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３】
　　
　　 小野君因为我舅舅山本一和的命令，近来一直忙着送我回去的事。吃饭的时候，舅舅叫小野君这几天就跟我回日本去。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问出这话的时候，他沉默了。他放下碗筷，半晌，才缓缓道：“凛，你知道的，我原本就是军人。”
　　 “所以，你……”我抬起头来看他。
　　 “别说话，听我说完！”他冲我吼道，“眼下的形势，你心里是清楚的。战争很快就会蔓延整片广阔的土地，况且，你的任务已经失败了，就不必待在我身边了。我不能再留你在我身边了……”
　　 战争。是啊，战争很快就要来了。这是多少人回避去想的问题，最终还是无法逃避。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山本一和。这么多年，他从未告诉过我那些不为人知的所谓“过去”。小时候，我时常想念那片土地，那座幽幽深深的顾家大宅，每每问及，他总是一句“那是与你无关的记忆”便敷衍过去，久了，知道再怎么提起也是无趣的结果，也不再问了，于是，便那么淡忘了。跟在他身旁的日子，我始终明白自己是他手中的棋子，渐渐地便模糊了错与对的界限。直到，直到遇见雪影，遇见顾新知，我才开始犹豫，犹豫黑白，犹豫是非，犹豫对错。
　　 “既然，战争……那么……一起回去吧。”我声音渐小。
　　 “身为军人，就是即便万箭穿心死在战场上，也绝不为了一时的安宁而退避！”他的语气很坚决。
　　 我自知多说无益，只好低下头来继续吃饭。
　　 许久，他叹道：“还真像她。”
　　 我没有抬起头，他眼底那抹从未有过的情愫，我就此错过。
　　
　　 傍晚时分，我如约来到教堂。也许，我本不应该来此。
　　 我没有看见顾新知，教堂里，除了那个背对着我女人，再无他人。整个教堂，充满了她身上浓厚的胭脂香。
　　 忽醒旧梦
　　 辗转故榻愁几处
　　 对坐残烛
　　 朦胧泪眼为伊书
　　 韶华暮 风月故
　　 听那新人吟唱故人旧时书
　　 空怅望 秋几度
　　 断弦尘曲为谁再奏美人误
　　 她又吟唱起我那时候见她的那首词，而今听来，又是另一曲调子，声音沙哑。
　　 “雪影姨娘……”我试着叫她。
　　 她这时才转过身来。只是，她脸上带着面具，在顾家的宅子里，放在她床边的面具。面具空洞的眼睛里，是她如水的目光。
　　 我怔怔地看着她。
　　 “我曾经和你一样，一样地徘徊，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也曾和你一样，以为，我的世界，只有命令和服从……可是……”她自顾自说道，用那沙哑的声音，言语间，仿佛已将我看穿，“直到……直到我来了中国，才明白，这世间，还有的选择……”
　　 “但是，最终，你还是选择了山本一和，选择日本。”我看着她的眼睛，试图读出那面具之下，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呵。”她轻笑一声，“你终究还是不如你的母亲。”
　　 我不明白她的这句话，若不是因为山本一和，她又怎会让顾新知照遗嘱将玉印给我？
　　 “那你……是顾青山？”
　　 “山本一和，顾青山……那个年代，好像不管选什么，都是错啊。”她说这，慢慢揭下脸上的面具，“直到，后来……”
　　 “啊！”在她接下面具之后，我看见那张脸，不由惊叫出声来。面具之后的那张脸，已经在那场大火中面目全非。面具的背后，是那样一种丑陋的面孔。
　　 “后来……后来……”她的手一松，面具掉落到地上。
　　 后来……后面她说的话，我没有听清。我的眼睛渐渐模糊，头也昏昏沉沉，最后的视线里，她站在那里，面具掉在地上沾了尘埃，而我，浑身无力，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顾新知的车里，雪影坐在我身旁，垂着头，长长的发垂下来，掩住她已经失去的容貌。开车的人我并不认识，顾新知坐在副驾上，他们两人都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我渐渐清醒过来，他好像并不知。
　　 我转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汽车行驶在江边，江面上洒满岸上灯火的倒影。水光粼粼，闪耀着宝石般的光彩。痴痴地看着这样的景，我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从未有过的平静。那一刻，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就这样下去，一直行驶下去，有这样的景致陪伴，足矣。
　　 我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想要凑近窗户，腰上却立刻被雪影手中的枪抵上。
　　 “别动！”她低声道。
　　 顾新知闻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言语中满是轻蔑：“山本凛，你还真是一点也不长进啊。”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问。
　　 “哼。”顾新知轻哼一声，转过头去，“我想，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想知道山本一和会怎样对你？”
　　 雪影的枪抵在我的腰上，顾新知又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想，他一定是在冷笑吧。
　　 汽车一转弯，将江边的景色抛在身后，繁华渐远。
　　 行到日本人设的关卡的时候，汽车渐渐慢了下来。雪影抵在我腰上的枪更紧了些。索性看守关卡的人上前来，往车内瞧了瞧，见里面坐的是我，便点了点头，示意放行了。这几日，山本一和本就在筹备让我回日本去的事情，想必已给他们下了命令。顾新知定是早就打探到了此事，故意引我去的教堂，一切早已不是当初，谁都没有天真的想法。顾新知是这样，雪影也是，或许只有我还有希翼，心怀愧疚，却还不知他早已不屑这些。
　　 一路上，我自己想了很多，雪影见我一直沉默，手中的枪也稍稍松了些。此时此刻，我是逃不掉的，我没得选择，只得由他们。
　　 “呵呵……”我想着想着，忽然笑了。
　　 雪影又紧张起来。
　　 “山本凛，你笑什么？”顾新知转过来，疑惑地问。
　　 “笑你说过的话啊。”我笑着。
　　 顾新知怔怔地看着我。
　　 “我记得，那时候，我回到顾家的时候，你一直提醒我，说我是顾家人，是吧？”我看着顾新知，带着笑意，“顾新知啊顾新知，我那时候怎么就没看穿你这伪善的面具呢？”
　　 “呵，伪善？”顾新知冷冷笑道，“那也比你们这群人侵犯我们的土地，杀害我们的国人好吧？”
　　 “原来，一开始，你不仅是没把我当顾家人，连中国人都不是啊。我竟然是今天才明白，还以为……”我说着，心中莫名地疼。他也许不会知道，那时候，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从他告诉我“你是顾晚秋”开始，我就相信他了。那座古宅，我竟一直不知道人心是可以比那庭院还深的。或者说，我竟然一直不相信顾新知的心是那么的深。
　　 “看来你是明白些许事了。”
　　 “你用顾老爷的遗嘱引我回来，为的就是用所谓的顾家血脉拉拢我，然后凭借我和山本一和的关系，套取日本人的情报。而那份遗嘱和玉印交付的事，就是为了试探我是不是能为你们所用。若你们成功了，我就可以帮你们得到有价值的情报，若我不能为你们所用，你们也能摧毁山本一和对于江南商铺的计划。打从开始，我就已经在你们的算计之中了。”
　　 “嗯……”顾新知点了点头，“看来，你也不傻嘛。”
　　 “可是……值得么？”我闭上眼，又看见那场将顾家大宅化为灰烬的大火，“值得吗？毁了整个顾家，还有那场火场中死去的人。值得吗？”
　　 “呵呵。”顾新知笑了，那笑容背后，有我听得出的痛，“一个顾家算什么？火场中死去的三叔，目光短浅，难成大事。”
　　 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在他面前落下泪来：“顾新知，难道你的对人性就如此淡薄？”
　　 顾新知笑着，掏出枪抵着我的额头：“我对人性淡薄？那么你们呢？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你们杀了我们多少中国人，你能数得过来吗？如果不是山本一和叫人放火，顾家也不会毁掉，三叔也不会死。说到底，三叔可是你们杀掉的呢。是我的设计毁掉了顾家，还是山本一和毁掉了顾家，那场大火足以说明一切，不是吗？”
　　 “亲手毁掉顾家的，是、你！”顾新知冷笑着看着我。
　　 是啊，那场大火足以说明一切。亲手毁掉顾家的人，是我，是我和山本一和。纵然顾新知再怎么计划，他也不会将顾家的毁灭纳入计划之中。只是，他本就不难料到这样的结果，却还是选择了。可也正是这样的选择，顾家的势力由明转暗，胜负已不难猜测。
　　 “你们不是很想知道那批军火在哪里吗？”顾新知一转话锋，一脸嘲讽地看着我，“你很快就能看见了。”
　　 他刚说完，车便停了下来。
　　 夜幕笼罩下的码头，没有灯光。如同那些让我辗转反侧的夜晚，没有光亮，没有希望。
　　
　　 【１４】
　　
　　 在码头的仓库里，放着山本一和做梦都想得到的军火。
　　 “消息放出去了？”顾新知在仓库外询问着。
　　 他将我带到了这里，无非是想诱山本一和出来。仓库里里外外早就设了埋伏，人还不少。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来？”我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却矛盾至极，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看到什么样的结果。
　　 雪影一直在我身边，她重新戴上了面具，若不是先前我就见了她被那场大火毁去的容颜，我定会以为她仍和以前一样美。
　　 “的确，他不是傻子……”雪影看着我，我猜此时面具后的她是笑着的，“可，若是这个他也可以放弃了，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雪影……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看着她，虽然我听了她的故事，但我仍旧不懂，不懂她究竟是在帮着谁。若说是顾新知，那么她大可不必告诉我那么多事。若说是山本一和，便不会有今日这般局面。
　　 我看见她肩膀抽动，她无声，面具的背后，我不知道那是笑容，还是她的抽泣。
　　 “你疯了……”我干脆断了猜想，很早以前，他们就说过，山本雪影早就疯了。
　　
　　 “山本凛。”顾新知进来的时候，外面有些小骚动。
　　 “他来了？”雪影抢在我前面开口问道。
　　 顾新知没有回答，但他脸上那抹掩饰不住得意的微笑已经证实了答案。他向我伸出手来：“出来吧。”那高傲的姿态，已经宣布了胜负定局。
　　
　　 他来了。山本一和终究还是来了，如他和顾新知之间的约定那样，一个人来了。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意料之外。
　　 我被顾新知用枪指着脑袋，同山本一和对峙。
　　 雪影跟着跑出来，看见山本一和的时候，她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竟然哭了。
　　 “你来了……你来了……你为什么要来？”她带着哭腔，冲山本一和吼道，“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谁？你是为了她！你为了她！”
　　 我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怔怔看着她。
　　 山本一和仿佛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一般，只对顾新知说了一句：“你放了凛。”
　　 “放了她可以，你今晚让我们的货船过去，我就放了她。”顾新知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条件。
　　 山本一和没有说话，像是在考虑。
　　 从这个码头出去，有山本一和设的关卡，顾新知想要将军火运出去并不容易。他以为抓了我，便可以挟制住山本一和，让他的货船安然通过设卡。
　　 “你走啊！你走啊！他不会放过你！你走啊！”雪影冲山本一和再次大吼起来。
　　 “呯！”山本一和还没考虑好顾新知的条件，枪声却打破了这夜幕之下的气氛。黑暗中，不知是谁的有意无意，枪声响起的那一刻。雪影倒了下去，子弹正中眉心，那面具也碎裂成了两半，遮不住她被毁的容颜，她未合的眼睛，眸里还映着那个人的影子。她不会知道，多年以来，她一直想见他一面，只见一面，而今却成了最后一面，她的最后一面。
　　 “山本一和！你……”顾新知看着雪影倒了下去，将我推出去之后，一枪打在我的肩上。
　　 那一声枪响，夜幕再也掩饰不了黑暗中等待行动的人们。
　　 军火仓库里，顾新知的人拿着枪出来，山本一和也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那声枪响，便是出自他在附近的安排。
　　
　　 那一夜的码头，交火声不断，混乱中，我看见顾新知受了伤，山本一和受了伤，很多人都受了伤。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还在开枪，雪影静静地躺在地上，和这场枪战再没有任何干系。
　　 山本一和的一个部下将我从枪林弹雨的码头中救出来，交给不远地方等待着的小野君。我不知道那场枪战持续了多久，小野君将我带离了那里，远远地离开了那里。
　　 天微微亮，山本一和还没有回来，跟着山本一和去的人也没有任何音讯。小野君说是山本一和的命令，将我送上了飞机，他自己则留在了那里。
　　 “凛小姐先走，我们，都会回来的。”这是小野君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信了，我一直相信着。
　　 我回日本不久，一海之隔的大陆，战争全面爆发。
　　 此后，山本一和没有回来，小野君没有回来，留在那个大陆的人们都没能回来。
　　 樱花开了一季又一季，我等了一年又一年，他们都没有回来。
　　
　　 “凛小姐，你的信。”邮差在门外将信件递给我之后，便匆忙骑车走了。
　　 我接了信，回到院子里烧掉。关于他们的一切信息都化为灰烬，我只愿意相信，小野君最后的那句：“我们，都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