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多年前的一起谋杀(小说)
陈宝贵笑眯眯说,好,好,好!这个主意好咧。
小贩阿富走后,陈宝贵和马福又去干活。
在坐下来抽烟的时候,马福笑着对陈宝贵说,你不像没吹过空调的人。
陈宝贵说,是吧?
马福说,兄弟,我猜你的前半生不是农民,你曾经大富大贵过。
陈宝贵惊愕而又喜悦地说,不会吧?我像大富大贵过?我也是个穷途末路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富过,更不用说贵了。你看,我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幸好阿富及时上门来收购。明天我得到杂货店去一趟,弄点米和生活用品回来。
马福说,我不是说你现在……你不是云南人,你真的大富大贵过,我看得出来。我会一点看相、风水,还会星宿、算卦,逃难前我靠这点本事吃饭。
陈宝贵说,我不信这个,抽烟吧。对了,又忘记托阿富从县城带些烟丝回来,镇上的烟丝不好,淡得像橡胶树叶。
马福突然用一句米城的方言说,你是我们的米城人,你是米城南部人。
陈宝贵显然是措手不及,暗吃一惊,点烟的手不断地颤抖,好几下都点不着。
我帮你点吧。马福说。
陈宝贵吱吱唔唔地低着头,整个脸颊都已经贴到了水筒上面,好久才深深地吸了一口,但没有喷出来,浓烈的玉溪烟雾直逼他的腑肺,他忍不住了,突然大声咳嗽,不间断地咳,不断地吐痰,脸涨得通红,浑身罗嗦,一连咳了十几分钟。马福知道开始是真咳,后来是假咳。因此,他开始帮陈宝贵拍了拍背,后来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何时才能咳停。
“这可能是假烟,有种霉味。阿富也学会骗人了。”停止咳嗽后陈宝贵责备起阿富来,“现在年轻人,越来越不讲诚信了。”
马福打趣说,阿富是你的耳目,他每次都给你带来一些外面免费的信息,偶尔骗你一下也不算过分嘛。
“说来也是,对他真是爱不得恨不得。一个小商贩!”
马福从口袋里掏出“全家福”递给陈宝贵:“给你。”
陈宝贵惊讶、莫明其妙:“你把你的全家福给我干什么?”
马福敛起笑意,表情凝重而认真:“你仔细看一下。”
“我不想看。我的眼有点老花了,从来不看报纸,也看不清照片之类的东西了。你看我未老先衰……”陈宝贵用他残缺的左手轻轻推开马福递过来的照片。
马福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兄弟,不要强忍了。都忍了十三年了。”
六
陈宝贵从杂货店回来,扛回了一袋子米,左手无名指上挂着一只黑色塑料袋,马福帮他拿下,打开看,里面是一支鸽牌牙膏,米城人热爱这个牌子,都用了四十多年了,因为它是米城唯一的享誉全国的名牌产品,是米城人的骄傲。塑料袋里还有火柴和粗糙的卫生纸,两瓶稻花香米酒,一瓶他女儿每餐必不可少的生抽浆油。放好米,陈宝贵对马福说:“杂货店的老板说,三天前有一个高高瘦瘦、破破烂烂、鬼鬼祟祟、操外地口音的男人到处找一个矮矬的毛发卷曲的……看上去你有点像,会不会找你?”
马福知道那肯定是失散的周大昌。但此时不能让他来到这里,他会破坏他的全盘计划,使他功亏一篑。
马福说:“不会是找我的,除非他是警察。”
陈宝贵说,你得小心一点,现在有一些专门寻找通缉犯领取赏红的闲人。
马福说没事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
陈宝贵眼含泪水:“你是不是警察?要真是警察,你就抓了我,也到了该抓的时候了。”
马福说:“我不是警察。我也是一个杀人嫌疑犯。”
陈宝贵说:“你不是杀人犯。那天我让你杀鸡,你十分从容惬意就把鸡杀了,从你的眼里根本看不到慌乱,杀过人的人杀鸡的动作和表情是不同一般人的。十三年来,我就从来没杀过鸡、狗之类的,我怕。每年过年我总是把鸡拿到山那边,请人帮忙,我说我患有血晕症。我早就怀疑你的身份,一来到我这里我就怀疑上你了。但我不能赶走你,因为你是米城人。哪怕你是米城来的警察,我也想和你呆上一段,我太想米城了。我早就知道你是米城人。你穿的背心上印有‘米城粉丝’字样,虽然字迹暗淡得几乎看不见。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拿着我的‘全家福’,我就知道张家辉命案可能破了。”
马福诚恳地说:“张家辉命案是有了重大突破,因为有了重要线索。有人指证了你。”
陈宝贵平静地说:“是谁?”
马福说:“我的儿子马醒。”
陈宝贵说:“马醒原来是你的儿子。他叫你来找我?”
马福歉疚地说:“我早就想坦白跟你说,我欺骗了你,我没杀过人。杀人的是我儿子。他偷别人的手机却丢不起面子,敢作不敢当,争吵中失手杀了人,知道要被判死刑,就把你当成了救命稻草,揭发了你,争取重大立功表现换取死缓。人总是怕死的,你得理解他。但我恨他,不仅恨他杀人,还恨他出卖了你。他怎么能出卖人呢?”
陈宝贵沉闷了片刻,说:“那不叫出卖,是举报。法律鼓励每一个公民那样做。”
马福:“马醒不杀人就好了,就不会把你牵累了。都过了十三年……”
陈宝贵:“案子破了,我倒突然轻松了。不骗你,我一下子轻松了。”
马福:“我现在真不敢面对你,我,我还有脸跑了上万公里!”
陈宝贵:“你也辛苦了。”
马福:“不谈这个,不谈,我总不能拿你的命换马醒的命——马醒不值得你为他赎命,虽然他才二十九岁,还未结婚,可能不值得——我们抽烟。”
当天夜里,阿娟和她的妈妈已经睡着。陈宝贵和马福把桌子搬到宽阔的地坪上,二人说,要痛快地喝一次。真的需要痛快一次了。
月朗星稀,凉风入骨。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地碰,喝得十分兴起。酒到肚皮,话就多起来。
陈宝贵脸红得像官印,一挥他的残手,豪迈地说:“他妈的,我就是米城人,从此以后我就旗帜鲜明说米城话。”
马福一拍桌子说,对,是什么人就该说什么话,我们都他妈的不装蒜了。人就那么几十年,说不到明天就摔死被毒蛇咬死,呀一声烟消云散,连米城话还没说够就OK了,那才叫冤屈。
二人都把话说到对方的心坎上了,越来越投机。陈宝贵说米城话就从那张“全家福”开始。他用指头夹着这张四寸方纸,感慨万千。
“你看,这就是我的一家。不,是过去的一家。我的一生有两个家,杀人前一个,杀人后一个。一个在米城,一个在曲靖。因为杀了人,我的人生版图就出现了断裂,一块悬在梦中,一块挂在眼前。一块叫洪峰的人生,一块叫陈宝贵的人生。你看到了陈宝贵的人生,但你看不到洪峰的人生。你是米城人,你知道米城曾经有一个叱咤风云的洪峰吗?知道吧?那是一个大富大贵的人。”陈宝贵说,往事像井喷一般在三棵桉树的婆娑影子下鲜活地跳跃。
马福说,我是个算命的人,从不问别人出身贵贱,因为贵贱都是此时此地、瞬息万变之事。我只关心客官的祸福之命,教人逢凶化吉之策,像我这种人,切忌趋炎附势、厚此薄彼。米城城里城外有九千平方公里之宽,四百六十万人之众,我并不知道米城藏有多少富贵,装着哪些权势,我孤陋寡闻,今年才第一次听到洪峰的名字。我早就说过,你是大富大贵过的人。你把你大富大贵的前半生说给我听听。古人说得好,读史知兴衰,你就是一部历史嘛。
陈宝贵突然陷入长久的缄默,一只夜鸟从隔着一条小河和稻田的对面拍打着巨大的翅膀向这面飞来,越过桉树顶,向后山飞去,轻轻地发出了几声低鸣。云南什么鸟都有,云南的夜比米城宁静,比米城更易使人感到孤单,任何人在这里,都会产生被人遗忘的失落感。
这是曲靖的夜。两个来自遥远的米城人在缅怀岁月。
1、洪峰:我的发迹
兄弟。
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巴的农民。那么我也是农民。
马福插嘴之一:我也是,农民有什么?农民碍着谁啦?皇粮国税我从不拖欠。
陈宝贵笑眯眯的,对插嘴之一的回答:对,看上去你也是农民。
我的人生前十五年没吃过肉,似乎没吃过。十六岁跟随父亲到石鼓镇挖煤,我吃不消,一天天未亮,我就背着父亲逃到了米城。
马福插嘴之二:你的儿子洪亮现在也在石鼓镇陆丰老板的煤洞里挖煤。
陈宝贵对插嘴之二的回答:他比马醒小十一岁,十八,腊月生的。
马福插嘴之三:陆老板还挺喜欢他,他挖煤比别人勤快,又从不多嘴多舌。
陈宝贵对插嘴之三的回答:我没教育过他,但他从我身上感觉到一些东西,有时候我挺喜欢他。
马福插嘴之四:但我对马醒花了不少心血,教了不少做人的道理,乡下人应该懂的道理他都懂得。小时候他很听话,是村里公认的好孩子。
陈宝贵对插嘴之四的回答:我佩服你呀,马醒能听你的。洪亮这小子从来就不听过我的一次劝告,还挺有主见,我们为此吵了不少架。
二十岁五前我就是米城的一个混混。米城有多大,我的放荡就有多大。我在米城混吃,像条狗,一条农村来的狗。帮别人推车,帮别人打架,为了取乐,说到底是为了一块钱,就一块钱,去调戏从街上走过的妇女,还被出钱寻乐的人“见义勇为”痛打一顿。为了引人注意,跟别人斗劣质酒,几次差点醉死在街头。我偷过商场里的胸罩,摸过民工的腰包,为替老大出气,一夜之间将米城中山路的路灯全部砸烂。
马福摆摆手,插嘴之五:马醒有一次通宵达旦上网,没给钱,反将一家叫“减速”的网吧门前广告牌砸烂,还叫嚣要一把火烧了网吧,被经过的巡警抓住,拘留了。
陈宝贵对插嘴之五的回答:是我把他弄出来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马醒吗?他像我年轻的时候。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
马福插嘴之六:他天天想成为有钱有势的人,想买最新的手机,有一次他要把家里的三头母猪卖了买手机,结果和他妈妈对打起来,这个逆子!我恨不得二十九年前就掐死他……半年后他就杀人了。
陈宝贵对插嘴之六不作回答,也许他想不到答案。
那时候,我是多么恨自己不是富家子弟,不是城里享受着非农待遇的贵族。有一天,我在工商银行前碰到一个令我砰然心动的女孩子,本来我是要抢她的,但她对我笑了笑,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对我这样真诚地纯真地笑过,等她离开后,我闪进银行,从废弃的取款单上,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苏美。怀揣着那张纸,我突然想做一个好人,一个米城最富贵的人。我不想永远低人一等地生活下去。一九八一年,我乘老大喝醉偷了他口袋里的三十元钱,到了陌生的深圳。此时我已经二十岁。但我的发迹史并没有真正开始。我像许多人一样,流落在深圳的街头,扒吃垃圾堆里的剩饭,睡桥洞,捡死人的衣服穿,虽然很苦,但我自由,我充满了对生活渴望,我是来寻找自尊,在深圳,没有人歧视我,它给了我做人的宽容和催人奋进的信心。不久我在一个建筑工地里找到了工作,一干就是五六年。我能吃苦头,什么苦头我都不怕,冬天在工地上绑钢筋、搬砖石,别的民工都要戴手套,我不用。我的手开裂了无数的口子,这些口子引起了老板的注意,他把一些不屑亲力亲为的工程让我承包,从此我开始在发迹的跑道上滑翔。三年后,我有了几十万元。再过了十年,我已经成为千万富翁。米城在深圳的人不下一万人,我是他们仰慕的对象。米城人在深圳成立同乡会,一致推选我为会长。从此我接触到了更多的米城官员,他们对我寄予厚望,赋予了重任,招商引资、捐款修路、集资建校、结交名流,都要找我出面召集,穿针引线。深圳政府召开的一些会议,也请我参加。我很满足。我认为自己从一个小混混成了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我常常西装革履站在深圳火车站的出口,抽着一根大中华,让涌进深圳的无数打工仔看到我的成功。我并非趾高气扬、耀武扬威,我是……呀,我说不清楚。
在我二十六岁那年,来到深圳的苏美嫁给了我。她是米城一个贸易公司经理的女儿,她的父亲刚破了产。第二年我有了儿子。我的儿子开始叫洪米城,后来苏美觉得不好,就改为洪亮。这张全家福是他三岁时回老家过春节照的。因为我的发迹和娶了个城市姑娘,还生了一个乖巧的孙子,我的父母从来没那么风光过。我父亲说,我给他撑的面子足可以享用三代了。但你看,这张“全家福”,一点也看不出我的父母有富贵聚然降临的喜悦。农民就是农民,富贵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气质。
有了钱,我去过深圳大学进修,学了整整一年,几乎天天去,是几个能坚持到最后的大款之一,为此我很得意。
马福十分吃惊,猛站起来。插嘴之七:我,我不敢跟你坐在一块了。我这人,不怕有钱人,就怕文化人。
陈宝贵拉他坐下来,对插嘴七的回答:“别吓着你,那时我叫洪峰。现在我叫陈宝贵。”
我不是想镀金装样子扮斯文,我是为了苏美。她是大学生,文化素质高,我不想做金钱的巨人文化的矮子,说到底是想维持我们的爱情。女人都是这样,穷的时候降低身份嫁个大款,有了钱就要追求真正的爱情。我不想失去她,我很爱她。她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还是我的面子,她甚至比儿子更重要。为了挤时间,我把生意的部分业务让苏美管理。她的聪明能干令我大吃一惊,她比我做得还好,陆续揽到了更多的工程,把每天的事务处理得整整有条,还快刀斩乱麻地理顺了一笔沉陷了多年的三角债,她像一匹脱缰的马,在深圳纵横驰骋。但她越是能干,我就越是担心。我在深圳大学里听讲座,也能感觉到她对我们爱情的威胁。我的担心并非多余,不久我就听到她与一个港商的风言风语。我的教授把深圳比作一个制作富翁的加工厂、流水线,你成功了得马上离开,否则一觉醒来还得把你打回原形。他提醒我,是该撤的时候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