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角藏了起来，吐了一地血。头疼又来了。
　　 挣扎中，听见婴孩的哭声。沿着声音摸上去。摸到一具尸体。满大街都有尸体。我的恐惧早已耗光。翻过尸体，哭声变得清晰，可比直升机的噪音。我俯下身体，叫不要哭。小家伙似乎听懂了，自觉收起哭声。它要以哭声表达获救的激动，我不反对，如果引来黑衣人就坏了。所以不哭最好。把它抱起来，也抱起了灰尘。暗光下，水灵灵的眼睛不放过我。圆脸带灰，但灰尘未能掩住嘴角的微笑。
　　 尸体是个女性，该是它的母亲。哀怨的表情中有一丝满足。第一次认真观察死者的表情，心中闪过一个冲动，把她厚葬，献上花环无数。时不待我，危险随时可能发生。只在心里给她鞠一次躬。
　　 小家伙笑一阵又哭了，估计饿了，可我更饿。哭声洪亮，但我总不至于为了排除安全隐患而摁住它的小嘴，直到哭声熄灭。
　　 黑衣人鬼魅一样，说来就来。我对小家伙说，都是你惹的祸，那就让我来承受吧。黑衣人站成一排，等着什么似的。我走出几步，把小家伙放到地上。它不哭了，冲我微笑，似乎在为我加油。
　　 我的体力严重不足，几个回合后，彻底落败。拳脚如雨终于在我身上得以实现。把我击倒，他们该满意了。
　　 昏厥前，我听见小家伙的尖哭，好似一束强光，把黑夜刺穿。
　　
　　 七：复仇
　　 父亲居然活着。我以为这辈子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活下去，不要报仇。而这句话后的第一句话是：你我终于又见面了。
　　 父子相离，十年重逢，我居然没有一丝喜悦，按理说我该无比激动。和善的父亲消失了，现在的他气势凌人，对黑衣人呵斥一通，责怪他们在我身上制造了伤痕。黑衣人不断点头，对父亲的威严唯唯诺诺。我觉得是做给我看的，但没有这个必要。
　　 “你们到门外看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黑衣人领命而去。父亲给我松了绑。
　　 “饿不饿？我叫人给你弄点吃的。”
　　 “那几个黑家伙为什么要抓我？”
　　 “他们听命行事，是我要抓你。”
　　 “为什么？”
　　 “延川，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正想问你，这是什么鬼地方？”
　　 “我十年苦心经营的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你有何企图？”
　　 “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父亲，你变了。”
　　 “儿子，你也变了，变强大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年你骗了我，你一直都在骗我，家族历史也是假的，对不对？”
　　 “有些是真的，比如我们家族是独一无二的优秀民族。”
　　 “你自以为是，但这并非事实。”
　　 “有些事情，你没必要一清二楚。”
　　 “十年前的事故，是你的杰作？”
　　 “都过去了，你又何必执着？”
　　 “而我的遭遇也是你的杰作，对不对！？”
　　 “延川，为了整个家族，为了你，我必须这么做？”
　　 “你是为了你自己。当我发现你的秘密，你就试图把我的记忆摧毁，你怕什么？你也会心虚啊？”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希望后继无人。”
　　 “哼！我的三个哥哥呢？”
　　 “陆延川，你不要得寸进尺。他们三个的死与我无关！”
　　 “若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动怒？是你害了他们，还有母亲！”
　　 “你！你不配谈你母亲！”
　　 “我确实不配，我连母亲的面都没见过。但你才是罪魁祸首！”
　　 “你母亲是因你而死。”
　　 “你把她囚禁在黑屋里，你以为我不知道！”
　　 “混账东西！”陆百川给我一个响亮的巴掌，“来人！”
　　 很快，三个黑衣人推门进来。陆百川吩咐把我看紧。黑衣打算把我绑起来。陆百川说，不必了。黑衣领命，靠墙而站。
　　 黑衣好没趣味，任我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说话。
　　 闷得真是发慌，但陆百川的那些事，我毫无兴趣。无非是为了一己私欲，卧薪尝胆十年，不择手段达到目的。
　　 不禁感叹，权力是个好同志。
　　 未来中心的三个精英出现在眼前，我感觉生活来了一点趣味。放下筷子，招呼他们入座。他们显得很恭敬：陆先生好。牙齿都笑出来了。倒满三杯烈酒放到桌上，叫他们喝。他们说，戒了。我说，戒了也要喝。三人相互看了看，拿起酒杯，勉强喝下一口。表情苦涩。我催他们干了，他们犹豫片刻，果真干了。爽快。我陪喝了半杯。
　　 “你们有没有研究出解酒的良药？若有，拿出来共享嘛。”
　　 “研究过，但效果不好，所以没有继续。”
　　 “我们主要从事高科技研究。”
　　 “对，越高级越好，说不定某天能搞个太阳出来。”
　　 “我得感谢你们啊，喝酒如喝水，都是你们的功劳。”
　　 “真是对不起，没想到又失败了。”
　　 “挺好啊，我这个副产品居然恢复了记忆，你们三个功不可没。”
　　 “我们为你父亲做事……”
　　 “从现在起，他不是我父亲。”
　　 “我们为陆老先生做事，目的是要把你改听话。”
　　 “你们真乖。未来中心有多少人为陆百川做事？”
　　 “大概三成。”
　　 “不止吧？”
　　 “估计有六成。”
　　 “未来中心名义上是B政府的精英计划基地，其实是由陆老先生控制的培养高级人才的教育基地。”
　　 “培养？人才？还教育？太假了吧，你们那不叫培养，叫草菅人命。来，喝一个，醉了就会少一点自责。”
　　 三个家伙的酒量实在不敢恭维，原脸没了。
　　 “你们是陆百川的说客？”
　　 “可以这么认为。”
　　 “陆老先生是个罕见的人物，雄才伟略，必成大器，跟着他，一定错不了。陆先生，你还是从了吧，不要为难他，也不要为难我们。大家在一个旗帜下共事，一切都好说。”
　　 “是啊，是啊。”
　　 “你们这些人，自以为很有追求，其实很没追求。”
　　 “人要活得有意义。”
　　 “三个老家伙，也懂得什么叫生命的意义？”
　　 “当然懂，不要忘了我们是科学家。”
　　 “你们真厉害啊，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之上。”
　　 “科学嘛，难免有牺牲。”
　　 “发展嘛，免不了牺牲。”
　　 “你们卑鄙啊，不分青红皂白。”
　　 “我们哪有啊，服从是我们的职责。”
　　 “也是啊，你们只是卑鄙的神经，大脑在你们身后。”
　　 “陆先生啊，我们喝不动了，你还是从了吧。”
　　 “来来来，再喝一杯。”
　　 第三杯酒喝下去，人物成了废物，角色转换得非凡的快，非凡的不可想象。说客变睡客。任务不了了之。我不喜欢死人一样的活人，叫黑衣把他们弄走。等他们恢复战斗力再来增添生活的趣味。假如我是他们的领导，他们肯定成不了称职的下属。
　　 “梦欣，是你吗？”我从沙发上弹起来，揉了揉眼睛。
　　 “我是何梦欣，陆先生好。”在三轮上相遇的她，玉立在我眼前。
　　 “你以前叫我延川，或川哥，更小的时候，叫我川哥哥。现在学他们叫什么陆先生，干嘛这样客气？快过来坐。”
　　 “记得我们在三轮车上认识，和什么哥好像没有关系？”她小心站着，不愿来我身边坐。
　　 “梦欣，你怎么能这样？十六岁那年，我们私定终身，发誓永不离弃的，难道你忘了？”
　　 “陆先生，真不好意思……你我的确认识，但还没有熟到这个份上吧？所以……所以，多谢你的美意。”
　　 “你真会开玩笑，还说什么谢？你可是我爱的人哪！”
　　 “你醉了？没事，我不怪你，真的没关系。”她坐了下来，在我对面的沙发。娇羞的样子和我的梦欣一个样，却要狡辩，真是调皮。
　　 “现在我是高手，喝不醉的高手。我估计啊，你失忆了，和我前段时间一样。那些家伙真坏。”
　　 “我怎么会失忆？陆先生真会说笑。”
　　 她不烦，我都烦了，左右都是陆先生，该打。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她朝另一边挪了一段距离，故意给我添堵，真该打。我像以前一样，打算在她脸上轻轻捏一把，可她站了起来，大声说，陆先生，请自重。我不是色魔，人家说了这话，我还能怎样？那些王八蛋搞得物不是人也不是。我尽量心平气和坐回原来的位置。她说一句对不起，也坐下了。
　　 “不怪你。我知道你是来当说客的，但我对陆大爷的大业不感兴趣，所以聊一聊我们认识的那段日子如何？”
　　 “好啊。”她恢复自然的笑容。
　　 “记得那天天气不坏，能见度蛮高，起码在三步内能看清你，你真好看，这是我当时的感觉，也是现在的感觉。”
　　 “谢谢陆先生。”她的眼神很干净。
　　 “你是否可以改改口？陆先生太见外了，叫我延川，或小川，实在别扭叫陆延川也行。”
　　 “还是叫陆先生好一点。”
　　 “你在未来中心叫过我延川，不是挺好的吗？”
　　 “那是工作需要。”
　　 “哦，明白了，我算明白了。”
　　 “请你谅解。”
　　 “陆百川无孔不入，我能够理解你。”
　　 “谢谢陆先生。我这次是受了陆老先生指示，来和你谈谈，希望你能顺从陆老先生的意思，跟他干一番大事业。”
　　 “陆百川啊陆百川，还什么雄才伟略，居然派一个女人来当说客，就不怕变成睡客？”
　　 “我不懂陆先生在说什么。”
　　 “没什么。但我再次声明，现在的我对陆百川的事情没兴趣。如果何小姐身藏许多兴趣，一定要在短时间内释放出来，不如听我讲故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当然有，陆先生请。”她的笑是工作的笑，叫我如何以笑还笑？
　　 给她倒水时，我看见桶上密密麻麻的字母，才发现是未来中心专用水。这三个黑厮，居然不提醒我，看我如何拳脚伺候，可转念一想，喝了几天，都习惯了，还是算了。习惯真可怕。拿WLZXZYS招待客人似乎不够礼貌，万一这桶水正好是我的尿液的杰作，岂不是请客人喝主人的尿？有失待客之道啊。要不要换个品牌饮料？来个天然矿泉水也行。她见我立在饮水机前，拿着杯子半天没动静，自觉拿起另一个空杯倒水。她说，我就喝这个，习惯了。
　　 为了减少内心的不安，我倒了一杯热水。
　　 “有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站在大树下发呆，心想，要是有个玩伴就好了，和她天天在一起捉迷藏，荡秋千，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吃饭，一起吹风，一起看天。凡是能够在一起做的事，都一起去做。他渴望墙外的世界，因为他家的大房子其实很小。于是，爬上大树，对外面的世界如痴如迷，尽管大街上十分荒凉甚至凄凉。突然，他看见一个晕倒在街边的灰衣女孩，心中掠过一阵哀怨和兴奋。兴奋的原因是，男孩固执认为那个女孩尚存呼吸。他从树上跳回地面，找保姆开门，可保姆以父亲的名义震住了他，说什么也不开门。那个年月很乱，大户人家的铁门不会轻易打开。”
　　 “这个男孩真可爱，而保姆似乎有点……”
　　 “男孩认定女孩没有死，所以他要想办法出去。等保姆再度进入午睡的美梦，男孩又来到了大树下。爬上大树，抓紧树枝，毫不犹豫荡上了墙，墙头布满碎玻璃，幸好他穿着皮鞋，才没有受伤。墙有三米多高，对男孩而言，高不可跳，但他勇敢跳了。其实这个高度并没有想象中可怕，男孩从地上爬起来，笑了。女孩果然没死。男孩从商店要来水和食物，把女孩叫醒。在水和食物的帮助下，女孩渐渐恢复了生气。”
　　 “值得表扬。这个男孩是陆先生？”
　　 “男孩和女孩一见如故，击掌为誓，要做一辈子好朋友。他们满大街跑，自有一个万岁的快乐。天黑了。男孩说，我该回家了。女孩低头说，我没有家。男孩说，我带你回家。于是，两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只小手在风中各自欢乐。保姆和父亲不让女孩进门，男孩也不进门，死拽着女孩的手。父亲怒了，扬手就是一巴掌。但男孩没有屈服。他的骨头很硬。”
　　 我喝了一口水，深情望着唯一的女性听众。不知何时，三个黑衣坐到了沙发上。我还以为他们只会站。
　　 “后来呢？”
　　 “后来啊，男孩得胜，女孩有家了。这是男孩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思。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敢肯定你就是这个男孩。”
　　 “男孩叫陆延川，女孩叫何梦欣。”
　　 “又说笑了。陆先生真会开玩笑。”
　　 “梦欣，这是我的过去，也是你的过去，没有人能够改变。”
　　 她低下了头，许久才说，我没有过去。这是个谎言，但也许是事实。我有过这样的情况，感觉世界没有我。而我还在这个世界，是因为我把视线留了下来，而灵魂游离在外。这种感觉很坏，无论内心强大与否，都会在某个时刻产生毁灭性的冲动，把自己杀死。
　　 还想继续我的故事，不，应该是我和梦欣的过去，而陆百川派人来叫走了她。哀怨的神色在她眼里重现。我想又一次忤逆陆百川的意思，强行留下她，却担心她来一句，这是工作需要。
　　
　　 我困在黑屋里，不知天日，说客到来，灯光才会亮。尽管黑衣人与我同在，但他们的灵魂属于陆百川，所以黑屋里只有一个人。漆黑中，我怀念夜花，它们的气味让我感觉世界真实，可它们还能坚持多久？精英善于各种研究，指不定某天，一个精英中的傻帽对夜花产生浓厚的兴趣，把它们改造成在污浊空气中大大咧咧的千红。漆黑中，我努力想象母亲，她和保姆有何区别，和别的女人有何不同，是否关爱我，她的容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一系列问题让我头疼。陆百川不留母亲的相片，我曾表示理解，可无意中窥见他和保姆之类的女人上床，我就产生了触骨的痛恨。他研究学问的谦谦君子形象也因此而毁尽。我曾以为父亲是个伟大的事物，可现在的陆百川只是一个丧失了良知的野心家。他似乎要把野心发挥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