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多年前的一起谋杀(小说)
马福说,苏美在你走后三个月就死了,死在家里,临死前只是要求把她和你的结婚照跟她陪葬。她死时只要五十多斤的体重,医生说,她的病本不至于死。洪亮对我说:我永远不会原谅父亲,永远不会。
“可是她至死也不知道我离开她的真相。她能知道就好了,十三年来,我最想让她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我离开她的原因不是恨她,不是的。”陈宝贵突然蹲下来,偎着铲柄,跪在潮湿的泥土上,用残缺的手掩面失声痛哭。匍在他身边的盲目三脚狗的眼里仿佛也有泪珠打滚。
八
5.洪峰:我的逃亡
栎镇煤矿的矿头骗了你,十年前我在他的矿上做过矿工。我还是他批准冒名顶替一个死于矿难的矿工的,那名矿工就叫陈宝贵。从此我就叫陈宝贵。此时我已经逃难三年。我离开米城那天起,我就把我漫无目标的逃难叫作亡命,自己就是亡命之徒。开始时,梦里老是看到张家辉的女儿,一会呼救,一会叫我爸爸,一会叫我“快跑,公安局要抓你了!”有一次在南京,梦中苏美对我说,你做的坏事被侦破了,公安局立案了,警察到处找你,你永远不要回来!有时还梦见自己被送上了法院,被法警押赴刑场。但当我把她带在身边并有了阿娟以后,我的内心才开始慢慢平静。
她是我在思茅捡回来的。思茅的街头。她是精神病人,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快饿死的时候,我把她带在身边,后来她生了个女儿,就是阿娟,却是个聋哑病人。她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一天也离不开我,离开了我就会饿死,八年了。八年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苏美,她说,我死了,因为生前忧郁成疾早就已经成为精神病人了,死后就变成一个精神病人去找你,你要尽职尽责照顾我。因此,我一直把她当作苏美,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无人在旁边的时候,我常常叫她“苏美”。太聪明的苏美我控制不了,把握不了我们的爱情,老是怕她飞走,但她一旦变成精神病人,我的心就安安稳稳,我就希望苏美这样,由我饲养着她,自己主宰着生活和未来。八年来,我开始学会遗忘,我想平静地生活,照顾好她们。这些年来,东躲西藏,如惊弓之鸟,我吃了多少苦头,自己也记不起了,比你寻找我吃的苦多得多。在栎镇煤井,为了给她吃得好一点,我没日没夜地干,好几次累晕在井下,腰就是这样弯曲的,身体就是那时候搞跨了。我怕自己死了没有人照顾她们,就离开了煤井,……六年前,办了一个假身份证,来到这里,承包这个荒弃多年的橡胶园和一些水田、山地,找到了一个安全、平静的落脚点,算是一个家吧。
有了一个家后,我侥幸地认为,米城的治安越来越差,每年都有不少的刑事案件破获不了,我走那年,米城的刑事破案率不到30%,有很多案件根本就无法侦破,我杀人的事已经成为历史悬案,或者说早已经不是案,只是一起普通的车祸,十三年了,都过去了,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记起。我离开米城那么久也不会引起怀疑,没有人会对一个过气的破落户感兴趣,因为米城每天都有新贵涌现,大浪淘沙,我早被人遗忘了。我就这样麻木自己,麻醉自己。我多么珍惜现在这个家,我还想带她们回到米城去。米城才是我们的故乡。我知道法律最长的追诉期是二十年,我常常对自己说,再等七年、六年、五年、四年、三年……等二十年的追诉期过去,我就可以自由安全地回到米城。还有七年!你看我的指头,就知道只有七年了。
陈宝贵脱掉鞋,马福惊呆了:陈宝贵的脚趾全部被剪除!除了右手的指头齐整外,左手也只剩下两根!
我每年都要剪去一根指头,就当作我对张家辉他们的忏悔和赎罪吧,当手、脚二十根指头全部被剪完,二十年追诉期也就过去了,我像可以回到米城了。
马福说,可是,现在马醒的举报打乱了你的计划,把最信任他的人都出卖了!
陈宝贵再一次纠正马福的话说,这不叫出卖!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的儿子呢?我也该回去了,把苏美也带回去。
马福暗喜说,你想好了?不会反悔?
陈宝贵说,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让法律制裁,也是我十三年来的理想。现在还可以救你儿子马醒一命,我值得回去一趟。
马福压制住内心强烈的喜悦,但还是感恩戴德、诚心诚意地说,兄弟,你救了我的逆子,我做牛做马也帮你照顾好“苏美”母女,我把她们送到最好的精神病院和最好的聋哑学校,没有钱我们夫妇就算卖血、血卖完了卖肾也在所不惜……
九
这天夜里陈宝贵惊慌失措地对马福说,阿娟发高烧,他得背她去一趟河堤村,那里才有医生。河堤村在山的背面,要翻越高高的山梁。马福说我跟你去。陈宝贵说不用,一个人就成,也不是第一次走夜路了,你留在这里看着她妈妈,我怕她乱跑,女儿一病她就会心烦意乱地四处乱跑的。马福说放心吧,我帮你看着。陈宝贵背起女儿,拿着光线很弱的手电筒,匆匆忙忙往山后跑。到了后半夜,仍不见他回来。马福也睡不着,焦虑不安地站在桉树下等。他担心陈宝贵就这样走了。鸡鸣的时候,陈宝贵终于回来了,马福才松了一口气。陈宝贵欣慰地说,打了针后阿娟好多了。马福烧了热水,让满身臭汗的陈宝贵洗了澡。马福自己也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中午。陈宝贵、马福正在吃饭,马福想,这是他在云南最后的几次午饭了,吃得特别香。陈宝贵做了一顿好菜,有蜂蛹、花生、几条小河鱼,还有蘑菇、白菜,阿娟也不抢着往爸爸的饭碗里夹菜,她竟学着自己吃饭,用手抓着饭米往嘴里塞,米饭却从她的兔唇的空洞挤出来,狼狈得目不忍睹。陈宝贵笑嘻嘻地为她擦嘴,不断用手势夸奖她、鼓励她。此时,马福抬头看到,从河的对面,顺着橡胶树搭起的小桥,过来一个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盲目的三脚狗能感觉到他的逼迫,“哄哄”地朝他狂吠。
“不要吠,不要吠。我手里有了木棍,我打死你!”
又一个说着米城话的人。他不是别人,周大昌。
陈宝贵的双手在风中轻微地颤栗了几下,像秋天里的橡胶树枝。
周大昌异常惊喜地抓住马福:“我都找你十三天了!山那边的七婆告诉我她看到你了。”
马福为难地向他介绍了陈宝贵。
周大昌目瞪口呆,甚至有些害怕:洪峰?他就是洪峰!虽然苍老得快成老头子了,还像一个农民,但我认得,不错,你就是洪峰!烧成了灰我也认得!
马福说:不要大惊小怪,我们已经谈妥了,收割完剑麻,卖掉牛、猪、鸡,把路费凑足就回米城。
周大昌将信将疑:他要自首?
陈宝贵的老婆突然向周大昌咧开空荡荡的嘴,把周大昌吓得后退几步。
陈宝贵显然对周大昌的突然出现和马福的隐瞒有些不快,拿起镰刀挑起箩筐,箩筐里竖放着一根水烟筒和一包玉溪烟丝,转身上山去。
周大昌惊惶失措,扯了扯马福的衣服,压着声音说:洪峰要跑了!你相信他会自首?快报案吧,昨天我才知道,我们省公安厅悬赏二十万元捉拿洪峰。现在米城公安局的人正赶赴云南,我们必须在公安局的人来到之前,向曲靖公安局报案。我们可各得十万元!
马福十分气恼,用沉闷的声音斥责周大昌:我跟他有协议,他回去自首,这样,他既可以救马醒一命,也可能得到宽大处理,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你不要为几个臭钱搅黄了好事。
周大昌:我们不能相信他。我们都跑了一万公里了,就差珠穆朗玛峰没去过,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应该受到法律制裁。
马福:他都变成一个憨厚的老实人了,还饲养着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你看,就是她们,挺可怜的。假如马醒不杀人,就永远没有人找他的麻烦——是我欠他的人情,我们还谈好了。
周大昌:对他这种人你还慈悲?还谈人情?让法律制裁这种人,没有人救得了他,说不定他要把我们也杀了!
……
二人争吵着。阿娟和她的妈妈好奇地听着他们争吵。一个张开了肥厚的兔唇,一个咧开了空荡荡的嘴。盲目的三脚狗围着马福摇曳着短小的尾巴,它跟他已经彼此稔熟,老朋友一样,以至用尾巴也能和他交谈。
“他叫陈宝贵。”陈宝贵的老婆羞怯地对周大昌说。但周大昌没有听见。
马福被周大昌突然异常有力的手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一前一后小心翼翼越过橡胶木桥,穿过崭新的马铃薯地,往杂货店的小路快速奔跑。马福自觉不自觉地跟着周大昌,不断地回首看山上茂密的树林,橡胶树开始落叶,剑麻地被山梁、树叶、竹林挡住了。因此,他看不见收割剑麻的陈宝贵,陈宝贵也会看不到他的。马福想。
十
大约是一个多小时后,数十个全副武装民警和武警,带着警犬顺着那条曲折的小路,风驰电掣赶到桉海。但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这样的一幅情景:陈宝贵的家正火光冲天,燃烧发出“哔哔”的响声。火势卷着空气像正在抬头攻击人的眼镜蛇肆意摆动,如果不及时扑灭,可能将殃及山林。对面的竹林里有人大声喊“救火”,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警察,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栗。橡胶木桥已经被砍断,近在咫尺却无法靠近,警察们呼喊着迅速搬来木头,搭起一座更简陋的桥,通过崭新的木桥,训练有素地包围陈宝贵的家。警犬发出雄壮有力的轰鸣,山顶上很快出现了许多惊恐的面孔。马福冒着炽热的火势,弓着腰,慌乱地冲到窗前。但每间屋间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只有厨房的门是虚掩的,马福看见了那条盲目三脚狗,它忠诚地倒卧在水缸旁,三条腿从容而整齐地摆放在一边,它已经被烧焦了,散发着嗅味,雪白狰狞的狗牙完全裸露在外,看上去锋利无比。
此时从山上跑来一个小男孩,他告诉警察叔叔,陈宝贵已经从橡胶园的右侧往杉树林方向逃去,跑得比豹子还快。
警察们的脚下,剑麻撒得满地都是。三棵高大的桉树在火光中不断地摇摆,没有风时也是这样。
原载2005年第9期《作品》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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