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大胖说，你们得先治治她。
　　 医生让九凤躺在白色的床上，用一只铁嵌夹着棉花蹭了蹭她的下半身，漫不经心地说，挺严重的，得住院，带钱了吗？
　　 阙大胖说，没有。
　　 医生说，镇上有亲戚吗？
　　 阙大胖说，原来有，现在没有了——张九，张九你们认识吧？
　　 医生说，你家里有猪吗？
　　 阙大胖说，原来有一头，现在也没有了。
　　 医生不耐烦了，你家里总有一头牛吧！
　　 阙大胖喜形于色：对，有一头牛——你是怎么知道我家有一头牛的？
　　 医生依然不愠不火说，病人留下止血，你把牛拉来，我们就下药。
　　 阙大胖惊讶说，我家的牛老是老了点但没病。
　　 医生指了指外头左侧的一棵树说，别人的牛都是暂时拴在那里，你的也一样——天亮就拉到牛市卖了，预交医药费。
　　 阙大胖叫醒梦中的老水牛，骑到它的背上飞跑起来，赶到卫生院的时候鸡叫了第二遍。九凤也刚好睡醒。护士一边埋怨阙大胖慢吞吞一边给九凤打点滴，医生在一旁磕瓜子，红色瓜子壳整齐地放在一只装针管的白色盒子里。阙大胖从没有看见过坐着磕瓜子的斯文男人，现在终于见到了。后来说到镇卫生院，阙大胖总是首先想起有一个坐着磕红瓜子的医生。
　　
　　 十二
　　 九凤的精神越来越恍惚，甚至与痴呆相去不远，全无昔日的聪慧和机智，却韧劲不减，有时她要抱着小宝死死不放。水莲不想让日益长大的小宝与世隔绝，便常让九凤抱到米庄上晃动。小宝会说话了，见到男人就叫爸爸。众人喜欢上了幽默无比的小宝。九凤说小宝是她生的，不准别人碰，后来连水莲也不让碰。这天，九凤看到米河岸边的狗尾草开满了淡黄的花，觉得很美，便把小宝端坐在一块石头上，自己摘花。狗尾草的花真多，怎么摘也摘不完，九凤一直摘到黄昏，口袋里装满了花朵，头上插满了花朵，手里也捧满了花朵，欢天喜地地回家。王桂花和阙大胖都以为九凤已经把小宝还给了水莲，但晚饭时候，水莲越过米河，竟向九凤索要小宝。顿时，米河边上亮起了许多慌张的手电筒。阙大胖在石拱桥底找到了小宝。小宝的尸体浮在水面上，嘴角上依然挂着幽默的笑容。
　　 为了纪念小宝，人们自觉地把一些白条扔到米河里，白条像白幔一样在米河水面漂浮着，一直漂泊异乡。人们甚至暂停了与小宝有关的一切议论，即使不可避免地说到他，也自觉地在他名字的前头加上一个“张”字。几天后的中午，阙大胖拐着脚来到阙七的杂货店前，等待高州贩子重新开着东风汽车来到米庄。人们却不关心香蕉问题，大家正在讨论阙鸿禧的新居设计方案。阙鸿禧已经有足够多的钱建一幢漂亮的楼房——其实已经不止他一户在建设楼房。灯笼椒事件没有将米庄人彻底打跨，他们从四面八方带钱回来，对米庄这块土地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改造。
　　 “阙鸿禧霸占了我的猪栏。”阙大胖想打断别人的兴致，但他的声音太弱，别人并不理睬他，“张九给他的三张白条我可以还给他，等我卖了芭蕉就可以兑现了。即使三张白条也买不下半个猪栏，但他竟全占完了。”
　　 阙大胖笑眯眯地走到阙七跟前。阙七对他客气了许多，说，你又要炒粉？阙大胖说，等九凤放学回来再炒。阙七说，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你头昏了。阙大胖想自己可能真的是昏了，可是九凤去了哪里？她一早就离开家里了。
　　 忽然蹲在地上的阙鸿禧从人群中抬起头来，对阙大胖说，我忘记告诉你，刚才有人从高州城回来看见路上出了车祸，死的看上去好像你家的九凤。
　　 阙大胖心一沉，大声骂，阙鸿禧，你好歹毒，多占了我的猪栏我还没空跟你算账，你又想拿事情来吓唬我……
　　 阙鸿禧也懒得不理他，低头和人们一定热烈地讨论他的楼房设计。
　　 阙大胖不知该不该相信阙鸿禧，想找他问清楚一点，但又放不下架子。阙七对他说，你还是去看一下为好。
　　 阙大胖拖着瘸腿就走。走路的姿势实在大不如前，他不用拐杖，弓着腰，踉踉跄跄，要借助双手的力量才能走得快一些。
　　 黄昏如期来临，阙大胖也回来了。过石拱桥的时候，他打了一个趔趄，跌到在地，把大伙吓了一下。阙七去扶他。他说，九凤真的是死了，她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我没有钱，但我一点也不担心，政府会把她安排好的。
　　 阙大胖告诉阙七，九凤偷偷从地里摘了两把芭蕉，天未亮就挑往高州城，她要卖个好价钱。才到高州城外，一辆东风汽车就将她的担子撞翻了，撞到公路中间，她就去捡香蕉，另一辆东风汽车又撞过来，将她撞回另一边，连头都撞烂了。
　　 “多好的女人，那么小就懂得为父母分忧了！”阙七惋惜之余给予了九凤高度的评价。
　　 “我再也不怕九凤的父母来找她。”阙大胖说。
　　 阙七说，高州贩子骗你，九凤的亲生父母根本就没到过黄石坳。
　　 好像又过了七八天吧，九凤的事情早已经没有人议论。水莲突然也消失了，山坡上的土屋里一片狼籍，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猜测是不是昨夜被张九偷偷接走了？有迹象表明，王桂花也有离开米庄的预谋。高州贩子昨天带来一条崭新的消息，十年前的那个戏班现在又组建了，班主还是原来的班主，只是那个小花旦死了老婆，还在高州乡下经营着一个养猪场，死活不愿重操旧业。那小花旦正是王桂花当年的梦中情人，也是她追随戏班到米庄的原因。她把挂在床头八九年的小花扇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包里。小花旦看到这把小花扇，一定能想起多年前的凉快。
　　 “有人逼走了水莲，因为小宝长得像某人。其实水莲知道是谁干的，九凤也知道。”阙大胖说，“强奸犯快要浮出水面了。”
　　 王桂花说：“你不要胡说，乱扣帽子会出大事的。”
　　 阙大胖说：“九凤也是他干的。”
　　 王桂花并未停止收拾行李，心不在焉地问阙大胖说：“是谁？”
　　 阙大胖胸有成竹地说：“很快就会揭晓，你等着——你应该耐心多等一会……”
　　 阙鸿禧的楼房正密锣紧鼓地往上攀升。阙大胖无法阻止水泥钢筋的生长，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要挟要杀了阙鸿禧。但他希望有人阻止他杀人，然而，没有人觉得阙大胖要杀人。
　　 “你信不信？”阙大胖挨家挨户地问。但人们没有闲情逸致思考这个无聊的问题。
　　 阙大胖坐在杂货店门口，抽水烟，有时就站着，衣襟不整，有些猥琐，嘴角流着蜜糖一样有弹性的白沫，一堆苍蝇在他的下巴盘旋，只要他一张口就能捉到苍蝇。
　　 “你可以向政府或村委会告状。”阙七说。
　　 “告了几次了。他们来了也没有用。阙鸿禧有钱，和镇干部拉拉扯扯，刘副镇长的儿子又看上了他的二女。我没有钱，村干部也看不起我——好像你也看不起我，九凤死后，你一见到我就躲，跟张九差不多！”阙大胖说。
　　 阙七说：“你别想不开，说到底阙鸿禧也姓阙，也是你兄弟。不就几寸祖地吗？等你有了钱，到县城里起高楼去。陶城东门的还有一块好大的风水宝地，空荡荡的长满了狗尾草，等着你呢。要不，高州城也成，有了钱你也能成为广东佬，当广东佬比做广西佬有面子咧，你当了广东佬，大家是老乡，高州贩子也不敢再欺负你。”
　　 阙大胖噗哧一声笑逐颜开：哪怕能在陶城里住上一天，死也值得——当广东佬嘛，只要风调雨顺，也不是没有可能。阙大胖显然陷入了远离现实的幻想，满面春风，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然而高州贩子果然彻底地背信弃义，最终没有开着东风汽车进驻米庄。阙大胖焦虑不堪地看着硕大的芭蕉就这样烂在树上，干脆天天睡在地里，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啃着芭蕉，和芭蕉树比着速度，你的香蕉成熟得越快，我啃得就越起劲。香蕉把阙大胖的肚皮胀鼓了，阙大胖干脆脱掉裤子，一边吃一边拉，像拉肚子一样不停地拉，屎越拉越多，满地都是香蕉屎，脸浮肿得像只冬瓜。但他战胜得了芭蕉树，却战胜不了另一种敌人。你看，不论白昼还是黑夜，蝙蝠和老鼠从四面八方拖儿携女乔迁到这里，定居在芭蕉树上，从头到脚肆无忌惮地糟蹋着他的芭蕉，像别人强奸他的女儿一样使阙大胖痛恨。阙大胖用尽最恶毒的语言痛骂这些乘人之危的鼠辈，到了最后，他又把这些恶骂莫名其妙地泼到阙鸿禧的身上。此时阙鸿禧的楼房已经建到了第二层，民工们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水泥和砖头从公路外被源源不断地搬弄到阙鸿禧的工地上。
　　 阙大胖对搬弄砖头的民工说，我快要杀阙鸿禧全家了，快及早讨你们的工钱，否则将来要到阎王那里讨，你们要多付一笔车船路费！
　　 民工们开始还和他说说笑笑，后来懒得理他。阙大胖猪屁股一般的脸上没有一点恶意，肚皮还鼓鼓的，笑嘻嘻时还像一尊弥陀佛，无论如何也凶残不起来，说要杀人的时候也是不愠不火、不紧不慢、不痛不痒，跟与高州商贩讨价还价差不多，生怕说话音量太重了把人吓跑似的。在阙七的杂货店前，阙大胖对着一堆聊天、赌牌的人说，我要杀阙鸿禧一家了，你们信不信。阙七答非所问说，你的香蕉和芭蕉树砍了不要扔到米河里，会把米河塞死，洪水一来就要淹没我的杂货店——即使淹了高州城也不要淹了我的杂货店！
　　 阙三兄弟正坐在一张长凳上数着粗黑的脚毛，不时啪的拨一根，放在嘴边一吹，脚毛就飘到米河里，和那些漂浮的垃圾一起，几天后就能漂流到南海。此时高大强壮的阙三兄弟已经成为村霸，除了不欺负米庄人外，邻村的人都吃过他们的苦头。阙大胖从来不愿意和阙三兄弟说话的，这时他跟他们说了。除了跟他们说话外，似乎没有人愿与他说话了。他感到了穷酸和力量单薄的孤独，除了他的公猪，没有谁有耐心听他完一番话，没有谁说话时和他站在平等、公正、尊严的层面上。他想，阙三兄弟号称村霸，但未必不把他当人，未必不相信他。如果连阙三兄弟都不相信他，也许米庄不论老少男女，不论善类恶种，真的都没有人相信他了。那么，从此以后，他说话就等于放屁，放了屁还必须自己吸回去。
　　 当阙三兄弟的脚毛数到第一百七十九条的时候，阙大胖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了他们的面前。阙三兄弟抬头盯着他，眼珠子像子弹一样随时要飞出来射进他的脑门。显然，阙大胖的靠近破坏了阙三兄弟数脚毛的雅兴，甚至可能打乱了他们的数目。
　　 阙大胖有些后悔如此放肆地站在两只饿虎面前，他估计阙三兄弟会威逼他跳进米河里帮他们捡回那些脚毛，这是一件苦差，但他没有退路，啜嚅着对阙三兄弟说：“可能……你们也不相信？”
　　 “不，我们相信你敢杀人。”阙三兄弟爽快而响亮地回答，像打雷后就下雨那样果断。
　　 阙大胖喜出望外，十分欣慰，对阙三兄弟顿生好感，先前对他们的憎恶和误会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和阙三兄弟好像一下子成了知己，笑嘻嘻地靠近他们，慷慨地说：我请你们吃猪腰豆芽炒粉。于是彼此在圆桌前坐下。阙大胖底气十足地对阙七大声吆喝：“来两碟猪腰豆芽炒粉，猪腰切丝，加点黄糖，不要味精，手脚麻利一点。”
　　 手脚麻利的阙七很快端上两大碟猪腰豆芽炒粉，阙大胖不吃，看着他的知己吃。吃了猪腰豆芽炒粉，阙三兄弟擦净嘴，对还处于兴奋中的阙大胖说：“你还得给我们钱。”
　　 “为什么？”阙大胖始料不及。但他意识到麻烦这东西说到就到。
　　 “因为我们相信你会杀人。既然我们相信了你，给了你面子，你就得给我们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不是请你们吃了猪腰豆芽炒粉了吗？”
　　 “我们相信你就值两碗炒粉？你当我们兄弟是小孩？呸，我们相信一个人至少也值一千元，看在我们同是米庄人，又吃了你的猪腰豆芽炒粉，你只需给我们三百元！我们已经优惠了。连优惠价也不买账，我们就杀了你。”
　　 “可是，你们也看见了，我的一地芭蕉也不值三百元。我还欠了香港脚的蕉树苗款、供销社的化肥款……”
　　 “我们从不管别人死活——谁叫你让我们相信你？”
　　 “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们也可以像阙七他们那样不相信我，当我放屁……”
　　 “屁！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有价钱，我们兄弟拉下来的屎也值三百元钱——不给钱我们就回去磨刀。”
　　 阙大胖这一回害怕了，半笑着说：“我打白条，年底卖了母鸡就优先给你们兑现。”
　　 “王桂花早就卖了你的母鸡买米了，别人手上还有张九的白条——你不是说你要杀人吗？杀了人你还能还债？”
　　 “我，我是要杀人，但你们……”
　　 阙三兄弟厉声说：“你根本就不想杀人！你不想杀人还要我们相信了你，我们兄弟在米庄江湖上还要不要威信？”
　　 阙大胖明知理亏，但就是不愿无端给阙三兄弟三百元钱：“我没有现钱，只能写白条。”
　　 “看来你言而无信，你跟你的公猪一样只想占便宜——你敢欺负我们兄弟？因为你有意糊弄我们，现在不是三百元了，得翻一番，六百元。不给钱我们要杀人了。”阙三兄弟气势汹汹，跳上杀猪台上，从冯屠夫手上夺过一把刀，刀锋闪闪发光。
　　 阙大胖害怕得双脚一软，瘫在地求饶：六百就六百，反正比三百也多不了多少，我这就给你们写两张三百元的白条，签上我的名字后，就和张九的白条一样安全可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