紧，一点一点地窒息。
　　 小野君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好像感觉到这个东西了……”我说。是的，我已经感受到这个东西了，超越血脉，超越国家的存在。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语去形容，无法说出口。
　　 小野君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可惜，他不是我，这个宅子在短短的光阴里带给我的那些东西，他都不会明白。
　　 “谢谢。”我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出这两个字。
　　 他忽然低下头去，很是歉疚：“应该是我对凛小姐说抱歉才是。”
　　 “谢谢你在火场里救我。”当我醒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了。既然顾新知已经将玉印交给我了，那么舅舅让我回到顾家的真是目的也就达到了，他不是一个会让自己夜长梦多的人。那场火，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迅疾，顾家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一夜之间化作废墟。只是，那时候，他可曾考虑了我？他可曾考虑了山本凛还在那场大火里？
　　 我看着这废墟，低下头，脚下这块土地，那晚，我也是站在这里。许久，我才对着那断壁残垣道出一句：“谢谢。”
　　
　　 回程的时候，我哭了。
　　 小野君跟在我身后，只看着我哭，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问原因。
　　 我知道，这场大火，毁了整个顾家。整个顾家，那么，顾新知呢？山本雪影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的就想到了这些。当时在顾家废墟的时候，我想着，很多人都葬身那晚的火海了，我想了很多人，包括顾三爷，包括那些丫头，那些仆人……可是我没有想到顾新知，没有想到雪影。而在回去的路上，我却忽然记起那晚碰见的丫头指着后院的样子。顾新知，那时候，他是去救他母亲的吧。那场大火里，我没有看见他的影子，顾家变成废墟之后，我也没有他任何的消息。我越是不敢想，那个念头却越是在我脑海中清晰存在。
　　 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是源自心底的疼痛。
　　
　　 顾新知，顾新知，那些没有见到你的日子，真的以为你就那么不在了。我时常梦见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梦见那时候是你推开我，被火焰吞噬；有时候也梦见雪影，火焰攀上她的红衣，那个面具掉落在地上，空洞的眼睛里流出血红的泪，雪影背对着我，胭脂的味道弥散了整个火场……
　　 我每次都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月光透过窗来，打在地上，一片惨白，那苍白的色彩一点一点蔓延过来，爬上我的床，将我压在被子里，渐渐地窒息到死。
　　 直至东方渐白，小野君上来敲门，我方才从这漫长的梦魇里抽身出来。
　　
　　 【１２】
　　
　　 距离顾家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来来去去的梦魇。
　　 在上海的公馆里，我坐在桌前，一边吃着早点，一边看着手中的晨报。半年前的那场大火，顾家在整个商界里销声匿迹，江南二十八家商铺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成了商界的谜团。而这个谜团，也同样难住了我的舅舅，山本一和。当他以为我拿着玉印就可以控制整个江南的商业命脉和那些军火的时候，顾家那些商铺早已经变成了空壳，他最关心的军火也下落不明。我那时候才明白，不管顾新知是怎么强调我是顾家的人，到最后，他还是防了我这一招。
　　 舅舅说要送我回日本的时候，我正要出门去。他说让我这几天收拾好，尽快跟小野回日本去。我知道，他已经沉不住气了，纵然那批军火很对他来说很重要，但那毕竟已经是下落不明的东西了，顾家又被他一把火烧得彻底，他的顾忌已经大大减少了。眼下的局势已然不能让他再维持那种看起来平和的局面了。
　　 我随口应了他一声便出门了。
　　 门外是阴沉的天空，上海在这样沉闷的天空下，依然散发着奢靡的气息。
　　
　　 出了门，我才隐隐感到上海这里萌动的气息，或许正是这样的气息，才使得山本一和想把我送回日本去。
　　 上海的地下革命已经蔓延了这整片土地，反抗的根系在土地里绵延交错，只待一夜春风，便可一举长出一片花海。
　　 我走在街上，忽地从左侧的小巷里窜出一个男人，他看了我一眼，忙将一张纸条塞到我手中之后跑过街去。正巧学生的游行队伍过来，将他掩进了人潮中去。眨眼间便寻不见了。
　　 我打开手心的纸条，那些原本应该被遗忘的记忆，又重新被唤醒过来。
　　 “山本晚秋”那字迹，纵然并未经常见到，可是，我认得。
　　 我将那纸条揉成团，攥在手心里。
　　 我将归去，我将归去。我本想要安然归去，可是，此时，我却如此心乱。
　　 我去了教堂，想让自己的心安宁下来。可是，到了那里，才发现，一切并不如我所想。我坐在教堂里，有的人在祷告，有的人和我一样在发呆。我想起雪影，她说过，那时候，她也是在教堂。恍然间，我仿佛看到她的影，但是一瞬之后，再无踪迹。
　　 “你想见她吗？”我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转过头去看他，一时间差点惊叫出声来。
　　 “她想见你。”顾新知低声道。他仿若一个忠诚的信徒，闭着眼睛，虔诚地向上天祷告，并未看我。
　　 “新知，你……还好吗？”我心里怀着歉疚。
　　 “我是多想跟你说一声‘还好’啊……可是，我是该跟你说呢，还是该跟顾晚秋说？”他叹了一声，起身准备离开。我也想要站起来，却被他按下来，“明天傍晚，就在这里……”
　　 “是。”我忙应道。
　　 他忽地用力，捏着我的肩，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恨、你！”
　　 至此，顾晚秋随着这简简单单的“我恨你”三字灰飞烟灭，世间再也没有了。
　　 顾新知丢下这三个字便离开了，伴随这句怨恨留下来的，便是我再无法释然的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