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的电话，何卫东很快回了乡下。
　　 “卫东啊，秀英说的是不是真的？”卫东妈急急地迎向儿子。卫东走进屋里，低着头一声不吭。那就是默认了！秀英原本还存着一线希望，这一刻又一阵天旋地转，瘫坐在地上。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这畜生！”卫东爸气得嘴唇哆嗦，“你说，你这样不负责任，你对得起谁？”
　　 “你说你这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这事可怎么办啊，你这是要把家拆了啊！”卫东妈在儿子身上捶了几下，也不由哭了起来。
　　 “爸！妈！”何卫华也匆匆赶到了，“爸，妈，你们先不急，别生气，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只能按出了的来。”
　　 “什么叫按出了的来，这畜生，我们何家的脸面都让他丢尽了，我……我打断他的腿！”卫东爸气得四下找棍子。
　　 “老头子，老头子，你先别急，先消消气，听孩子说说怎么回事！”卫东妈顾不得擦眼泪，赶紧护着儿子。
　　 “你给我跪下，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卫东爸拿出了家长的威严，“那个女人是什么人，怎么勾搭上的？孩子什么时候生的？说！”
　　 卫东“噗通”一声跪下了。低着头像犯人交代犯罪情节一般，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听得出他有些避重就轻，甚至说不清对方的老家具体是哪的，“孩子就是爸动手术的那天生的。”
　　 秀英一听这话，不觉气血上涌，喉头甜丝丝的。她猛地冲了上去，对何卫东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猛打：“你这畜生，你还是人吗，我在为你尽孝，你跟婊子在生孩子！”外科和妇产科只隔了一层楼，自己怎么就这么傻啊！秀英失去了理智，对着何卫东拳打脚踢。她要打死这畜生，她要跟他同归于尽！何卫东只是左挡又闪，并不起身，也不还手，任凭秀英打骂。
　　 “秀英！”
　　 “嫂子！”
　　 卫东妈和卫华赶紧把秀英拉开。
　　 “秀英！你别这样，先听卫东说说。”卫东妈扯着儿媳妇的胳膊。
　　 “嫂子，你先冷静一下，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也不是哥愿意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总不能把他摁回去吧。”卫华竭力劝着嫂子。秀英听出来了，这么说卫华是知道这事的。哦，对了！半年前老头子动手术那会 兄妹俩的所有异常都对得上号了，看来照顾生产的就是卫华。真是个好妹妹！怒火攻心的秀英反手给了卫华一记耳光。
　　 “你干什么呢？”卫东妈看看儿子被打还说得过去，女儿劝架还挨了耳光，看来秀英疯了，她赶紧护到女儿跟前。
　　 “何卫东！何卫华！”秀英颤抖着手指指着他俩一字一顿，“你们真是好兄妹啊，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何卫华，是不是你去侍候的月子？你真是个好姑子，好！好！”秀英又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
　　 “秀英”“嫂子”声不绝于耳，全家都着了慌。田秀英晕了一下，又站定身子：“我不会死的，我等着看你们的报应呢！”说完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卫东，你还不快去！”卫东爸喝骂儿子，“要是秀英有个什么差池，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
　　 何卫东赶紧起身追了出去。秀英却并不坐卫东的车，踉踉跄跄跑往前跑，也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只记得茜茜该放学回家了。家里没人，茜茜会哭的。这个世界谁都是别人的，唯有女儿是自己的。
　　 终于回到家的秀英披头散发，脸色惨白，衣衫零落，茜茜看到妈妈可怕的样子，吓得哭了起来。看到女儿哭，秀英更是悲从中来，母女俩抱着哭成一团。何卫东悄悄蹭了进来，呆立了一会，进了厨房，淘米做饭，又烧了一壶水。
　　 何卫东不惯做家务，笨手笨脚的，米倒进锅里时，撒到了锅台上；水壶里的水又放得过满，鸣笛时，水溢了一地。他没敢吭声，自己找个抹布收拾了。说是回来跟秀英解释，可他不知道从何解释。秀英此刻也不肯听他解释吧。简单炒了点菜，他悄悄叫过正在做作业的女儿，让女儿去叫妈妈吃饭了。才上四年级的茜茜似乎觉出了父母间的不愉快，小心地进房间叫妈妈：“妈妈！妈妈！起来吃饭了，我们吃饭了！”
　　 “你去吃吧，妈妈不饿。”听得出秀英竭力想表现得平静些。
　　 “不嘛，妈妈一起吃，今天爸爸做的饭，爸爸说让你一块吃。”天真的茜茜原想拉和爸爸妈妈，没想到妈妈猛地一掀被子，冲进厨房，把菜连同盘子一起扔进垃圾桶，又用饭勺把电饭锅里的饭猛刮进垃圾桶。
　　 “你做的饭？你做的饭！你想毒死我跟女儿，你好逍遥快活！”急忙间铲不下来，秀英又把锅子恨恨地扔进垃圾桶，饭粒溅得厨房里到处都是，“你休想得逞，休想！”秀英的脸在灯光下有些扭曲。
　　 茜茜“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疯了！”何卫东赶紧搂过女儿，“你把茜茜吓坏了。”
　　 “我是疯了，你开心了吧！”田秀英猛地一把拽过女儿，“你有儿子了，还要女儿干嘛！”
　　 又猛地一把把女儿转向自己：“茜茜，你爸给你生了个弟弟！你有弟弟了，哈哈！”田秀英的眼睛里透着疯狂的神色。茜茜哭得越发大声。
　　 “你干什么？”何卫东大喝一声，“你真要把茜茜吓坏了！”又对茜茜说：“来，你妈不饿，我们外面吃去！”拉起女儿就走。
　　 屋子里就剩田秀英一个人。她猛地把手边的搪瓷杯狠狠地砸向墙壁，杯子在墙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落到地上又弹跳了几下。又胡乱向空中抡了几下手臂，似乎想跟这个世界决一雌雄，可是面前没有一个对手。田秀英的心里涨得满满的，她想要咆哮，想要尖叫，想要杀人，却只有满屋子的安安静静回应她。路过客厅，她把挡在自己面前的女儿的小塑料凳子一脚踢飞，凳子撞到客厅的电视柜上弹回来，这声响依然砸不破一屋子的静。田秀英猛地扑到被子上，发出凄惨的呜咽声。
　　 何卫东带女儿吃过饭很快转了回来，秀英躺在床上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卫东招呼女儿做作业，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又为女儿准备了洗脸水，侍候孩子上床睡觉。茜茜乖乖地早早爬上床，熄了灯，卫东为她带上门。
　　 打开客厅的电视机，虽说没心思看什么，至少让屋里有点声音。卫东努力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他知道错了，这半年来他竭力在补偿秀英，守着一颗定时炸弹的日子谁也不好过。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孩子已经存在了，他也没办法。跟卫华商量过很多回——他也只有卫华可以商量——一直都没有商量下个子丑寅卯。这事秀英无论如何是难以接受的——哪个女人都接受不了。可是让他何卫东怎么办？
　　 夜已深了，卫东关了电视回卧室睡觉。秀英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不曾动过，卫东悄悄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半晌才说：“秀英，我知道错了，要打要骂都由你，可是你总得吃饭吧，我给你带了一份在厨房，你去吃点吧。”看看秀英没动，卫东挪过去一点：“吃了饭你才有力气打我。”秀英生气时，卫东总是用这招，且百试百灵。
　　 田秀英“腾”地坐了起来：“你别碰我！我嫌你脏！”说着一脚踹了过来，卫东没防备，踹个正着，胸口隐隐地疼。秀英还是下死力的。
　　 “你干什么？谋杀亲夫？”卫东还想缓和秀英的怒气。
　　 “对！我就杀了你，杀了你！”秀英乱踢乱打，眼里闪着危险的光。何卫东避让着下了床：“秀英，你听我说，听我解释，我一直想跟你坦白，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
　　 “怎么说？你该得意，你该高兴，你有儿子了！”秀英话语尖刻得恨不能撕下何卫东一块肉来。
　　 “你知道，这孩子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对不起你，可我真的只是逢场作戏，你也知道在外应酬免不了的。”
　　 “不是你本意，孩子已经六个月了？”一想到这个秀英能看到自己的心在滴血——这就是自己全心信赖的丈夫，“你简直畜生，我看见你都恶心，呸！”秀英往卫东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秀英，你先冷静一下，我们明天再谈，我今晚就睡隔壁吧。”卫东擦了一下脸，看看情绪激动的秀英，知道今晚说不了话，还是明天再说吧。
　　 “睡？睡！我让你睡！”秀英猛地抓过卫东的枕头，使劲一扯，用了多年，磨损得很厉害的枕套顷刻扯成了布条，又把枕头使劲往何卫东脸上掷去。卫东自知理亏，不敢抱怨，抱过枕头，自己又找了床被子，睡到了隔壁房间。
　　 这是一个无眠的夜。田秀英一直流着泪到天亮。这么多年自己一直以为过得很幸福，原来自己一直活在幸福的假象中，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丈夫不仅跟别的女人有染，还生了孩子。秀英的心像被什么啃噬着。
　　 躺在隔壁房间的何卫东也是辗转反侧，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局面，真来临时，他似乎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绝不会跟秀英离婚，但是他也不能不要儿子，鱼和熊掌是否可以兼得？
　　 乡下老宅的老人也是长吁短叹。卫东爸已经给儿子打过电话，确定儿媳妇及孙女一家三口都安安稳稳在家，老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儿媳妇吐血是急怒攻心，血不归经所致，应该无大碍。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这小畜生做事这么没头脑，想要儿子秀英又不是不能生，做下这样的事被街坊四邻知道了，岂不被人笑话死。卫东爸似乎已经感觉到了邻居在背后指指戳戳。卫东妈叨叨着：“这可如何是好啊，那总归是我们老何家的孙子啊。”
　　
　　 【五】
　　 何家老两口一夜不曾合眼，一大早就匆匆赶往儿子家。这一夜儿子家可发生战争？
　　 何卫东开的门，卫东妈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儿子，还好，除了眼里布满血丝表明一夜不曾睡之外。身上没见别的痕迹。
　　 卫东妈又努一努嘴问道：“秀英在里头？”
　　 卫东点点头。
　　 “早饭吃了没？”
　　 卫东又摇摇头。
　　 “茜茜起来没？”
　　 卫东还是摇头。
　　 卫东妈赶紧进厨房，一看厨房的阵势，心里明白，叹口气，先在煤气灶上熬上粥，而后慢慢收拾起来。
　　 卫东爸爸一声不吭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摸摸口袋。医生不让抽烟，已经很久没抽了，这会不知怎么竟然起了烟瘾，又习惯地摸口袋。卫东也闷声不响地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父子俩闷头干坐着，厨房里煤气灶上熬粥的锅子“噗嗤”一下，“噗嗤”一下地响。卫东妈慢慢拧动煤气灶按钮，小火熬着。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关了煤气灶，先去叫孙女。
　　 “茜茜！茜茜！起来喝粥上学了！”
　　 茜茜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
　　 卫东妈又拐去媳妇的房间。
　　 “秀英，秀英，起来吃点稀饭吧。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饭总得吃。”看看媳妇不答应，又继续说，“卫东这孩子做事不知道轻重，你放心，爸妈一定给你做主，给你个公道。咱先吃东西？”秀英还是没搭理。
　　 卫东妈看看没辙，先侍候孙女洗脸刷牙，吃稀饭，然后打发孩子上学去了。学校离得近，秀英从来不让送，怕惯坏了孩子。卫东妈也只是追到门口，大声嘱咐孙女走路看着点车。
　　 卫东妈又折进媳妇房间：“秀英啊，这事既然已经出了，就是杀了卫东也无济于事，咱还是吃点东西，坐下来看看有没有折中的法子。”卫东妈想孙子想了好多年了，这回听说已经有孙子了，她早就已经上心了。
　　 卫东爸在客厅听老婆子说话不在点子上，也进了媳妇的房间：“秀英啊，卫东对不起你，我们何家对不起你！你起来吃点东西吧。要是你再作践坏了自己的身子，我们老何家更对不起你了！孩子，起来吃点东西吧。爸对不起你，是爸没有管教好儿子！”卫东爸老泪纵横。
　　 “爸！”秀英翻身坐起，委屈的泪水止都止不住。
　　 这一夜，原本圆润光泽的田秀英似一下子老了几岁，头发凌乱，面色憔悴，被泪水浸泡了一夜的眼睛肿胀的只剩一条缝。
　　 “孩子，去吃点吧。”卫东爸擦了擦眼睛。
　　 秀英简单漱洗了一下，坐到桌前。卫东妈把粥端至各人面前。看看一直坐在沙发中没挪窝的卫东叫到：“卫东，你也来吃点。不吃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了。”
　　 秀英端着碗，只扒了一口，喉头像有什么堵住似的，实在咽不下去，放下碗，也不离开，也不说话，呆呆的。
　　 何卫东也不用菜，机械地扒了一碗稀饭，仍旧坐回沙发。
　　 卫东妈又劝了媳妇几回，秀英还是没动筷，卫东妈只好收拾碗筷。还没收拾完，卫华也匆匆来了。
　　 何卫华本不想掺和哥哥家的家事，昨天被嫂子甩了一个耳光，她也觉得委屈。哥哥求到她那了，她也不能坐视不理啊。生孩子那几天又遇老父亲动手术，她也累了个四仰八叉，还一处都没落好。可是一大早起来，又实在不放心大哥家——不知道一个晚上闹成什么样——赶紧过来看看。幸好，嫂子不是个会撒泼的人。
　　 一家五口人坐着谁也不说话，还是卫东爸先开口了：“事情已经出了，卫东这是你做下的事，你该负起责任，你说怎么办吧？”
　　 “我……我……”何卫东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原本想让儿子跟她妈回老家，他每月支付抚养费，这样大家都没事，可是孩子他妈说什么都不肯回去。未婚生子，在老家她丢不起这个人。她也不争名分，只想安安静静把孩子养大。卫东还能说什么呢，其实他也舍不得儿子远离，只好拖一天是一天。
　　 “离婚！”田秀英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不，我坚决不离！”何卫东反应奇快。秀英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看见你恶心！”说这话时秀英扯起嘴角，似乎反胃得要吐出来，“你给我滚出这个家，我不想看到你！”