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多年前的一起谋杀(小说)
“你抽抽,这是玉溪的烟丝,浓烈,但很顺喉。”陈宝贵将水烟筒递给马福。
马福接过来,熟练地点燃,吞云吐雾:“是好烟丝。比鸦片好抽。”
陈宝贵笑问:“你抽过鸦片?”
马福笑嘻嘻说:“没有,我想鸦片也只不过如此。”
二人呵呵而笑。如此又过了三天。
第七天再次在这里品尝玉溪烟丝的时候,陈宝贵突然问起了马福的杀人事件。
“不好说。”马福悔之晚矣的神态让陈宝贵不好再问及此事。他们继续轮流抽烟。你抽一口我抽一口,马福完全沉醉于迷漫的烟雾之中,他对陈宝贵说:“能天天这样抽着水烟多好!”
突然,对面山林传来喊声:“宝贵,你那边是不是烧火?风干物燥,小心火灾。”
陈宝贵大声回答:“二叔,不是烧火是抽烟,没事!”
那边又说:“我以为你下决心烧了橡胶树种速丰桉了。”
陈宝贵兴致勃勃地答:“二叔,有空过来下盘棋。”
那边笑了两声就不见声音。在竹木交错的山上看不到二叔的影子,这里平常很多时候只能凭声音识人。
趁陈宝贵和二叔说话的空隙,马福掏出“全家福”放在手掌心,仿如陷入了长久而遥远的怀念。
农民也有亲情,丧家犬也有乡愁。乡愁是全人类的优点和劣势,是每个人死后唯一残留在脑子里的东西,因此它值得信赖。于是,马福伤感地端详着发黄了的照片,鼻子开始慢慢地、艰难地发酸。
陈宝贵并不凑过来和他看全家福,仿佛他根本就没看到,或者以为马福手中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张用于卷烟丝的纸。马福期待着陈宝贵侧目重视他手中的全家福,能引起共鸣,甚至一手抢夺过去,把照片凝视良久,然后捂在宽阔而冰凉的胸膛,感慨万千,涕泪滂沱。但陈宝贵无动于衷,只是一味抽烟,一口接着一口,烟雾更大了,像黄昏聚然降临。
“宝贵,我该怎么办?有家回不得,有儿唤不闻,有妻搂不着,有老孝不能,我这一辈子这样毁了。”马福的喉咙哽咽了,“你看看,我的父母亲,照这张照片的时候才五十多岁,两鬓白发苍苍,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十三年了我却不能在他们身边,现在还不知他们的生死。你说,我这个做儿子的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
陈宝贵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马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人。”
马福说:“但我的儿子可不这样认为,十三年了他未见过他的爸爸,肯定以为自己的爸爸死了。你不知道,我的儿子现在在一个无证开采的煤矿挖煤,瓦斯爆炸随时可将他化为烟尘!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假如我不杀人,我们一家可以过得开开心心,我就可以在家门口安安稳稳地抽水烟……”
马福说慌的时候不断地观察陈宝贵的表情,陈宝贵并没有伤感和痛惜,无论在他的心海里投掷多少石头,也不见波澜。马福有点心虚,他想自己纠正前面所说过的话,诚心诚意地告诉陈宝贵:“杀人的是我儿子,现在要你救他,同时也救你自己。”
陈宝贵站起来拍拍屁股,伸了伸腰,笑笑说:“世界上哪里有后悔药啊?走吧,天不早了,要给阿娟母女做饭了。”
马福知趣地收起眼泪。也拍拍屁股。下山。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
马福向陈宝贵要了半碗米酒。陈宝贵说中午他从不喝酒。马福便自己喝。阿娟对他充满了敌意,似乎对他喝她父亲的酒十分不满。她不断地给陈宝贵的碗里夹菜,一会,陈宝贵的碗里就堆满了菜,而菜碗几乎空了。
“小孩真不懂事。”陈宝贵对马福歉意地笑笑说,然后把阿娟搂在怀里,用勺子喂她:“阿娟,伯伯帮爸爸干活辛苦,给他多点菜。对人要有礼貌,别人才尊重你。”阿娟是听不到的。他的老婆听得到,但领会不了,她对着马福咧开空荡荡的嘴,嘴里是乱七八糟的饭菜。
这时门外来了人。是一个老妇。
“宝贵,给你几颗玉米棒,还有一条大冬瓜,自家的地里产的。”
老妇说。勾着头看见了马福。
陈宝贵忙出来,憨厚地笑:“七婆,老是吃你的东西,叫我怎过得意!”
“你家来了客人?”
“是我家的亲戚,从思茅来的,来帮我干几天活。”
“啊?”
“七婆不进屋坐一会?吃了饭再走吧。”
“我吃过了。你的口粮够吃吧?你欠林忠的债还了?林忠也真是的,看你家庭难还逼得那么紧,逼人上吊哪?”
“林忠也有难处,他的儿子上大学急着要钱。”
“他总不比你家要养活两个废人难嘛。”
“七婆有心了。”
“我们山那边的乡亲说了,有什么困难就开口,缺米少盐你就翻过山去看哪家有就拿,不要客气。”
“知道了,七婆。”
老妇走了。陈宝贵回到桌前,对马福说:“乡亲都是这样,你不要担心,没有人想向派出所邀功。那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做了会被毒蛇咬死的。”
马福说,我不担心。
当天夜里,马福辗转反侧忧心如焚,在床上睡不着,起来上厕所。厕所在屋尽头的侧翼,用竹叶盖的,简陋。周围异常寂静。有稀薄的月光和飘渺的雾气。那条通往杂货店的小路曲曲折折,泛着光,但看不到尽头。
厕所里蚊子多而凶狠,马福手忙脚乱地把事情做完立马站起来推开厕所的门,忽地看到一条光着上身的人影从他的房间走出,异常迅速地闪进了陈宝贵的房间里。
马福完全可以肯定,那条人影就是陈宝贵。他鬼鬼祟祟到他的房间干什么?聪明的马福很快就料到,陈宝贵是要从他身上取走一样东西。
回到房间一摸衣服,“全家福”却还安然无恙,只是换了个裤兜,从右边换到了左边。在灯光的映照下,还能看到照片上模糊的汗迹。
陈宝贵以老鼠过街的速度偷看了“全家福”!
他肯定看到了照片上的母亲、父亲、妻子、儿子和两个姐姐。在家门口的菜园旁,一家人坐在一把长凳上,洪峰才三十一岁,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媳妇苏美,她怀抱着三岁的儿子洪亮,儿子戴着一顶红色的灯丝绒鸭舌帽,小眼睛眯成了缝。恰当地说,妻子是他的前妻,一个看上去肥胖得很有富贵态的女人,白净,清秀,端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巴的农民,仿佛是第一次照相,表情紧张而害羞;母亲倒比老头子从容,摆出了舒畅得体的姿态。那时正值春天,柳树已经繁花满枝,寒风却还没有停止呼啸,窗帘仍在热烈地摆动。
马福若无其事地睡下去,这次很快就打起了鼾。
第二天,马福和陈宝贵又上山干活去,收割剑麻。陈宝贵耐心地向马福讲授种植剑麻的知识和剑麻的广阔用途,不断纠正马福收割剑麻的技术动作,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昨晚的事好像天不知鬼不觉,从没有发生过。休息抽烟的时候,陈宝贵照样把烟雾喷得老高,将一棵树上的蜂窝熏得黄蜂逃逸开来,盘旋在他们的头顶上嗡嗡怒叫。这天夜里,马福又起来上厕所,但厕所什么事也没有做,呆呆地站着任蚊子叮,给陈宝贵足够的时间。果然陈宝贵像昨晚那样,飞快地看了照片。第三天,马福又是如此。第四天他改变了主意,不上厕所了。陈宝贵在他的窗前等了许久,仍不见马福起床上厕所。无奈之下,轻轻打开了马福的门。假装睡着的马福背对床前,除了能听到蚊子的轰鸣外,还觉察到高大的陈宝贵屈曲着双脚碎步挪到他的床前。从门口到床前五米的距离足足挪了七八分钟,尽管用了那么大的气力,但陈宝贵屏住呼吸,一点喘息也没有发出,甚至连全身的毛孔也已经暂时关闭,像深海的潜艇,如果不用心听,真感觉不到他的逼近。
陈宝贵俨然一个疏于练习毫无经验却志在必得的小偷,蹑手蹑脚地从马福脱在床边的裤兜里钳出“全家福”,然后以进来的方式小心离开现场。约半个小时后,陈宝贵又以同样的方式回到床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全家福”放回原处。第二天夜里,他把照片带离现场的时间延长到一个小时,第三天夜里,延长到两个小时,第四天夜里,延长到了下半夜,第五天夜里,把照片带走后直到鸡鸣才放回来。然而,陈宝贵依然如故,绝口不提“全家福”的事,马福在他面前晃动照片他也视而不见。只是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走路出现了打摆的迹象,有时抽起烟来没完没了,试图以此提起日益憔悴的精神。诸如这样,高大的陈宝贵终于支撑不住,第六天的下午,绊着一根树桩,像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病倒在床上。
五
陈宝贵说,他只是感冒,休息一下便没事了。马福自然帮他做起家务来。一做饭才知道,陈宝贵家没有什么余粮,要等剑麻卖了,橡胶也卖了,才能换取米回来度过漫长的冬季。
陈宝贵的老婆不会做什么事,除了喂鸡。但有一次,她竟将锅里一家人的饭全部倒到地上给鸡疯狂抢食。有一天夜里,她躲藏在对面的竹林里大睡,马福寻觅了好久才将她找到,但她不肯回家,对着马福咧开空荡荡的嘴,还突然抓住他的卵子痛得他惨叫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阿娟更甚,一把火将厕所烧了,差点烧着了房子。这一切,把马福搞得焦头烂额。
马福想,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这一天,病在床上的陈宝贵重新问起了马福杀人案的来龙去脉。
“你说来听听。你我相处了不短的时间,你该相信我了吧?”
马福说,杀人的事是我一辈子最痛苦的经历,我竟然为了别人的一只手机杀人了。
“你抢劫后杀人?”
不是,那人说我偷了他的朋友的一只手机,有摄像头的诺基亚,我说我没偷,我自己买的。那人拿着我的手机指出了机身上刻有他朋友的女朋友的名字。别人相信了他,一致认为我是小偷,我一点面子也没有了,在朋友们中间没脸滚下去。那天在认错宴席上,乘众人敬酒混乱之际,我从怀里抽出一把西瓜刀,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脏。还未到医院,他就死了。他是米城交通局一个副局长的儿子。
陈宝贵笑了笑,突然陷入了沉思默想。
马福说,我杀了人,我的手上有血,洗不掉,一辈子也洗不掉。一被抓到,肯定是死刑,我不想死于刑场,太难看,一点面子也没有,子孙后代也会抬不起头来……
陈宝贵说,原来这样!
“兄弟,我在你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我是个杀人犯,我是坏人,不配与你做兄弟,你的病好了,我就去投案自首,接受法律制裁。敢作敢当才算个大男人。”马福痛哭流涕,懊悔不迭,装得越来越没有破绽,“但是,兄弟,你宅心仁厚、宽以待人,像你这种人世界上很少了,你是最后一个把我当人的人,你没有看不起我……”
“别说了!”陈宝贵从床上坐起来,“兄弟,我,我,我……”
马福扶着陈宝贵:“你是我的知己,最危难的时候,你收留了我,我是杀人犯,你还把我当人看,还称我为兄弟!”
陈宝贵的眼里泪珠闪动,嗫嚅道:“你有所不知,我,我也和你一样,杀过人……”
马福大吃一惊:“你不要乱说,你不要为了安慰我就乱说话。你怎么会是杀人犯呢?兄弟,玩笑开大了!”
陈宝贵握着马福的手,诚挚地说:“我真的杀过人。”
马福故作震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陈宝贵说:“不提了,都十三年了。”
马福:“你真杀人了?”
陈宝贵:“真的。”
马福:“是误杀吧?”
陈宝贵:“是故意杀人。”
马福:“肯定是那个人把你逼上梁山,你才干掉他的。”
陈宝贵:“不是。”
马福:“那,是那个人借债不还?”
陈宝贵:“也不是,只是他说了一句我不中听的话。”
马福:“又是像我一样仅仅是为了一句话而杀人?”
陈宝贵:“就因为一句话,我杀了他。”
马福:“他该死。”
陈宝贵:“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该死,所有人都应该活着,所有的人都应该家庭和睦,生活美满,长命百岁。”
马福:“你逃了十三年,跟我一样。”
陈宝贵:“我与你不同,你是被警方追捕逃难,而从来就没有人知道张家辉是我杀的,甚至连怀疑我的人也没有。人们都认为说张家辉是死于车祸。”
马福乘胜前进:“张家辉?他是什么人?”
陈宝贵:“一个有头有脸的人。”
马福:“你一定干得很漂亮。”
陈宝贵笑道:“你未杀过人,你说慌了。”
马福惊慌失措却又斩钉截铁地说:“我是杀了。我真的杀了。”
陈宝贵说:“杀过人的人说到杀人时双眼是不会发亮的。”
马福说:“因为我恨他,我想再杀他一次。”
陈宝贵病好后的第一个中午,一个收购橡胶和剑麻的小贩子从山那边翻越到他家里,轻车熟路地从橡胶池里捞出一块块黑色的橡胶。
“宝贵哪,你的橡胶质量越来越差了,弹性不够,杂质多,孔隙也多。”那小贩说。
“阿富,你说老实话,外面,比如说曲靖城,浙江佬收购橡胶的价钱怎样了?”陈宝贵说。
“啊唷,宝贵,你不信任我咧?我只吃你的两三毛钱的差价,赚不了几个卵钱。不信,你到城里问温州佬去。”阿富郑重其事地说。
陈宝贵笑脸相陪:“不是那意思,随便问问。”
“你很久没去过县城了?”
“没有大事情不想去,你看,我真走不开。”
“你不能一辈子闷死在这里,活永远干不完的。该潇洒就潇洒,县城里又开了一间大酒店,那天我就钻进大堂里吹了一会空调,没有人来驱赶我。怕个卵,十星级的酒店也是给人享受的嘛。下次上县城先到李四粉摊吃了麻辣牛腩粉,逼出一身汗,我带你进酒店吹吹空调,爽一把。嘻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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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