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小说】十面埋伏
【一】
十九岁的田秀英是美丽的,即使穿着土气的花布衬衫,不合身的蓝布裤子,还有一双蓝布鞋,依然掩不住她的美丽。青春的朝气就像这早春的新芽,即将穿透一切阻碍,蓬勃在蓝天下。
一手提着刀,一手捉着鸡的秀英的形象有点不雅,可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母亲临下地时交代了秀英把家里的那只公鸡杀了,晚上大姐一家过来吃饭。秀英提起鸡到了河边滩上,杀完鸡好洗干净。秀英从来没杀过鸡,学着母亲的样,先把鸡脖子一侧的毛拔了。那鸡似乎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不甘心地乱蹬弹,秀英按了鸡头按鸡脚,就是没法下手,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要不要我来帮你?”
秀英抬头一看——一个不认识的愣头小伙。不相不识的咋能要人帮忙?小伙子倒是一副不认生的模样,说:“你抓紧翅膀,提着鸡腿,尽量提高点,我来抹脖子。”也不再征求秀英意见,接过刀,麻利地往鸡脖子上一抹。秀英吓得“呀”了一声,即刻转过头。
“你这样子还能杀鸡,怕不给鸡吃了。”小伙轻笑道。
秀英红着脸扭过头。小伙子已经把鸡接过去了,任鸡脖子往下淌着血,向着河滩上一扔,那只公鸡最后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这是秀英与卫东第一次见面,有点戏剧性,又像是命中注定一般。后来很多次秀英说起这次的见面,总相信,缘分这东西确实是存在的,只是哪一个时刻出现没人可以预料。
“你那时候杀鸡抹脖子怎么像吃家常便饭一样容易呢?”结婚后,秀英还陷在这疑惑里。卫东透露了他的秘密。其实那天他也是头一回杀鸡。他注意她很久了,看她站在河滩边迟迟不敢下手,他正好有了搭讪的借口。尽管他心里也发怵,可是在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面前,他作为男人怎么可以不表现得勇敢一点,他这也算是英雄救美吧。
“去,你这算哪门子英雄救美?”秀英啐了卫东一口。
可也正因为卫东的这一次“英雄救美”,当卫东央人前来说媒时,秀英一听说是那个帮他杀鸡的小伙,没等媒人安排见面,就答应了。那次杀完鸡,卫东离去时,秀英目送那个俊逸的背影离去,心里就像这刚刚回暖的河水,暗流涌动。何卫东说,我们这也算是一见钟情吧。秀英甜蜜地偎进卫东怀里。
田秀英与何卫东在春天相识,第二年的春天结婚,所以当那首《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流行的时候,秀英把那首歌演绎得比原唱更有味。第三年,他们就有个可爱的女儿。婚后生活是美满的,秀英自觉没有选错人,当然她也没有多少选择人的诀窍,她完全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个男人,而后一心一意跟着这个男人奔日子。
如今他们家的日子。从整个地区来说不是太过红火,但是在村里也算是拔尖的。为了能让女儿有个好的学习环境,在女儿上一年级时,秀英跟卫东咬牙在镇上买了房子,如今已经住了三年了。跟那些还在农村为一亩地而挣破脑袋的同龄人比起来,秀英自觉很有优越感。照照镜子,刚过三十的秀英就像个未生育过的少女,这么多年农村的劳作,没有给她添一丝岁月的痕迹,反而让原本有些瘦削的身材,丰盈得似乎能拧出水来。秀英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如今跳离了农门,秀英越发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务必不显出农村的土腥味。女人要爱自己才会有男人爱,秀英这样教导她的那些小姐妹。
秀英在美容方面非常舍得花钱,在别的女人还在用百雀羚,雅倩,奢侈一点用玉兰油的时候,秀英一个星期一趟的面膜雷打不动。根据美容院的指导,面霜,晚霜,眼霜,再什么保湿水,营养露,防晒霜,瓶瓶罐罐摆满了卫生间 。看到小姐妹咂舌的表情,秀英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男人挣钱,女人花钱,天经地义。秀英自从搬离农村,就不曾出去工作过,上午在家搞搞卫生,下午打打麻将,或者美容,偶尔去卫东的门市部露个脸。日子过得惬意又逍遥。卫东说现在最舒服的要数秀英了,什么压力都没有,每天就是吃喝玩乐。秀英撒着娇说,那不是因为我有个好老公嘛。然后在卫东身上又是搓又是揉,卫东满意地搂着秀英。秀英的娇、媚以及崇拜的目光,都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大男人英雄主义。被女人依赖,那是男人值得骄傲的事。
清晨天刚蒙蒙亮,秀英就轻手轻脚起来了。在农村时习惯了早起做稀饭,让家人热热乎乎地喝碗稀饭出门。搬出来了,有时即使已经端到桌上凉着了,卫东和女儿也可能不吃,他们一个说上学要迟到了,拿了瓶牛奶,抓了点饼干就跑了;一个说每天吃粥“苦头吃足”,不吃,去外面改善伙食,吃鳝丝面。秀英只好一个人吃一锅粥,吃不完,倒了又可惜,中午热一下继续吃。
今天是周末,女儿不上学,卫东不到八点是不会起来的,秀英把电饭锅插上熬粥,又把昨晚替换下的衣服放洗衣机里。洗衣机在阳台上。昨夜风大,阳台上已是薄薄一层灰。秀英又习惯性地拿起抹布擦了起来。卫东说她有洁癖,已经够干净了,还一天到晚擦过来抹过去,吃得邋遢做得菩萨,像她这样怪不得三天两头不舒服,缺乏耐菌性。这都什么歪理,不讲卫生反而是好事了?秀英反驳卫东的理论,要没有我,你们爷俩只怕每天生活在垃圾堆中。把昨天洗的女儿的运动鞋放上阳台外的鞋架上,这孩子穿没穿相,才买没多久的运动鞋就穿成这样了,鞋头处还蹭掉了一块皮。秀英摇了摇头。
从阳台望出去,前面是一个别墅区,旁边是新建小区,后边还在建造当中,打桩机的声音不绝于耳。刚搬进来有个懂风水的朋友来看过后说,这房子好,房前左右延伸开去两条大路,在这交集,形成一个大大的弧度,所有路过的车辆、行人都在这打个转再离开。在风水上说,你这就是聚宝盆的地界,各路财气都会在这汇聚,以后这财运挡都挡不住。这话,说得秀英跟卫东眉开眼笑。朋友却话风一转:不过,这也有个暗卡,这儿的弯势不仅聚集财气,也存留腌臜气,况且边上的房子一旦建起来,高于你们的楼房,中间的楼叫做“陷”,就形成一个十面埋伏的态势,一旦一些闲气形成气候,不容易突破出去。秀英对这些不入心的话置之一笑,什么十面埋伏,如今旁边的小楼早已如雨后春笋,自己的小日子依旧过得遂心如意呢。
秀英回到厨房,拔下电饭锅插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盛粥上桌,三双筷子三个位子,酱菜肉松摆在中间。听到碗筷响,卫东才磨磨蹭蹭起床刷牙洗脸,女儿必得三请四请才能起床,今天不上学,秀英也懒得“请”她。进卫生间,把架上的毛巾递到卫东手上,看着卫东洗完脸,又提醒一句,该刮刮胡子了。卫东动手刮胡子,秀英把脸盆里的毛巾拧干,挂到毛巾架上,把水倒掉,又用抹布擦洗脸台上的水渍。卫东探着头对着镜子正刮胡子,身子左右让了几下就有些不耐烦了:“你一天到晚东抹抹西擦擦,烦不烦,洗个脸都不得清净!”
“好,好,好!我过会再擦,让你臭美去,臭美完了给你女儿找个小妈去,看有没有这么侍候你?”秀英看着刮完脸又往头发上擦摩丝的卫东没好气地说,只是话语里没有一丝火气,反而带一点歉意。
何卫东自顾自地洗漱完,又速度飞快地把粥喝进肚里,几乎没有吞咽的动作,整个是倒进去的。
“哎,你慢点!”秀英急着提醒。她一直就在边上站着,看着卫东吃稀饭,说着女儿的作业,又把菜往卫东跟前挪了挪。等卫东吃完了,接过碗筷,放进水池,嘴里还埋怨着:“吃了也不知道放水池里,反正家里有保姆呢。”说着,秀英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晒了,又叫起女儿一块吃早点。
卫东也不理会,甚至没有接口妻子的啰嗦,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换了鞋,径自出门去了。秀英又赶着把卫东放下的鞋放入鞋柜。又把地上不太显眼的一点浮尘用抹布擦了。这才去阳台晾衣服。
“秀英!”对面五楼一窗户探出一脑袋。
秀英移开阳台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美娟,早饭吃了吗?”
“吃过了,听说东边一家超市今天搞活动,大减价,一会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美娟说。
美娟是秀英搬到这后认识的女伴,在一亲戚厂里帮忙,在家的时候多;两人经常相伴着一块买菜,逛街。平时为了节省电话费,通常就这么隔空说话。
两人隔着早晨清朗的空气闲聊了几句,然后各自忙活去了。
门被人胡乱敲响了,还大声叫:“茜茜,茜茜!”
一听就是婆婆的声音!
每个周末婆婆都会带点地里的蔬菜什么的来看看孙女,每次叫门也都只叫孙女的名字。秀英既不热络,也不表示拒绝,爱来就来!这里有她的儿子,孙女,她田秀英自然不至于不给她开门,但是要指望她叫一声“妈”,想都别想!
秀英打开门,看都没看婆婆一眼,仍旧干活去了。婆婆进来,关了门,嘴里客套地说着:“你还在搞卫生啊!家里脏点就脏点吧,别太累了。”换了鞋,把蔬菜送进厨房。
“我不做谁做啊?我没那好福气,有人侍候,我只有侍候人的命!”秀英不阴不阳地说话。
婆婆有些讪讪的,转移话题:“茜茜还没起来呢?”
“没呢,今天不上学就让她多睡会吧。”秀英的言外意就是“你别去吵醒她”。以前婆婆来得更早,总是天刚亮就来了。秀英说过几次,甚至发过狠说:“要是你总是这么早搅人好梦,你就别送菜出来了。这点子菜钱也就你儿子几副小牌。”那段时间,卫东老打牌,没白没黑的,输得多赢得少,秀英正没好心情的时候。婆婆以后就来得晚了,可是女儿也越来越爱睡懒觉。婆婆还很开心,说:“这点像他爷老子,他那老子就爱睡懒觉。”反正孙女身上不论哪点都说明这是老何家的种。眼睛骨溜溜的像她老爸,耳朵大像她爷爷,肯叫人有礼貌是他们何家家风;当然所有的缺点自然都是遗传自她田秀英了,比如成绩不好,比如吃饭挑三拣四。当然婆婆的话不是这么说的,婆婆会说:“你看这丫头这么难侍候,我们何家几代都没有这样的犟种,你说这是哪里带来的一股子邪气。”那自然就是说她田秀英带来的。婆婆拐着弯骂人的话多了,如今秀英也不跟她计较,现在这里是她田秀英的家,除了一家三口,其余的来者都是客,欢不欢迎都得看她田秀英的脸色。
“我不吵她,我不吵她。”婆婆近似谄媚地笑着,一副手脚不知该放哪的模样。秀英看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儿毕竟是他儿子的家,说到底也是她的家。前些年,在农村牙齿碰了舌头的鸡毛蒜皮,自己有必要这么耿耿于怀么?这一想,脸上就有些放松。自然那句“妈”是叫不出来的,可是好歹脸上活络多了:“你先在这待会吧,茜茜一会就该起床了,她早饭还没吃呢,我正好要出门,你就弄给她吃吧。”本不想这么早出门的,想想还是早点出门吧,两人待一个空间了,谁呼吸都不畅快。
婆婆赶紧接口:“你去吧,我一会把菜择了,早上事情多,还没来得及择好。茜茜起来,我会照顾好的。”这一点秀英倒是十二万个放心。孩子是他们何家的根,这上面婆婆比谁都精心,很多时候是秀英不让她沾手,怕她把孩子宠坏了。其实也是怕孩子跟奶奶亲,就不听她这个老妈的话了。有时候孩子也像是一个家庭的棋子,这个棋子掌握好了,谁就在这个家庭多了话语权。如今离了农村老家,女儿早就跟自己是一个阵营的,就算他老爸的话也是阳奉阴违,就跟老妈亲。秀英也不怕这一会会的时间女儿就跟奶奶亲了,就让老人享受会天伦吧。只要不惹急她田秀英,她田秀英也是个贤惠的儿媳妇。秀英在去美娟家的路上,还在想着自己那几年受的苦。
秀英跟卫东结婚后才明白,那些童话故事的结尾说“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其实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
首先是卫东的变化让她足以掉下巴。或许不是变化,卫东本就如此,只是自己没发现。原本以为卫东见了自己一面,就如此有主意地要媒人上门求亲,应该是个有主见的人。可是婚后卫东一口一个“我妈说”。我妈说,晚上别那么晚睡,早上要早点起来,不然别人笑话;我妈说,炒菜味精放多了,容易脱发;我妈说,皮鞋不能碰水,更不能用硬刷子刷,要用软刷子掸掉灰尘后上油,这样的皮鞋经穿……刚开始秀英也听进去了,照着做了,可是听多了也烦,开玩笑说:“何卫东,你还没断奶呢,怎么一会都离不开妈呢。” 可是不知道是何卫东在他妈的淫威下久了成习惯,还是咋的,啥事都跟他妈说,秀英甚至怀疑卫东把跟自己一晚做几回的事都跟他妈汇报了。不然他妈怎么会在别人说荤话时有意无意地说,年轻人,都跟馋猫似的,也不知道保重身体,男人那是伤元气的。尽折腾,白天哪还有力气干活。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瞟几眼秀英。一些明眼人即刻明白了,发出暧昧的笑。秀英羞恼得脸红脖子粗,晚上跟何卫东发飙:“何卫东,你要是再芝麻绿豆的事都跟你妈汇报去,你就跟你妈过去,跟你妈过一辈子!”自此何卫东似乎才开始断奶,不再事事依赖母亲。男人都是婚后才真正成长的,尤其是当了父亲后,男人才真正称为男人。当然是指那些有担当的男人。
那时,何卫东东跑西颠着跟人学做生意,秀英进了一家工厂打工,下班做家务,照顾孩子,日子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暗流激涌。先是卫东不懂生意经,先期的一笔款子打了水漂,浪花都不曾溅起。再就是秀英又怀孕了,根据计划生育,这个孩子是不允许生下来的。婆婆盼孙子盼得眼都红了,一定要他们生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秀英和卫东商议了一下,先是经济问题,不说做生意没赚到钱,就是这几年的余钱也都砸进去了,婆婆还老是阴阳怪气地说秀英的钱“不足肉”。不就是买了件新衣服嘛。如今这个年龄的女人,哪个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也只是买了件打折的衣服。再就是孩子生下来谁带?茜茜已经搞得秀英焦头烂额了。不是带厂里被厂长责骂,就只好放娘家,遭嫂子白眼。婆婆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道忙什么,让她在家带孩子,能要了她的命。其实一家子都明白,她就是想要个孙子,看不上孙女。如今婆婆轻轻松松地说,再要一个孩子也不多。万一要再是女孩……秀英不敢往下想。坚决做掉。做小月子的时候,婆婆每天忙得比大领导们还忙,拉长个脸早出晚归。秀英也不要她侍候,休息了三天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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